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百一十八章──亂田
待段真回到樊園的時候,已是夜深。
但在主廳裡,卻早有人在等待著。
那人逕自喝著酒,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有點醉眼朦朧:「你這小子……當今天下,敢讓堂堂大京皇帝等你的人,也就只有你了。」段真有點無奈地看向正捧著托盤走過來的谷雛紫:「你怎麼讓這弱雞喝酒──喝多少了?」
谷雛紫有點委屈,心想唐仲一來到就讓她上酒,她還真能不給?
「一壺一芳春。」
「哇,你這傢伙當真以為自己當上皇帝就長翅膀了。我珍藏的酒也敢動。」段真撲了過去,搶走桌上的酒壺,讓谷雛紫收好:「拿些普通點的酒來。」
唐仲眼睛都紅起來,猛地坐直身子同時一拍案桌厲聲喝道:「段真!你這小子都想要拐走我家妹妹,現在竟然連酒都不讓我喝,還有沒有天理,有沒有皇法!」
段真聞言一愣,看了谷雛紫一眼。卻見後者聞言只是意味深長的看了段真兩眼,便輕聲道:「我去換酒來。」便即轉身離去。
待谷雛紫離去以後,段真這才看向唐仲,悶聲道:「你知道了?」唐仲臉龐仍然火紅,冷笑連連:「紙兒都把她的行裝收拾好,這事還瞞得了誰?」
「喂,也不想想當初誰的病治好以後,就出外到處遊歷、貪戀景色,樂而忘返?現在你家妹妹想要出去見識見識,你就不讓她去了!?」段真也是拍著案桌,破口大罵:「莫以為你真當了皇帝,就等同皇法!」
二人一邊喝酒,一邊吵得面紅耳赤,就連谷雛紫也是聽得苦笑搖頭──這兩個傢伙到底在說些甚麼?
不知道過去多久,唐仲忽然冷靜下來:「紙兒跟你走,我很放心。」
段真一愣,旋即沉默,逕自喝酒。片刻,他便開口問道:「你還怪我嗎?」
這次換作唐仲沉默。
二人各自喝著各自的悶酒。
直至唐仲連喝三杯之後,才忽然道:「這問題,我現在無法回答你。」他認真看向段真:「答應我,要回來京都。屆時,我再給你答案。」
段真也在看他。
四目交投間,似乎將歲月回到無數年前。
那是在崑崙山上。
那是兩個少年的相遇。
其中之一,還在侃侃而談著「價值」。
段真笑了起來:「一言為定。」
唐仲挪開目光,看向窗外的月色,有點感慨的道:「誰能想到,你我竟然有著血緣關係。」
段真又重新沉默下來。
若是唐百海所言非虛──
他的父親唐百海,是唐仲父親的兄弟。
他的母親,是唐仲母親的姐妹。
他們之間的關係,遠比外人想像中密切。
「說起來,我是不是該喊你一聲表哥或者表弟?」
「……閉嘴。」
……………
唐百海坐在簡陋的屋舍外。
兩張竹椅,並肩而排。
一張坐著,一張空著。
農田因為一段時間沒有打理,顯得很是凌亂,野草嗖嗖、起勁地長著。所幸這農田裡本來就沒有甚麼珍貴靈植,也談不上甚麼損失。唐百海坐在竹椅,看著亂了的農田。
他已經坐在竹椅三天。
唐百海一直在在等段真到來。他盯著眼前的亂田,心裡便是越發焦躁。
他突然自嘲一笑──
這些年都等得了,還差在這幾天?
忽然,有風吹起。
那是劍風。
旁邊的竹椅,多了個人。
段真坐在其上,跟著一起看著眼前的亂田,有點感慨的道:「大叔,你這田打理得有夠差啊。」
「是啊。」唐百海搖頭道:「差勁透頂了。」
說罷,二人便相對沉默。
片刻,段真問道:「唐百山呢?」
「他……快死了。待後事安排以後,就準備找個地方等著死。」唐百海說著這話,極盡冷漠,彷彿說著的不是自己的兄弟。那並非代表他無情,而是對於生死,他們早已經談論過數以百次。
況且,現在祭神殿也都被燒成灰燼。曾經為了守望山主、為了崑崙、為了大京傳承的意義已經消失。唐百海還好,但對於唐百山而言,無疑是極其重大的打擊。
段真又沉默片刻,忽然問道:「誰是唐僕?」
唐百海啞然一笑,指著自己的鼻尖:「難道我不像個僕人嗎?」
縱然段真早有猜測,但直至這時他這才明白──
為何當日段真在大雄寶殿裡大殺四方,就連新帝唐垣都死在他的劍下,卻仍然沒有看到那位「大京供奉」的緣故。
世間沒有甚麼唐僕,有的只是個藏在鎮蒼山裡,擁有問天境界實力,卻是不顯山、不露水的唐百海。一旦京都遇上危機,這位化身為僕的王爺,將會離開鎮蒼山,為了守護而回到京都。
語罷,他們再也沒有刻意沒話找話說,只是各自沉醉在寧靜之中。
不知道過去多久,段真終於開口道:「唐晨……為甚麼是晨?」
聽到唐晨二字,一直沉默著的唐百海明顯顫抖了一下。
他似是漸漸回復平靜,那滄桑的眼眸裡,泛過一抹追憶以及愛意。
「因為,我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是個美麗的清晨。」
溪河、船舫、伊人。
他看了一眼,便再也無法挪開目光。
段真聞言,只是重新歸於安靜,將這寶貴的回憶一刻,留給他獨自享受。他也無法生出任何感受──
浪漫也好,傷感也罷。
那都是不屬於他的回憶。
他的家人只有師父跟師兄。
不多,卻足夠。
沉默片刻,他再次出言:「唐晨不會是我的名字,我也不會留在京都。」
「我知道。」唐百海慢慢收起雙眸裡的思念,看向他笑起來:「你既然前來,恐怕已經將能夠打探的消息,能夠施展的仙術,都已經試過了吧?」
段真聞言沒有回答。
他動用了錦衣衛的力量,將當年靜江王府的慘案翻查了一遍,再將唐百海所說的事情、與崑崙三千境的路線等等都仔細調查。而且,能夠查找血親的仙術,也不單止一兩門。
唐百海逕自續道:「我也不是天真得以為光是如此,便能夠忽然上演一場狗血的父子相認的戲碼,然後彼此含淚地相認相擁。」
「於我而言,只要知道你還活著,活得好好的。那就足夠了。」
「至於你,我也是想要你知道──你在這世間並非孤獨。只要你願意,我隨時都在等你回來。」
「這就夠了。」
說到後面,饒是以唐百海這樣一個鐵錚錚的漢子,竟是聲音微顫,幾近不能自已。縱然段真對唐百海無情,但也不知道是否那冥冥中的血脈感應,又或者是唐百海的情感真摰,令他的心底沉甸甸的……
那不是沉重,而是有物。
就像是──
從此,他在這人間界裡,多了一個錨點。
正如唐百海所言,哪怕段真認他這父親也好、不認也罷。但至少段真「知道」了,自己在這世間上有著活著的父親,以及曾經生他的母親,而不是像之前那般一無所知。
他有了,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