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幕:莊周夢蝶夢莊周
少女作了一個夢。
夢中有一個人,明明口上全是規矩,卻是溫柔地對笨拙的自己照顧有加。
夢中有一個人,明明背負著超量的期望和責任,還是對自己說放心把一切交給他。
夢中有一個人,明明是自己常常耍笨,他默默地為自己善後,那天災難襲來時還說—
「芷瑜,你一定做到。」[▋▋]一下抱芷瑜入懷,「[▋]相信你,你無信心既話…[▋]俾信心你。」
▋▋?
▋▋是誰?
那群人是誰?
***
不信邪的我與凌晨月去了那兒,一推門而進,咖啡的香味傾瀉而出,大門角落的掛鈴「叮叮」兩聲告示我們的到訪。
放眼過去這果然是一家典型樓上咖啡店,這種店在香港流行過一陣子開了一大堆,結果在市場飽和後泡沫爆破又倒閉了一大堆,所以現在留下來的都有自己特色或長處吧吧。
這家咖啡店名為「Arcana」,粵音釋「雅奇那」,或「阿爾克那」,指的是「秘儀」,是塔羅牌的其中一部分。
難怪…這就是她和魔法社會的關聯。
「歡迎光臨,兩位有冇預約?」少女說。
「無。」
「嗯…今晚仲有位,咁兩位呢邊呀!」
我與凌晨月被少女領到窗邊,在這兒可以俯視西洋菜南街的行人和廣告牌。
「睇下想食D咩同埋,兩位想問咩?係關於愛情?定係事業?今日既占卜師係塔羅牌師同水晶球師,十點後先至有占星師,」女生遞上餐牌,「每消費夠119蚊可以多問一次,單獨問問既話每位師傅有自己既價錢表。」
雅奇那是一家占卜主題的咖啡店,店上的裝修可見一班。
「我睇睇先,唔該你,芷…」
即使凌晨月最後已經壓低了聲量,她還是回過頭來:「你地…知我個名既?」
「名牌上面有寫。」我指著她身上的名牌。
「咦,係喎,哈哈~咁你地有咩需要再叫我啦。」
「……」我與凌晨月臉如死灰,任由她轉身離開回去工作。
如何不是坐著我們大概連站也站不住了吧。
「交換吧—現實與夢」
果然和文師兄說得一模一樣:咒術師在芷瑜的同意下對她施展了強力的「換夢咒」,也就是平時魔法師把麻瓜目擊魔法事件而合理化無效下,用作交換現實與夢境的魔法。他們使麻瓜們目擊到的魔法畫面變成了在夢中看到了魔法,只是作了個魔法師的夢,然後隨之視作等閒後忘記掉。
現在對於芷瑜來說,我們全是夢中的人和事。
獵戶座也好,北斗會館也好,我們第七期也好。
……博士也好。
全部都是夢中的事象,既然是夢,當然不會因為夢境而悲痛。
「……咁樣…好咩。」我的在手不知不覺間握成了拳。
明明她完全沒有一絲愁容,我卻覺得心如刀割。
她沒有半點淚痕,我卻覺得莫明的悲慟。
「呀呀呀唔好意思呀個餐牌上年架~!」芷瑜跑回來,「呢個先岩,嘻!…兩位你地…有冇事?面色咁差既?」
她徹頭徹尾地把我們忘掉了,視為夢境後拋諸腦後,臉上沒有一絲傷心,還高興地笑著。
高興地…笑著…笑著。
啊啊…
「哦,我地無事,佢只係選擇困難啫,係咪呀,阿仁。」凌晨月強顏歡笑地說。
「阿仁…」芷瑜聽到我名字時呆了一呆。
「係,我唔擅長揀野食,你地有冇咩推薦?」
她回過神來:「有呀~我地最受歡迎係呢個餐,配呢邊既野飲,仲有呢邊既小食…」
芷瑜流暢地為我們介紹著餐牌,但我和凌晨月都是心不在焉地聽著,看著她一臉勤勉和精神地工作著,心中的絞痛便愈是強烈。
為甚麼。
明明這是最好的辦法,明明她是這樣快樂。
只是把博士忘記罷了。
「就按你意思決定啦咁。」我無力地說。
「係~多謝晒~咁樣睇返先…嗯!兩位夾埋可以占卜兩條問題,如果有更加多野問可以獨立幫襯占卜師架~咁請兩位等一陣呀,咖啡會黎先既!」
真有精神呢。
「……」芷瑜離去後我無力地伏在桌上。
「阿仁,你見點?」
「我?啊,我好好。」我用雙臂埋掉自己的臉,藉機以衣袖印去自己的淚花,文師兄說我們不要再去找芷瑜不但只是為了她好,也是為了自己好就是這種意思嗎?
既想她記得我們的事,又不想她因為博士的死而悲傷,也許是太天真了。
沒有兩存其美的結局,這不是童話。
這是殘酷的現實,也是芷瑜的夢。
「我個心好難受,阿仁。」凌晨月說,「雖然佢咁樣好似好開心,但係…一切都係假既。」
真實的悲痛與虛假的快樂,這就是芷瑜的紅藍藥丸。
她作出了選擇。
「我地根本無資格幫佢揀。」我伏在桌上說。
「阿仁。」
「當日係芷瑜佢自己既選擇黎,如果佢認為咁樣係好既話…都無辦法。」
「阿仁…!」凌晨月在桌下用腳踹向我。
「砰噹!」玻璃爆開,我抬頭一看,芷瑜正拿著一個托盤,一杯咖啡放在桌上,另一杯已經在地上打碎,玻璃碎了一地,冰塊和雪糕正溶成一團。
「你地…係咩人…我識你?咩選擇…我係…你地,我發夢見過你兩個…」
店內的人通通望過來,芷瑜連聲音也在抖震,其他員工連忙過來支援和向我們道歉,有人幫忙掃掉地上的咖啡,有人送上新的來到,只有芷瑜一人呆站在忙碌的眾人之中看著我們,眼中滿是恐懼。
「只係既視感效應,你無夢見過我地兩個。」凌晨月連忙解釋,所以既視感就是見到實實某場面卻覺得之前夢見過,除了神經科學的原因外,當換夢咒失靈或施展不佳就會觸發這種記憶幻覺。
「你叫阿仁…所以你係凌晨月…係,我知你個名,我夢入面見過…我真係見過你地!」
「阿仁,我地要走喇!」凌晨月掏出鈔票站起來,卻發現我沒有移動半分。
大概我們離開後,因為這段經歷同樣屬於「獵戶座天文台有關的經歷」,所以會變成今晚她的夢境,芷瑜只是在夢中見到兩個似曾相識的人,然後又忘掉吧。
正如她的創傷一樣。
「你兩個,唔好走…求下你地!求下你地!!」芷瑜卻突然哭起來,「我呢排成日會發惡夢,你地知道原因係咪?你地知道點解我會成日發惡夢既原因係咪?話我知呀求下你地!」
「惡夢總會有發完既一日,芷瑜。」凌晨月說,「時間過去,你就會忘記惡夢。」
只有換夢咒生效時間足夠,夢境就會在記憶中漸漸消失,始終一但太多人夢見過同一件事可能會變成都市傳說,例如那個數以千計人聲稱在夢中見過的男人。
「我…我……」
「唉。」我嘆一口氣,跟著凌晨月站起來走向門口。
「我唔想忘記咩惡夢啊!」芷瑜以哭腔叫嚷,不理會其他客人的奇異目光。
不…那時候是芷瑜自己同意的,因為博士的死對她太痛苦,太痛了,痛如銳心,痛如肝腸吋斷,她光是活著,光是呼吸也覺得自己受不了,沒法繼續活下去。
是她自己想要不再痛苦下去。
於是咒術師便提出以交換現實與夢境,她自己同意了,這就是結果—所有人也快樂的結果,即使是虛構的。
「呢次係我地最後一次見面,芷瑜。」我說,「再見。」
「唔得!」她衝過來拉住我,「我…你係…你係…我係度做緊咩…我…」
因為我們與獵戶座有關,她的記憶和認知開始出現障礙。
看吧,幾分鐘前才知道我的名字,馬上就開始忘記了。
「我識你?做咩拉住我?我地俾左錢啊。」我以只有她聽到的聲量說。
「我…唔好意思,我以為我見過你。」她放開手,呆然地看著我和凌晨月,臉上全是疑惑和困擾,「點解我好似喊過黎咁…」
芷瑜沒法消化創傷,只有這一途。
我與凌晨月幾乎是以逃跑的姿態衝出雅奇那外面,大門帶著「叮叮」兩聲關上,剛剛的騷動已經散去,芷瑜又開始回到沒有失去所愛的日常中,凌晨月背貼著牆壁掩著臉抽泣,我靜靜地抽出紙巾為她印去淚水。
「唔好喊啦,等陣俾佢聽到又麻煩…頭先,對唔住,係我太大意。」
「我錯先岩,我唔應該話要黎。」凌晨月垂下頭以沉聲道。
「……唔係你錯。」
那天我還揍了博士,只是在盡自己責任的博士。
「唔應該咁,阿仁,芷瑜唔應該去忘記博士,就算痛都好…嗚…都應該好好記住曾經有人愛過佢…」凌晨月又開始哭哭啼啼起來。
「記返起博士佢會好痛苦。」
「就算痛苦,都應該記住!」
「又係死神既處世?死亡係必須,所以即使痛苦都要接受有死亡,依加即使痛苦都要接受記憶?」
「我唔係咁意思…你明明知道我唔係咁意思…」凌晨月一臉受打擊的望住我搖頭說。
「…咁你想點?幫佢再次交換現實同夢境,等佢喊到眼都瞎?」我望向凌晨月。
「…」
彼此眼中之間只有困惑和遲疑,沒有人能作出決定。
沒人能有辦法。
「唉!」我與她一起嘆了一口氣,我按下升降機的按鈕,心中五味雜陳。
靈魂很大部分是由記憶構成,即使有過即使失去記憶,還是因為靈魂本質而作出相同決定的案例,但…失去了獵戶座記憶的芷瑜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她只是雅奇那的一名員工,再不是獵戶座天文台的第七期一員。
胸口好痛,好沉,她既沒有在那場戰鬥中死去,卻也沒有活下來。
「叮~」
升降機到達,鐵門打開後又關上,雅奇那和剛剛的芷瑜消失在視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