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話:她是一個被稱為程雨奈的女生》
[8] 這就是我的意義。
「冬甩,你知道嘛,下年1月8號凌晨,會有流星雨劃過玻利維亞上空。到時嘅天空之鏡真係好靚。」
「妳點知道會好靚?」
「我就係知道喔。」
周遭是廣闊的湖,遠方是天際線。
天上是一顆顆亮麗的流星,凝固在半空宛如聖誕燈飾。
這不稀奇,她已是不知第幾遍踏足憶界,觀賞這裏的湖與天了。
10月11日,她成為了記憶信貸的客戶。
客戶姓名:程雨奈
交易類型:記憶借貸
交易目標:到訪天空之鏡
特定期限:25/12/2021
特定「未來記憶」:7/1/2022 17:05 - 7/1/2022 17:10,烏尤尼鹽湖範圍
她借來的時間,是最多流星劃過上空的5分鐘。
其實,她並不特別渴求借取的未來記憶,她對窺探未來並不太感興趣。
然而,由於記憶借貸合約規定客戶必須借用一段未來記憶,她左思右想,最終選擇借用這段記憶,讓自己體驗一下。
這就是國際天文機構預測,流星雨即將劃過天空之鏡的時刻。
這是她夢寐以求的景致。
她原定在2022年1月初,便會獨自出發前往玻利維亞的烏尤尼,目的當然是親眼見證這場空前盛況。
但她心知,自己心臟情況不妙,不知會否何時會撐不住。既然擁有未來記憶這個神奇工具,用用無壞。
廣闊的鹽湖之中,停泊著一輛廢棄的吉普車,車旁是一群觀賞流星的遊客,他們宛若雕像一般不動。剛才,她就是借用了其中一個冰島女孩的未來記憶,藉著她的視角目睹了橫越天際的流星。
她爬上吉普車車頂,坐了下來,靜靜環視不動的周遭。
一個身穿藍裙的女孩緩步走來,端著一杯合味道杯麵,慵懶地問道:「客人,妳仲未打算返去?」
「我想,坐多一陣。」
「喔。」藍裙女揭開杯麵的蓋子,不客氣地咬起麵來。
她仰視天際的流星,它們在天上,在湖裏。
她感覺,像漂浮在群星環繞的星際般。
如此震攝人心,讓她不敢久視。
天空之鏡就跟母親逝世當晚,她逃亡時闖進的湖,一樣令她沒齒難忘。
她的手伸向停駐的流星,嘗試抓住它們的尾巴。
「時間停頓嘅呢一刻,係咪好靚?」她問。
「喔。靚呢回事,好主觀。」藍裙女已把杯麵吃光。
「喺呢度,我唔係天,亦唔係湖。
我只係可以隨時飄流嘅雨,唔再隸屬任何一處。
所謂嘅自由,係咪就係咁樣?」
她一會兒發現,手無法觸及流星。
對啊,它們根本並不在天與湖之間。
所謂永不墜落的雨,從來不存在。
她眼眸裏的星空溶化,成了幻彩。
⦾
她是一個被稱為程雨奈的女生。
「程雨奈」,是父母施加於她的名字,這是她後來聽說的。
程雨奈不知道,自己何以到來世界,她可沒印象前世作出過什麼選擇。
若然有誰簽過什麼合約之類,大概是張賣身契吧。
但是,當被冠上「程雨奈」這個名字,她就注定背負世界對「程雨奈」的期許。
更精準一點,是程家給她的期許。
「雨奈!雨奈!雨奈!」
「點解家姐叫『雨奈』!而我要叫『雨愛』!偏心!唔公平!」
「雨奈!妳做咩同妹妹嗌交呢?姐姐要為妹妹豎立好榜樣呀。」
「雨奈!我哋好想好想好想妳讀到博士,我哋當年冇呢個本錢,所以妳一定要為爸爸圓夢呀,嘻嘻嘻!」
「雨奈真係好叻!又靚又可愛,冰雪聰明,讀書、文藝、運動,全部難唔到佢!唔……如果佢音樂都涉獵埋,攞返幾個獎,咁就係名乎其實嘅十項全能喇!」
「雨奈!妳有興趣學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大提琴?」
「雨奈!其實……我哋都係為妳好……我哋束縛妳,都係想妳未來有更多選擇……我哋係咪催谷得妳好辛苦?」
「唔係?唔係就好喇。嘻嘻嘻!」
程雨奈跟所有來到世界的孩子一樣,自出生起就活在愛之中。
但是,愛是什麼?
那是每一段關係的「束縛」。
有了愛與被愛的渴望,渴望造成了期待,期待造成了無形的枷鎖,綑住每個人的脖子。
束縛,就是一段關係的本質。
在程雨奈首次收到聖誕老人禮物的那年,她便已明白這回事,但她並不抗拒。
她被至親的愛束縛同時,她同樣束縛了對方,互相得到好處。
人啊,但凡得到好處,就很難有抗拒的念頭。
直到程雨奈小六那夜,她在無聲的森林裏,殺死了母親。
是她,利用自己的笑容,利用母親對她的愛,綑死了母親。
記得聽爸爸的話。
記得疼愛妹妹。
一家人要幸福喔。
母親的遺言宛若詛咒,綑住了程雨奈的人生。
母親死去的夜晚,程雨奈跪坐在陌生的湖邊。
有一刻,她突然很想走入湖中心。
那就可以死了嗎?她這麼想著。
既然殺了人,想到血債血償,乃人之常情。
但她沒有走進去。
她背負著母親的愛,背負著排山倒海的罪孽。
她沒有資格死。
她要活下去,實現母親的期許,償還罪債。
程雨奈如母親所示,拼了命往前跑。
拼了命,聽爸爸的話,成為大家眼中最乖巧聰敏的才女。放棄不設實際的攝影興趣,把時間傾注學業及所謂的興趣班,成為琴棋書畫樣樣精的模範生。
拼了命,成為最疼愛妹妹的成熟姊姊,處處為她著想,顧及她的學業,顧及她的理想,顧及她的感受。
拼了命,維繫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庭,即使它注定破碎。
她不知道前方有什麼,甚至有沒有前方。
旁人眼中,程雨奈就是零死角的模範女兒,任何讚美詞套在她身上亦顯得平庸。
但她知道,自己純碎是個傀儡般的軀殼,內裏其實空空如也。
她沒有資格死,卻也沒有資格生。
她被母親的愛束縛,成了這段關係的奴隸。
只有寂夜的眼淚,是屬於自己的。
她活成母親所期許的模樣,飾演一個被稱為「程雨奈」的女生。
她以為這就可以了。
直到最近的暑假,支撐她信念的心牆渾然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