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話: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15] 我想把整顆心都給你,哭著說這是你的責任,因為那裏面是你。
我與捧著Hell of Greenness的程雨愛,經樓梯回到客廳。
據這對姊妹所言,伯父反對程雨愛造甜品。若然他發現我倆耽誤了十多分鐘,竟是為了準備紙杯蛋糕,一定更不是味兒了,肯定會暴跳如雷什麼的。
為此,我已做足心理準備,實況卻不是這樣。
客廳不見人影,飯桌空空如也,連秋叔都不知所蹤。
我一會兒才發覺,程雨奈和伯父在廚房內,由於廚房的玻璃門關著,聽不清楚他倆在談什麼。
程雨愛手指玻璃門內的程雨奈,我這才發覺一件很驚人的事。
程雨奈正手抱秋叔,與伯父談話。
「嗰條友,竟然容許隻狗入房。」程雨愛不明所以。
我倆決定不進廚房,於是就呆坐在飯桌旁,直到廚房門被打開,秋叔竄了出來。
「大家,食飯咯。」程雨奈端著飯菜走來,對我倆和藹地道。
⦾
接下來半小時,我們四人圍著飯桌而坐,靜靜地吃著飯菜。
也難怪的,程雨愛和父親冷戰了足足兩年,她剛又和姊姊吵了一架,跟我又不熟。現在的局面挺為尷尬。
我想主動開展話題,卻沒有合適時機。伯父一改熱情的態度,一聲不吭地扒著飯。
雖然氣氛在冰點徘徊,但意外地,沒有劍拔弩張。
程雨愛端著飯碗,一口都沒吃,只是窺看著姊姊被包紮的右手手掌。
她看著看著,身子越抖越烈。
手中的那碗白飯,盛滿淚水。
我以為程雨奈會安慰她,但她只是停下筷子,俯視著滿桌飯菜。
伯父站起並走遠。
「……點解……會變成咁……」
程雨愛捧著飯,淚流不止。
粗魯潑辣的她,瞬成柔弱的小孩。
「對……唔住……對唔住……」
不知道,程雨愛為何而哭?
因為厭煩?因為畏懼?因為心疼?
程雨奈沒行動,我也沒作干涉,讓程雨愛哭了足足一分鐘。
一直到,伯父捧著一隻瓷碟回來,靜靜坐下。
他深呼一口氣,拿起其中一件Hell of Greenness,撕開蛋糕紙就咬下一口。抹茶流心都滴至瓷碟上。
我們呆看他慢慢的咀嚼著,直到把整件蛋糕都吞掉了。
他靜默片刻,又站起離去。
程雨愛淚流滿面,一臉落寞。
直到她手中沾濕的飯,被換成一碗冒著白煙的飯。
「妳隻馬騮,攞個咁嘅蛋糕嚟畀我食,係想點樣?」
「……」
「個蛋糕唔係妳整嘅。妳由細到大都討厭茶。」
但是伯父喜歡茶,這是原因。
「我哋程家嘅出品,邊可能只係呢種程度?又想呃老人家。」
「……」
「下次攞真正發揮到自己水準嘅,再拎過嚟。」伯父道,「食啦,咪以為整濕碗飯,就可以名正言順杯葛我餐飯。」
他端著濕透的飯回廚房,關上了門,很久沒有出來。
我留意到,他紅腫的眼袋。
⦾
我幫伯父洗碗過後,回到客廳不見程雨奈。
我好不容易,才在別墅的天台找到她。
天台非常乾淨,什麼都沒有,只是搭了一個露營用的帳篷,帳篷前放置了那對熟悉的學院皮鞋。
「邊有人會喺屋企露營㗎。」我把頭伸進帳篷,程雨奈在裏頭抱膝而坐。
程雨奈瞪我一眼:「點解仲喺度?今日冇節目咩?」
「我今晚約咗人,但係……我想坐多一陣。」
她包紮著的右手,輕輕拍打側旁的空位,示意我坐下。我這才發現,她是坐到了一側的。
她一直……在等我到這裏來嗎?那麼為何一早不明說?
我跟她並肩而坐,帳篷空間狹窄,使我倆靠得很近。明明她沒在吃冬甩,空氣中卻是她的雲呢嗱味。
她盯著帳篷外的景色不語,陷入沉思。
直到她的臉頰被強吻了一下——被「饅頭」。
「差啲想大嗌。」她以幽靈公主的眼神盯我。
「喂,我似啲咁猥瑣嘅人咩?!」我攤開兩手。
「點解饅頭喺你度。」程雨奈接過饅頭,把它抱在胸前。
「妳件大褸放咗喺客廳。」
程雨奈穿著深藍色的連身裙及黑絲襪,罕有地沒披大衣。
「所以你就亂攞我大褸嘅嘢?你嘅道德標準真係令人咋舌。」
「係饅頭見妳唔開心,叫我帶佢嚟見妳。」
程雨奈抱著饅頭,靜默片刻。
「終於完喇。」她淡然道。
她指的,是這次的家庭聚會吧?
「係喇,我同程雨愛喺樓上搶救蛋糕嘅時候,妳同伯父講咗咩?」我道出心中疑問,「頭先,伯父竟然唔抗拒你抱秋叔入廚房,仲願意食雨愛嘅蛋糕……妳到底使出咗乜嘢必殺技?」
「好簡單。整喊咗佢。」
「……打咗佢一身?」我吞口水。
程雨奈瞪我一眼,並從側旁掏出那本紅色的《挪威的森林》上冊,遞給我。
「用呢本書。」
我接過這本書,它為何能起如此大的效用?
書比想像中沉重許多,而我揭開書頁就瞬即明白原因,驚訝不已。
我明白為何程雨奈先前說,這本《挪威的森林》尚未寫好了。
嚴格來說,這本不是《挪威的森林》。
這是一本相簿。
小說裏的每一頁,都是空白的,沒印上任何字。
每張空頁都張貼了彩色照片,尺寸跟程雨奈送我的那張相若。照片貼得整齊企理,看起來簡直是正式相簿。
「呢本錯版書,係媽咪喺大阪生活嘅時候,喺舊書店買嘅。」
「……完全冇印字,錯得咁離譜,點解唔退書?」
「媽咪冇講。」程雨奈搖頭,「但佢好珍視呢本書。」
「……全部相……都係妳影嘅?」書中張貼的相片起碼過百張。
「嗯。我媽咪係攝影記者,小學嗰時媽咪送咗部相機畀我做生日禮物,又教我攝影技巧。於是我由小學開始就有儲相習慣,按時間順序,越後嘅頁數係越近期影嘅。」
相簿中前半部份,幾乎全都是程雨奈母親的相片。
母親在廚房,端著一盤剛炸好的冬甩的微笑。
母親在公園,帶著田叔散步的微笑。
母親在海傍,豎起V手勢的微笑。
她的母親可是個大美人,笑起來不溫不火,跟程雨奈一樣迷人。
「原來妳幫伯母影咗咁多相……但係點解要貼喺《挪威的森林》呢本書上面?」我一路往後揭,直到揭到夾著刀片的那頁。
那被程雨奈當書籤用的刀片,那曾割傷我脖子的刀片。
「因為,呢本書,係媽咪嘅遺物。」
我還未反應過來,程雨奈隨即做出一個,使我不知所措的舉動。
她脫下黑絲,露出修長雙腿。
我完全是六神無主,只管別過臉,結結巴巴地喊:「做……做乜鬼呀妳?!」
若然這是本小說,麻煩找人帶作者去看精神科!怎會在講述親情的篇章加上這種情節,簡直是泯滅——
程雨奈把絲襪擱到一旁:「冬甩,你諗緊乜嘢奇怪嘢?」
「妳估吓!」我無奈道。
她無視我的慌張,只是抱著膝,低著頭。
「冬甩,我係選擇完全相信你,相信你唔會對我做啲咩,先會願意俾你睇。」
……她……選擇完全相信我?
我這才想起,過去與程雨奈見面,她總是穿著黑絲。雖然絲襪很配合她的氣質,然而每次都穿著不像是巧合。
至於原因,我現在終於明白。
她抱著傷痕累累的大腿,腿上有幾條大大小小的疤痕……是什麼造成的?
程雨奈別過臉,眼神空洞。
說話的語氣充斥悲傷。
「你會唔會討厭我?
……
如果我殺過人,
你會唔會討厭我?
……
如果我殺咗我媽咪,
你會唔會討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