假海琳帶我穿過了無數道門,看了無數段我和海琳的記憶。
「中三下學期,你成為咗海琳喺中學嘅第一個夥伴。」假海琳道。
「……嗯,雖然佢總係好似有所顧慮咁,好少嘢講。我一直都唔敢問,有關佢圍巾嘅事……」我道。
「海琳將好多心事擺喺心裏面。」
「……點解?」
「因為佢唔想依賴任何人,然後重蹈覆轍。」假海琳走到一道門前。
剛才巴士起火意外的畫面,歷歷在目。
「但係,凡天宇你知道嘛,你不知不覺間,成為咗海琳最依賴嘅人。」
「……我知道。」
中三的時光,除了跟Wiki和哈士奇胡鬧,其餘都是跟海琳渡過的。
說起來,不知怎麼的,自從在憶記冰室見面後,明明拒人千里外的海琳,就很自然地願意跟我相處起來了。
我倆慢慢會談日常瑣事,談遇到的困難,談喜歡的討厭的東西,唯獨不會談及她的過去。
我倆會一起放學回家,她所住的親戚家,跟我家隔著一條河的距離,她總會在橋的中間和我道別,有時又會在河畔彈木結他,唱幾首歌,然後笑我五音不全。
我倆定時定候,會到憶記冰室吃下午茶,她總是吃抹茶西多士,心情好會給我幾口吃。
那夜,我倆到憶記冰室吃抹茶西多士,當時冰室只有我倆。
海琳吃了一口,突然不語。
我沒為意,良久才察覺她在飲泣。
「如果有日,我所熟悉嘅一切都消失,點算?」她問。
「吓?」
「如果呢間冰室,呢個卡位,呢塊西多士消失咗,我哋點算?」
我凝視海琳的淚容,按住她的手。
「到時我會開返間一模一樣嘅冰室。」
「……一模一樣?」
「嗯。」
「……都係呢個卡位?都係呢款西多士?你點做到?」
「我就係做到。」
「……白癡。」
「吓?我認真㗎喎。」
「睇唔出喎。」
「我想去東京廚藝學院進修,然後出去闖吓。我想搵一座適合我性格嘅城市,開一間咖啡廳,烹調我嘅創意料理。」
「適合你性格嘅城市?乜世上存在咁嘔心嘅城市咩?」
「收聲。」
「嗰間咖啡廳,有冇Leslie嘅歌?」
「嗱,我都話妳鍾意Leslie!」
「有冇抹茶西多士?」
「……當然有。」
「……有冇……算喇。」
這種相處形式就好像,青梅竹馬一樣。
或者只是碰巧,海琳是個孤僻的人,孤僻到只容得下一位朋友。
假海琳推開門:「帶你睇睇你哋結識幾個月後嘅記憶。」
這道門,通往中學的廚藝室。
海琳在煤氣爐前呆站。
「嗰一日,廚藝課教煎魚柳,但海琳缺席課堂,放學佢自己嚟咗廚藝室。」
海琳猶豫了很久,終於試著扭開煤氣爐的按鈕,火焰才一點燃,她隨即嚇得後退,撞跌背後的一盒雞蛋。
海琳手忙腳亂,拿抹布清理地板碎裂的雞蛋,卻沒為意背後的火仍燒著,鐵鑊已經燒熱。
她一個不小心,後頸碰到灼熱的鑊邊,撕裂的痛楚害她尖叫。
「我」不久後趕來,看見海琳跪坐地上。「我」明白情況後就關掉煤氣爐,心急為海琳療傷。
「我」為海琳解開圍巾,她卻使勁撥開我的手。
「妳燙傷咗頸,唔及早處理會傷到皮膚㗎!」「我」喊道。
「仲有咩咁緊要呀?!都已經咁不堪入目啦!」
她失控地嘶喊著,兩肩顫抖,涕淚俱下。
「……海琳……妳條頸——」
「你打算問,條頸啲疤痕點嚟?然後呢?安慰我?鼓勵我?叫我向前看?」
「……」
「我……連個火都冇辦法好好開……連班上嘅同學都驚……係咪好不知所謂?」
海琳罕有的,把心聲衝口而出。
但「我」不懂回應,「我」不知道她過去經歷了什麼,才會懼怕火及人群。
「凡天宇……你根本唔會明……」
「……」
「假若世界消失,或者『湖』從世界消失,你話幾好吖?」
海琳擺脫「我」,跑出廚藝室。
「海琳!」
「我」焦心如焚,因為她後頸的傷勢不輕,不能閒置不理。
「我」手執急救物品衝了出去,廚藝室只剩我和假海琳。
「記憶體,點解妳要畀呢段記憶我睇?」
「因為,海琳係由呢一日開始,有咗離開你嘅念頭。」
「……由呢一日開始?點解?」
假海琳沒回答我,帶我回到了湖,開啟了另一道門。
或許因出血不少,我已感到暈眩,但仍隨她進了門內。
抵達了,那個十字路口。
⦾
夕陽把城市染成嫣紅。
車水馬龍,像股洪流,要把她從世界沖去。
她感到噁心。
她常有這股感覺,總覺得心臟要從喉嚨躍出。
男孩說過,心臟是儲存重視的人的工具。
那麼,從機場巴士意外的那天,她的心臟已不再有接納別人的空間了。
她衝出校門,忍耐著後頸的灼痛,一往無前就向前衝。
一如既往,沒有目的地。
她無視沿路的途人,無視他們的目光,無視他們的靜默。
突然間,她自覺站在鬧市十字路口的中心。
一輛私家車在她面前煞停,差點就撞到她,耳際只有躁怒的車鳴。
她環視四面八方,人群的目光。
如斯景象,怎麼跟那天如此相似。
他們是在想,怎麼又是這個女的?
他們是在想,她的頸真是醜啊。
他們是在想,要是她哪天死掉,就好了。
她一陣昏眩,站不穩便靠在私家車旁,卻發現車底躺著一個男孩,露出上半身。
但是,這個男孩卻是沒有臉孔的。
什麼都沒有。
一時三刻,抑壓已久的各種情緒,擠滿了她的思緒。
她想尖叫。
但她竟然叫不出聲,就跟那天一模一樣。
她被人群的目光逼至死路,亂踩亂踏,回過神來時已坐在車頂。
在十字路口中心,那輛私家車的車頂。
她雙腿不能動。
她透不過氣來。
她抓著血流如注的脖子,又多了幾道鮮紅。
她覺得自己會死。
她再一次被世界包圍了。
亦再一次沒有伸出的援手。
⦾
她在圍觀的人群中,看到了他。
他在他們之中,盯著自己。
他跟他們有什麼不一樣?
這個世界,從來只有她,還有她以外的他們。
那些向自己走近半步的人們,最後都不曾久留。
他們都是騙子。
給了她憧憬,最後栽進她心裏的都是一把刀。
⦾
「唔係咁嘅。」
耳際是他的聲音。
她張開眼,瞧見他在側旁。
他和她一起坐在車頂。
在十字路口中心,那輛私家車的車頂。
她錯愕得說不出話。
他為她脖子的傷口止血,用繃帶包紮好,把冷敷包輕蓋在她的後頸,固定好。
「海琳,唔係咁嘅。
我唔係怕妳後頸留疤。
我係怕妳痛。」
他拉高右手衣袖,朝她展示手臂上,由父親家暴導致的疤痕。
她驚愕不已,那些疤痕跟自己頸上的何其相似。
「對唔住,我一直以嚟都纏繞住妳。
因為,我望見妳嘅疤痕,就回憶起呢種痛。
嗰仲空洞嘅……孤獨感。」
她兩肩顫抖,別過臉:「……你……唔明……你唔明。」
「嗯,可能我唔明。
唔明點解妳會懼怕人,懼怕火,懼怕世界。
我唯一可以做嘅,就係鼓起勇氣,同妳一齊上嚟車頂囉。」
她凝望側旁的他,雜亂的灰髮,稚嫩的輪廓。
「你呢隻多管閒事嘅……毒撚……」
他靜默著,與她並肩朝向人群。
⦾
他脫下米色冷衫,披在她兩肩,遮蓋脖子的傷痕。
冷衫披上後,環繞的目光全都匿跡。
很暖,暖得害人發熱。
他對她腼腆微笑,有點逞強,有點傻氣。
他說了那句話。
⦾
她聽見後,把臉湊在冷衫裏,兩肩顫抖。
一直以來囚禁心扉的心牆,搖搖欲墜。
這個世界,有著他這樣傻的傢伙。
就不再是她熟悉的世界了。
「凡天宇。」
「……」
「凡天宇。」
「……做咩?」
「凡天宇。」
她不多叫喚幾聲,怕下一秒就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