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算
出道時候算係 “先鋒派“,實驗味道較濃
活著已經算“寫實”
你可以試下哈金本《戰廢品》
話語如絲,是人傳遞予人的意圖之絲。書面語言就像鐵絲般堅韌而確實,伸手便能碰觸捕捉,能夠慢慢體會其觸感;但口頭語言便如隨風飄搖擺動的蜘蛛之絲,明知眼前有一條絲線,卻怎麼也無法以雙手確實捕捉,沒有確切的觸感,有的僅是被細絲輕輕掠過的微弱焦慮感。連結我與繪舞的,便是那樣脆弱的絲線。若那絲線是以母語織成的,還能看得較為清晰,否則便彷彿視力減退一般,只能在模糊的視野裡尋找探索,試圖抓住那不可捉摸的絲線。我所能做的不過就是努力提高視力罷了,然而就像罹患近視便難以治癒一般,這樣的努力也終究有其極限。
。。。
觸摸彼此是用不著話語的。繪舞如是說。但人與人即便傾盡了話語都不見得能互相理解,沒有話語便更加不可能。說起來,若我是透過另一種語言的濾鏡來理解她所說的每一句話語,那麼她所欲傳遞的絲線與我所接收到的絲線,說不定便只是外表相似而已,其實內容全然不同。一思及此,我心中便產生一種難忍的焦慮。
實櫻剛嫁過來時祖翁非常開心,因為他終於找到人陪他說日語了。實櫻祖翁剛好比實櫻大上一甲子,童年是日治時代,在學校學了日語。祖翁十幾歲時國民黨政權跑來台灣,祖翁的日本人身分連同說日語的權利便一併遭到剝奪。其後好長一段時間,祖翁都沒有機會使用日語。所以當他的孫子──實櫻丈夫──開始學日語時,他也開心得不得了;但要把日語學到能講能溝通,需要不少時間,過了不久祖翁也失望了,只得放棄和孫子說日語的念頭。
「お嬢さん、ようこそ。私は昭和の男だ(小姐,歡迎妳來,我是昭和的男人。)」
實櫻初次拜訪丈夫家中時,祖翁──當時還不是祖翁──如此對實櫻說道。
「私も昭和の女です。宜しくお願いします(我也是昭和的女人,請多指教。)」
實櫻如此回應。穿越了漫長的時光甬道,昭和的首與尾終於得以在平成時代相見。
「恁攏毋知!日本人愛食ごぼう佮ふき啦!」
某個假日晚餐餐桌上,祖翁一邊以筷子夾著萵苣菜,一邊沒頭沒腦地說了這句話。一整家人面面相覷,沒有人能完全理解祖翁要表達什麼。實櫻聽不懂台語。其他人雖然聽得懂台語,明白祖翁在說「你們都不知道!日本人愛吃ごぼう和ふき啦!」,但最重要的「ごぼう(Gobou)」和「ふき(Fuki)」到底是什麼,他們則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ごぼう和ふき是什麼?」實櫻丈夫以中文詢問實櫻。
「ごぼう,是,『牛蒡』。」
實櫻把「ごぼう」翻成中文,但「ふき」的中文要怎麼說,實櫻也不知道。
那次對話就在沒有人完全理解意思的情況下不了了之,但在那之後祖翁仍頻繁地以日語對實櫻說:「ふき、身体に良い、だろう?(ふき,對身體好,對吧?)」彷彿意欲誇示自己對日本的理解程度。
祖翁被剝奪日語的時間實在太長,在穿越陰森漫長的時光甬道的期間,祖翁一個又一個地丟失了關於日語的記憶。雖然他拚了命想說日語,但記憶早已跟不上時光流逝。祖翁連要聽懂日語都頗為吃力,考慮到祖翁的日語理解能力已大不如昔,實櫻在傳達真正重要的事情時會盡量說中文,但即使如此祖翁仍固執地堅持要以日語回應,兩人因而往往無法順利進行溝通,對話也就常草草了事。
拚命抵抗語言的逆浪企圖泅泳向前的人不只有祖翁,實櫻也是如此。實櫻中文是在日本學的,其後又到中國留學,因此實櫻所講的中文偏向中國北方的發音,也就是普通話。普通話和台灣的國語擁有不同的特徵:四聲抑揚頓挫強烈,捲舌音清晰,前鼻音(n)和後鼻音(ng)也區分明顯。台灣的國語說話時的力道不需要那麼強。四聲相對平板,捲舌音也不太捲,無法區分前後兩種鼻音的人比比皆是。不只如此,台灣人說中文時總喜歡夾雜台語詞彙,讓剛來台灣的實櫻在聽力上吃盡了苦頭。且往往實櫻一開口講中文,便被嘲笑:「妳講的好像中國的中文。」
實櫻不想再被說自己講的是「中國的中文」,便決心接近台式發音,四聲和捲舌音、鼻音發音時都不要過於用力,盡量輕鬆。同時她仔細觀察周遭台灣人說話的語調以及用字遣詞,並且進行模仿。轉眼兩年經過,有次實櫻回日本時去拜訪大學時代的中文老師,結果中文老師笑著說:「妳的中文變成台灣的中文了呢。」實櫻不禁感到疑惑:自己講的中文難道不能是自己的東西,而非得是中國,或台灣的東西不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