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阿妹相處下來的這些日子我已經習慣,這個年齡的孩子就是喜歡信口開河。十多歲時,我們都曾經自覺無所不能,自覺無可匹敵。還未遭受社會殘酷而儀式化的洗禮,誰不以自己棱角為傲。所以我不討厭阿妹偶爾的囂張和跋扈,當你活在人生最燦爛的階段,看不起世界的腐朽是理所當然。
「我知道我知道,」表面上先附和她,好等接下來的話她能夠聽得進去:「但係織部唔係一般人,佢係誠信管理局嘅破產官,理應有權可以睇晒我哋每一個人嘅誠信紀錄。
我哋幫你經營個page,講到你係因為用情太深呀乜乜柒柒,信錯咗個男人先搞到誠信破產,講到好無辜咁。如果佢好奇去check下你嘅誠信紀錄,發現你連呢樣都係呃人嘅,咁你點算?」
「佢鍾意咪check,等佢自己發現仲好𠻹。」阿妹索性坐了下來,把已經空掉的啤酒罐往喉嚨處不斷搖灌,渴望擠出多一兩滴酒精:「我就係因為幫個男人,主動提出離婚而破產。」
……你說什麼?
我生怕自己理解錯她的說話。在誠信系統底下,除了積少成多,嚴重的詐騙行為只要一件事就足以讓誠信值跌至負數。像我爸以前騙了公司的錢,一下子摧毀了上下所有員工對他的信任。
在以前的D22,離婚是很普遍的,像戀愛一樣合則來不合則去,漸漸大家把這回事都說得很輕易。但是發展至今,在誠信系統的熏陶下情況有了改變。現在住民普遍對離婚的人都不抱好感,他們一般認為離婚的人因為各種原因破壞了這份隆重的約定,將這個原本是一生一世的承諾矮化至只是談戀愛的下一階段。
談戀愛談得夠久了,就結婚吧。
身邊的人都成家了,我也結婚吧。
拍拖變得沒趣無聊了,不如結婚吧。
人們在思索婚姻的意義時變得公式化,如果戀愛是一道題,結婚就是唯一一個對的題解。他們太渴望完整這件事,在作出這個承諾時根本沒想過它的重量和象徵。反正可以離婚,反正可以回頭,試一試又何妨。
在某些時日,D22人看婚姻已經不再是個一世一生的承諾。
「但係你話為咗幫個男人而離婚,係咩意思?」我在意的始終是阿妹的說話。認識以來我一直沒有認真問過她破產的原因,心底早就認定她肯定是趁自己年輕玩弄男人太多,而被標籤為情場騙子。她今天說的話叫我萬萬意想不到。我一直以為她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孩子,但原來在人生的里程上她已經走得比我要前太多。
她一如平日稀鬆,攤坐地下粗魯地繞起過份瘦癟的雙腿,說起什麼過去都神態自若。
女孩從小就喜歡上學長。早在她學會打扮梳辮子穿裙戴花之前,她就學會了喜歡別人是什麼一回事。那年,她十三歲,剛上中學的第一天就開展了每個人窮盡一生都要解開的課題。
十四歲,她比任何同齡孩子都更早學會堅持大於矜持。學長平平無奇,不高大也不聰明,不打籃球也不讀書,只有一副在開學日被她不慎撞破過的眼鏡框。十五歲,學長離開學校之前回應了她的追求,女孩懶理什麼選科升學,每個人的初戀都是值得拋下一切不顧的世紀盛事。十八歲,他們開始打工,合租了一個地方同住。D22是一個怪地方,很多人因為沒有房子而結不了婚;兩人擠在百多平方尺的小房子,離家出走後自立讓他們錯覺自己成了大人。
在某個平白無事的假日,他鮮有熨好面試失敗後就塵封的西裝,她倒轉衣櫥翻出最漂亮的一條白裙子。他們喊著對方的名字,簽了一個名字,從此冠上同一個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