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心臟,是記憶的容器。
人類是由記憶所構成的。記憶是從生與死之間的經歷覓得,它們紀錄了生命每寸被刻劃的軌跡,塑成此刻的自己。
每段記憶,都會牽涉不同的人,你的家人、友人、戀人、敵人、陌路人,越是牽涉對你重要的人,那段記憶就對構成你這一點更為重要。心臟除了紀錄記憶外,亦紀錄情感,因為每段記憶而衍生的情感。
「一段過去記憶被取回」的意思,就是公司從所有人類的心臟,強制抽走那段記憶。一般而言,被抽走記憶不會對人類造成危險,但凡事總有例外。當那段記憶對某人太重要,而那人的心臟承受能力弱,記憶被取回後有機會產生「記憶缺失症」。
因為記憶被抽走了,因那段記憶衍生的情感卻保留在心臟裏。這種不協調的狀態,心臟可能無法承受,甚至危及生命。
若果要消除「記憶缺失症」的影響,只有一個方法。
將被收回記憶衍生的情感,一併「取回」,亦即是刪除。
⦾
憶界內的時間是凝固的,天卻下起雨來,藍色的雨墜落天台上。
「所以……程雨奈……係要求公司救返伯父?」我聽完芊柔的解說,難以置信。
「佢阿爸有『記憶缺失症』,都係因為保留咗程雨奈相關嘅情感。只要取走呢份情感,就可以消除佢嘅『記憶缺失症』。」
「但係,妳話程雨奈犧牲自己係咩意思?」
「追加費用,係程雨奈嘅所有過去記憶,即係佢二十幾年生命嘅所有記憶都會被收回,而且……佢未來亦唔會再覓得新嘅記憶……因為每當佢產生新嘅記憶,呢段記憶會一瞬間被取回……佢冇咗記憶,會喪失思考嘅基礎……」
「……所以……程雨奈會變成……」
芊柔頓了一頓,說出殘酷的事實。
「就算程雨奈冇從高空墜落,佢都只會變成同死咗冇分別。」
藍雨傾盆而下。
「我體驗未來記憶嘅時候,程雨奈喺天台對電話講完要追加條款之後,身體突然猛烈一震,心臟強烈痛楚,然後先失去平衡跌出欄杆嘅……」
「嗯,喺追加條款生效嘅一刻,公司從佢心臟抽出龐大份量嘅記憶,超出佢嘅承受能力,精神體力枯竭。」
謎底迎刃而解,只是真相難以接受。
「……咁樣,根本等同自殺……呢個算係對等交易咩?」
「交易冇話對等唔對等,自由市場,只有接受唔接受。」
這種代價,根本是癲狂的。
「點解佢要咁做?」
「你明明知道點解。」
程雨奈渴望擺脫家庭的束縛。
然而,她切實地愛著家人,她怎能接受家人因為自己而受苦?
就算是殘酷至此的代價,她都甘願接受。
「……我……可以點阻止佢?」
「到咗呢個地步,除非你強制阻止佢追加條款,否則只能夠說服佢。你做唔做到?」
「我……」
藍雨把天台浸滿,可我完全沒有為意。
因為我的臉亦滿載藍雨。
芊柔凝視著我,然後靠過來。
輕輕把我抱在懷裏。
我被她遽然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
「用你嘅方法保護佢,就好似你以前做過嘅咁。」
憶界裏並不存在溫度,從來不存在。
可是此際,我卻感受到她的微熱。
「我……以前?」
「本小姐對你有信心,畢竟你擅長嘅嘢唔多。」
大樓猛震,地板崩裂起來。
「……係『憶界崩塌』?」我驚道。
「嗯。」芊柔道,「從高空滴落嘅唔係雨,而係憶界溶化緊。」
我此時才察覺,芊柔其實一直在顫抖。
她又騙了我。
她根本非常虛弱,承受不了進入憶界,只是在逞強。
大樓搖搖欲墜。
「芊柔,點解……」
「冇時間喇。」芊柔的擁抱無力,「你等陣返到現實世界,時間會繼續流動,記住把握時機。」
「但係棟樓下陷緊,點出到去……就算出到去,時間都未必夠……」
芊柔把我放開,將藍色貝雷帽笠在我頭頂,微笑。
「如果時間唔夠,就去嗰個地方借啦。」
「……借?」
「借頂帽畀你。」
我還未反應過來,芊柔使勁把我往後推,我失去平衡往後倒。
同一時間,一道裂痕從我倆間的地板綻開,大樓斷成兩截,分別往相反方向傾塌。而我所處的那截,正往草地方向傾斜,那裏就是櫃員機的位置。
那是芊柔刻意造成的嗎?她打算先讓我走?
那麼……她怎麼辦?
「芊柔!芊柔!」我朝越離越遠的她呼喊,卻迅速陷入迷濛中。
⦾
不知多久後,我驚覺自己跌坐在分行的地板上。
天花板的時鐘,無不顯示著23:43:51。23:43:52。23:43:53。
我脫下藍色貝雷帽,呆望著它,腦海縈繞那個畫面。
芊柔推開我時,那微動的嘴唇。
還有那熟悉不過的,蘋果雪糕般的笑容。
一定要救到你。
要幸福啊。
⦾
程雨奈。
我來找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