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怪獸的世界裡一樣平庸

呢啲天氣係咁

她從這些一直寄過來的宣傳單張剪下各種各樣的物品，鮮艷紅色的舊款電話、時裝模特兒的長裙、女怪獸明星的肖像⋯⋯她拿出之前的《人類飼養指南》，揭開展示給我看後面空白的幾頁，像日記簿般，寫了每日發生的事，配以她拼貼的圖片。

「十月十二日，牛牛煮了美味的意大利粉⋯⋯」

「十月十四日，牛牛過了約定時間，遲遲未回家，最後他買了炸雞外賣回來⋯⋯」

她的字跡既大又歪歪斜斜，甚至有幾個錯別字。

拼貼簿上的我，身上貼著名牌子目錄的西裝外套，一邊身配搭某種民族的傳統裝飾，頭頂的角換成哈雷摩托車的手把，臉孔是一隻眼神憂鬱的狼人明星，但強行剪成牛頭的形狀。

背景是一個美輪美奐，只出現在外國電影的巨大廚房，我手裡捧滿一堆外賣廣告剪下的食物，優惠的薄餅套餐、新推出的漢堡包⋯⋯不合比例地堆疊在一起，大慨寄過來的宣傳單張裡，外賣食物的佔了絕大部份。

「這個是你。」

她把頭伸過來，用近乎無辜的孩童語調說了這件顯而易見的事。

好溫馨

有冇想生返個女

冇

你最近忙什麼？」

我正在思考，到底該不該為愛麗絲選一間托兒所，畢竟長期獨留一個五歲兒童在家中，並不恰當。

「你剛剛說什麼？」

我按下公司電梯大堂的自動販賣機按鈕，坐我對面的豬頭怪獸倚著走廊的扶手，我當刻沒有為意到，這是我們之間第一次說話。

「我是問你，最近是不是在忙什麼？」

自動販賣機沒有跌出我剛買的汽水，我蹲下來伸手進裡面，摸到兩罐卡住了的汽水。

「嗯⋯⋯」

她換了個姿勢，踏前了半步，兩腳交叉站立在非常近我的地方，我的臉離她穿著黑絲襪的大腿只有十幾厘米的距離。

「沒什麼⋯⋯最近有個親戚托我照顧他的小朋友。」

「噢！所以你才這麼抗拒加班。」

自動販賣機終於成功跌出汽水，連著之前卡住的那一罐。

我站起來，將多出了的一罐汽水遞給她。

「謝謝。」

她接過來，往汽水罐面敲了幾下，打開拉扣，輕輕喝下一口。

「因為要趕回去看她，所以我現在都很專心工作，盡量把工作在辦公時間完成。」

我說。

「專心到都沒閒情逸致再偷看我嗎？」

我看見她拿開嘴邊，放到腰附近的汽水，開口殘留著她淡色的唇膏印。

唔怪之得你答我唔到係咩故
幾正 留名

但最近工作繁忙日日做到狗咁

越寫越慢

慢慢寫

我會比心機

「⋯⋯」

我頓時啞口無言。

「你以為我沒有發現，你一直透過兩個螢幕之間的夾縫偷看我嗎？」

她將汽水擺在身後，向我行前了兩步，在經過我的同時，稍稍踮起腳尖，朝我的耳朵輕聲細語。

「我不介意你繼續偷看我⋯⋯」

她緩慢走到走廊盡頭，向我揮手，剛好有個同事經過，她尷尬得掩著臉，露出半邊眼睛偷望和靦腆害羞的微笑。

10日更新一次，唔係得咁少貨仔嘛？

Black Star

仲有，放工post多篇長啲嘅

Radiohead fans

慢慢寫就好睇的

我回到座位，坐下繼續工作。螢幕的夾縫，她的手在不知不覺間改變形狀，塗上了藍靛色的指甲油，但仍保留思考時輕敲枱面的小動作。

咯⋯咯⋯⋯若不仔留聽、仔細留意，該察覺不了她敲枱的微細聲響和震動。

我永遠理解不了塗指甲油的目的，沒有一隻我認識的雄性怪獸偏好過五顏六色的指甲，或任何指甲造型，從沒見過他們分享有關指甲的性感照片，抑或以指甲作主題的色情影片。

雌性怪獸會回答：指甲造型是為了她們自己，是她們自己喜歡。

是不是鏡子的發明，擾亂了原始的求偶行為。像是神話中的水仙花愛上自己的倒影一樣，打扮只求自身喜愛；就像禦寒的衣物，增加了異性裸露肉體的吸引力；就像發明電燈，導致我們的工作時間延長，不再與太陽升落有關。

周圍逐漸變暗，她握著的滑鼠、鍵盤消失於陰影中，剩下五塊藍靛色的方塊半空移動。

我突然感到吃力，突然感到自己不再習慣工作期間胡思亂想。我以前會在輸入每張沉悶的電子表格時，想像一個我死後的世界，想像所有認識我的怪獸失去我後非常難過。

在那裡我很重要。

傍晚下班時，我接到腐爛怪的號碼來電，一隻陌生的雌性怪獸告訴我 ，腐爛怪跳樓自殺了。

「他好像欠下大筆賭債⋯⋯」

兩隻怪獸在我後面走過，他們一邊竊竊私語一邊走進旁邊另一個喪禮的會場。

我在一本接近空白的簿，寫上自己的名字，交上帛金與家屬點過頭，他們表情木訥，不覺他們太傷心難過。

場內中央掛了腐爛怪的照片，比前幾日見他年輕少許，年輕不過是指他新生出來的皮膚稍微追得上腐爛的速度。

會場裡怪獸寥寥無幾，上次婚宴的舊同學一個也見不到，一隻毛茸茸的山怪坐在角落，打著呵欠玩手機。我找了個位置坐下，面前只有一排排的空櫈和快將熄滅般搖曳的白蠟燭燭光，沒有嚎啕大哭，沒有泣不成聲，大慨這淡然落寞的畫面，才是真正的喪禮現場。

「珍惜生命，二十一日零晨時份，一屋苑保安發現平台花園躺了半截雄性怪獸屍體，另半截被發現於一牆之隔的馬路路旁，懷疑事主高處墮下時，撞上圍牆，身體被斷開成兩半。」

「事主年齡三十一歲，未婚，據報沉迷賭博欠下巨額債務。事主前女友，一名魚人怪獸接受訪問，稱他不值得可憐⋯⋯」

從哪時開始，自殺新聞總以「珍惜生命」作開場白，彷彿證實了自殺的報道必定造成更多自殺案件，抑鬱猶如傳染病病毒散播，而僅僅加上這四個字，便是我們苦苦思度如何抵抗連鎖自殺的成果和唯一方法。

一隻不知是親屬或殯儀館職員的怪獸邀請我去瞻仰遺容，我不太願意看斷成兩半的腐爛怪死狀，但不懂拒絕，身體自動站了起來，跟著他走。

放置腐爛怪遺體的房間在後面，走到轉角時我看見一隻魚人怪獸正蹲下來，將摺好的紙元寶放到火爐燒。

我認出她是腐爛怪的前女友。

「先等等。」

我對前面帶我去瞻仰遺容的怪獸說。

我走到她身旁，她身上的銀色魚鱗映照著面前爐火火光，像披了一層鮮艷的火焰花紋，在她身上不規則的舞動。火熊熊燃燒，我清楚看見她頸上的一片濕潤魚鱗，變得乾燥，表面的水份快速化成蒸氣的𣊬間。

「請節哀順變。」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沒有轉頭看向我，但與其他家屬不同，我確實感覺到她的傷感。

我執起一個紙元寶，順勢丟進火爐裡。

「那篇報道曲解了我的意思。」

她的聲線跟那則通知我腐爛怪跳樓自殺的來電，一模一樣。

「我原來的意思是他不應該自殺⋯⋯自殺解決不了問題，我希望他能留下，跟我一起勇敢面對⋯⋯」

從她全黑的眼睛流下了一滴眼淚，她沒有抹掉，任由眼淚滑過臉頰，滴落到頸上，再度濕潤那片魚鱗。

忽然她將一團捏皺了的紙元寶塞給我。

「不要說話，會被發現，你離開後先打開⋯⋯」

「密碼是9325。」

她輕聲說。

我摸得到裡面是一件硬物。

她站起來，裝作若無其事，用手掃去身上衣服的灰塵。

「要去看他嗎？」

她好像知道我有點卻步，於是接著說。

「我請了個很高明的遺體化妝師，不用害怕。」

好睇 有共鳴 順手一推

多謝你嗰順手

我走出殯儀館，外面路邊堆滿燒衣紙的怪獸，空氣中彌漫濃濃的燒焦味道。

我一邊左顧右顧，一邊向著某個方向行，手放在褲袋裡的硬物上，抑壓想拆開它的衝動，直至走進一條寧靜後巷，我確定四圍沒有其他怪獸，才拆開它。

紙元寶包著的是一部舊電話，玻璃螢幕碎掉了一角，我嘗試啟動它，螢幕照片是剛剛的魚人恩愛地環抱著腐爛怪，且親吻他正腐爛的面頰。

這是腐敗怪的電話。

「9⋯3⋯2⋯5⋯⋯」

我輸入她告訴我的密碼，成功解鎖電話。

電話存儲了一大堆他們的照片和肉麻短訊，但他們最近的交談，都圍繞住腐爛怪嗜賭欠債的問題。我快速掃過他們吵架鬧分手的短訊，心裡卻不知自己正搜尋什麼，想獲得什麼資訊。

他們的對話最後，有幾段腐爛怪沒有成功發送的錄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