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老爺子是個混蛋。
事情要由清朝末年說起,真是要命。
1912年2月12日,大清政府發佈了「退位詔書」,正式結束帝制。但是根據《中英展拓香港界址專條》,香港的新界部分是暫時租予不列顛,即使由異國管理,還是清朝的領土。而英國人使用習慣法—指在管理上沿用當地的法制,所以即使清朝滅亡後,香港還是行使「大清律例」,是這部律法最後生效的地方。
於是在清朝滅亡後,這遙遠的維多利亞城是大清帝國的最後領地。
就是因為這個原因,當時於紫禁城中的末代皇帝及其小朝廷就動了歪腦筋,把宮中的珍寶們秘密運去香港暫存,幻想有朝一日能東山再起,即使不能,流落民間後也有錢可用。
「然後,我伯爺就係當中撈左少少油水。」范老爺子一喝醉就自吹自擂的毛病又發作了,「結果大家都見啦哈哈哈!呢餐我既!!」
這段似是而非的歷史就是他自稱的家族發積史,眾人當然不相信,但又沒法否認,只是當成天九牌局時的吹水話題,今晚范老爺子又贏了一把,當然是他請客,他也不放過這機會。
「老范,你尋日唔係同班番鬼打交咩?見你無咩事既?」
「成班番鬼,我食過夜粥架嘛!」
「明明見你俾人打到爆晒江!」
「你就爆江啦!成班大舊衰,正一打壞後生!」
「…明明人地同你差唔多大啊?醉啦老范!」
發現自己失言范老爺馬上閉嘴,他忘了即使自己和對方表面看起來差不多年齡,但是自己實際上老上多了:「係啊!貓貓地!返歸先!聽晚照舊?」
「照!梗係照舊!無天九打我會肚痛架!」
范老爺子站起來轉身離去,眼前的九龍城寨在黑暗中散發著混沌的氣息,他最接近的距離也只是在外圍的大牌檔和豬朋狗友們打打天九,如非必要他可不會進去。
即使今夜無星,無月,半醉…不,已經變成三分醉的范老爺子還是熟練地順著道路回家。對於他來說,酒精的無效化也是相當困擾,畢竟他喜歡喝個爛醉,但是自從那之後,即使多猛的酒精也能被不死身瞬間分解。
所以他知道眼前的人不是酒醉後的幻覺。
「范老爺。」
身穿黑袍的男人擋住他去路,全身散發不祥氣息。
「無錢呀!咪講左幾多次收貴利去搵我個仔同我個新抱!!屌!」
他一手推開眼前的人繼續走。
「我唔係放貴利既大耳窿。」黑袍男人在他身後說,「我叫關海生。」
「我叫山海關呀哈哈哈!」
「你係不死身?」
名為關海生的男人簡單一說,范老爺子全身凍住,然後面青口唇白地說:「你講…咩呀,咩不死…老而不死就聽過…」
「我係死神,我呢對眼叫死告之瞳,可以睇到眾生既壽命,你既壽命係無限。」
「……」
「唔怪得生活得咁梳乎又無所事事,當然…你又使咩急?」關海生步步逼近,手上多了一把鐮刀。
「所以你係班番鬼既皇家魔法師!…我唔知剩低既藥係邊,禁…禁宮既野已經係我老豆個代既事…我…」
那年代還沒有北斗會館。本土的華夏魔法師,術數師,風水師都藏身於九龍城寨中,與對岸維多利亞城的不列顛皇家魔法師對峙。
「我唔係黎追問禁宮珍寶既下落,我係黎警告你。」
「警告?憑你?哈哈,哈哈哈哈!!」
銀芒一閃。
「啊…嘩啊?!!」
浮誇地指著關海生的前臂被劃出了一道血痕,但是這一次血痕卻沒有馬上止血,沒有重生,就好像個普通人一樣!
「如你所見…所有不死係我面前都無意義,我係死神,我想既話呢道傷口可以開係你喉嚨上。」
久違的恐懼淹上心頭,嚇得倒在地上狼狽後退的范老爺子恐慌地望住手上流血不止的傷口,又看看眼前雙眼正泛起瞳芒的關海生。
「你有三日時間去對面海既美利樓向獵戶座注冊,佢地會定一個死期俾你。」
「死期到會點…?」
「死。」
關海生扔一個理所當然的單字後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逃不掉。
這次絕對逃不掉,他心知肚明。
范老爺子知道自己遇上了不得了的人物,即使在關海生離去後手上的傷口馬上自癒,但是他知道自己逃不掉。
三日後,他來到了當年還在上環的美利樓,直到1982年拆除搬至赤柱前,這兒都是皇家魔法師的基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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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定的日子來到了。
范老爺子的死期就是今天。
醫院中,多年未見的關海生如期出現在范老爺子身邊。
「…黎左啊。」沙啞的嗓子,瘀黑的眼袋,血絲暴漲的眼珠。
「你個仔同你新抱既事,我感到好遺憾。」
「聽得出…坐啦,雖然我死期係今日,但今日仲未完。」
「…的確。」關海生坐到范老爺子身邊。
醫院走廊空氣中死氣沉沉,范老爺子絕望得好像已經死去,即使關海生還未將其生命線裁剪掉。
「工業意外?」
「…係。」
「兩公婆一齊開工?」
「係。」
「……」連關海生都說不出甚麼安慰的說話了。
見證了諸多死亡,生離死別的他了解到一個殘酷的事實:所有安慰說話也是沒用的。面對永遠的離別,面對宇宙間名為「生死」的鐵律,所有安慰說話也顯得無比的軟弱。
「家婦佢生完仁仔只係一個月,豬腳薑都未食過,已經要去洗大碟幫補屋企…佢話坐係度唔辛苦,明明隻手浸到巢晒,指甲都出血。」
「……嗯。」
名為關海生的死神即使只是坐在那兒聽著,對范老爺子已是一種支持。
「後來…身子好返D,就同我個仔去地盤做女工,話…搵多份…嗚…」他說著說著,開始老淚縱橫,「明明…嗚…明明D債係我後生打天九,花天酒地欠落,係我後生唔生性欠落…」
「係啊。」
「你點估到個棚架會冧落黎先得架!仁仔…先幾個月大…」
「意外呢D野,無人估到。」
「…如果我後生個時唔係咁樣賭,如果我話仁仔俾佢湊,其實我係不死,我可以去做野搵錢,咁家婦佢就…佢就…佢係要俾仁仔我湊,話我年紀大…我…」
范老爺子這年136歲。
「我…個晚之後我去左美利樓,佢地話…我條命只可以有136歲命,我先明白…唔可以咁落去!唔可以咁日日賭錢,飲酒過日辰!但係已經太遲…太遲…!」范老爺子一拳又一拳捶向自己大腿,低頭使淚水淌到破舊的褲子上。「如果我早D明白,我就唔會咁過日辰!我就唔會咁樣害到個仔同新抱要…仔啊…新抱啊…仁仔以後點算呀…嗚嗚…」
死神在奪去生命的同時,也為生命賦予了意義。
因為永恆而腐朽的生命,在死期被定下後終於重新回到正軌。
正因為有終結,才有了意義,有了方向,有了目標。
正因為時間會用盡,我們才要向前,向前,再向前,務求在終結之前,那個人回來之前好好用盡交付到手中的每一個塔冷通。
但是對他來說已經太遲了。
「D債還晒未?」
「如果用佢兩個既安家費就還晒…但係又點呀,又可以點呀…嗚嗚…」
「照顧你個孫到18歲夠未?」關海生說。
「嗄?」
「你無理由照顧佢一世。」死神溫柔地望向范老爺子。
「夠…夠晒,我咁既人!早就應該去死!!應該死既係我!係我呢個正一老而不死!!唔應該係我個仔同家嫂!咩不死身,皇帝藥…垃圾藥…嗚嗚…」
「范普仁18歲既生日,我會黎帶你走。」關海生說,「唔好重蹈覆徹,范老爺。」
關海生站起來。
「節哀順變。」
即使沒有意義,沒有幫助,關海生也拍拍范老爺子他膊頭道。
以朋友的名義。
「…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