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怪獸的世界裡一樣平庸

太子爺的乾笑打破僵局。

「哈哈，放心，你媽媽一定會沒事的。」

他不負責任拋下一句毫無根據的安慰說話。

「我最近看中這個新款的手錶⋯⋯」

「我最近很喜歡這個電影女明星⋯⋯」

你的臉色慢慢恢復過來，重新加入他們的閒談，也湊過去看他們談到的女明星。

若沒有解決方法，我們亦沒必要專注於同一份悲傷。

說起來，感傷的功能是什麼？是不是該完全割捨這種沒任何價值的情感。

你們談閒事談得興起，我只覺沉悶，酒難喝，食物難吃，你們亦弄髒了房間，實在不該答應你們。

我百無聊賴望出窗外，有一片樹葉從枝上脫落，我相信將時間無限細分，以極毫微的時間作為量度單位，沒有事件是同時發生，所有事物都依循一個順序，就像電影菲林，等於上一格菲林過去。

月亮等於太陽等待雲。樹葉等待我的呵欠等待你們愚蠢庸俗的發言完結。

藍色彗星等待我望出窗外。

「那是什麼。」

好有畫面

起初只是黑色畫布上一顆不顯眼的藍點，像用水洗滌衣服上的污漬，逐漸擴散變大，拉長尾巴，發出的鮮艷藍光越近越耀眼奪目，照藍整個房間，甚至可以感受它的熱力。

很多目擊者聲稱，那藍光帶有某種魔力，怪異卻熟悉親密，彷彿一個相識已久的朋友，在耳邊輕聲細語一個秘密，一個沒人知曉的真相，但轉瞬即忘，沒人記得內容，只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接下來連續幾天的新聞都圍繞住藍色彗星，但很快就被那新種病毒的消息蓋過去。

沒任何治療方法，每日死亡個案節節上升，大學宣布停課，我們亦遲了一年畢業。

一切都像失去秩序，在混亂之中。混亂沒有順序，沒有等待。

又諗起2020

太子爺的跟班在那半年後亦染病去世，當然沒有屍首，棺木裡只放一個透明的玻璃瓶，裝著他溶解了的身體。

那個時候，喪禮一個接一個，一個又比另一個更草草了事。

我用停學一年的時間造了一個人工智能的模型，上載到網絡。某日收到藍星藥業的電郵，說希望將我的人工智能應用到他們的生物科技上，協助他們製作對抗病毒的藥。

幾個月後，完體藥面世，人類再次戰勝滅絕的危機。

一切彷彿回歸平靜，我們復學並畢業，藍星藥業給了我一個職位，在他們的公司裡繼續改進我製作的人工智能。

畢業禮時，你跟我說。

「我母親過世了。」

我記得你媽媽撐到有完體藥的時候。

「為什麼？她沒有用藥嗎？」

你搖搖頭，默默走開。

我無法理解，但我記住了你穿著畢業袍落寞的背影。

主角咁勁

「這是新加入我們團隊的⋯⋯」

藍星藥業的上司介紹我，我尷尬地向每個同事微笑握手。

「原來就是你。」

一個短髮女生戴著眼鏡對我說，她一臉認真，完全沒有笑容。

「我早就想跟那人工智能的製作者，反映一下。」

她早我一年進公司，聽說她年紀輕輕已負責整個基因工程部門。

「你的人工智能又超過負荷，開始出現計算錯誤。」

她整天糾纏著我，向我投訴不滿。

「我設計的人工智能有名字，叫兔子先生，出自《愛麗絲夢遊仙境》，愛麗絲追著牠，才掉下洞進入仙境。」

「那真是糟糕的名字，你應該好好再考慮一下。」

她不留餘地說。

「那你給個意見，有什麼好提議？」

慢慢我也對她不客氣，實驗室裡我們鋒鋒相對的畫面屢見不鮮。一開始同事會出口相勸，久而久之他們都習慣了，便由得我們吵。

盡管我不喜歡她的態度，她的意見和建議確實令兔子先生進步，計算和預測越來越準確。

就係嗰個虛擬reception！

「你不覺得人工智能的發展開始偏離正確的軌道嗎？」

她沖了兩杯咖啡放到枱上，深夜無人的辦公室間瀰漫陣陣咖啡香味。

「什麼意思？」

「我覺得人工智能不應麻木追求數據庫的龐大，該追求人性。」

「人性可以幫你做研究嗎？」

「或者⋯⋯」

她捧著杯，輕啜了一口咖啡，熱氣弄得她的眼鏡蒙上一層花白的霧氣，但她沒有理會。

「我覺得人性是人類的優點，人工智能要追上人類，必須俱備人性，模仿、欺騙、懷疑，是智慧同時亦是人性的表現。」

「我不同意，比起人類我更相信電腦，我不認為人工智能需要人性，人性代表模糊、代表不確定。」

她眼鏡上的白霧慢慢褪去，清徹的一雙眼睛重新展現。

「那是人類溝通的重要部份。」

我們常常通宵達旦討論和工作，尾班車開走，我尚未考到車牌，她便駕車車我回家。

她車的車窗上有抹不乾淨的雨痕污漬。

「那是什麼？」

路上，一個印著卡通狗的熱氣球升到空中，遇上玻璃上那撻污漬。

「那是藥廠附近的狗狗華萊士樂園。」

她瞄了一眼答。

「我還未去過，下次我們一起去吧。」

我較低車椅的背靠，用手擋著逐漸刺眼的陽光和我害羞的臉，鼓起勇氣大膽提議。

「計算無效，請修正算式⋯⋯」

某個下午，兔子先生忽然出故障，所有結果都出現亂數。

「我已經翻查過所有記錄，看不到有任何問題。」

我如實報告給藍星藥業的上司聽，他一臉嚴肅看著面前一頁頁的數據。

「我們必須暫停完體藥的生產。」

他走到機器面前，按下按鈕，輸送帶、機械臂隨即停下來，我們太過習慣機器在背後運作的噪音，藥廠裡突然變得安靜，耳朵竟覺得不好受，像畫面缺損了一角，不再完整。

「你們先放一星期的假吧，回來後，我們再重新研究。」

他除下白袍，掛上門口旁邊的架，未等我們離開，便獨自一人走出研究室。

忽然多了整整一個星期的假，只懂工作的我倆，整天只是困在家裡或去狗狗華萊士樂園。

「我以前特別喜歡這裡的水族館。」

她的側臉輪廓有斜陽的餘暉點綴。

「但之後因為卡夫卡病毒，水族館裡的魚通通死了，聽說現在他們準備建一座新的立體影院。」

我按奈不住，迎前親吻她發光的臉頰，嘴邊立刻沾到金色的陽光。

我以前從未想像自己會墮入愛河，會愛上別人。

「如果起好了，我們再一起來吧。」

我一度懷疑自己看錯了，她眼睛下方的一小塊肉，慢慢脫落，露出深藍色，彷彿暗暗發出星光的液體，我還以為當太愛一個人，就能在她的臉中看見銀河宇宙，後來才知道那是第一代完體藥的後遺症逐漸顯現。

假期最後一日的午夜，我們收到上司吊頸自殺的通知。

輕推

唔知最後會唔會有happy ending

有後遺症

「我的基因叫我自殺，這是我對自己的解讀。

我樣貌醜陋、不聰明、反應遲緩、別人說的話，絕大部份我也聽不懂，老實說我很憎恨這樣的自己。

為什麼我要工作，為什麼我要煩惱，為什麼我要出生。

我們到底為了什麼被送來這個星球。」

每隔兩日到他家打掃的家務助理發現他的屍體，驗屍官說他剛好死了兩日，由前兩日家務助理完成打掃，離開他家時，他便立刻自殺，書枱上有他的遺書，寫了上面意義不明的內容。

同事們議論紛紛，他們說早察覺異樣，像他每次說話都會重複碰自己左邊的臉頰，眼神時常失焦望向遠方發呆，他的惆悵惘然表露無遺，他會自殺只是時間問題。

他的白袍一直掛在架上，沒有人理會或收拾。

外星人

「我不明白他的遺書，他的外貌未至於醜陋吧，他亦絕對不是像他想的如此愚鈍，相反我很認可他的工作能力和判斷。」

「自殺的成因可能包括壓力，抑或心理疾病，例如憂鬱、精神分裂，根據你輸入的遺書內容，自殺者可能有所謂的存在危機，即懷疑自己的存在，甚至厭惡，覺得自己的生命失去意義。」

螢幕上打出字句。

「你說得對，兔子先生欠缺人性，只能進行理性上的分析⋯⋯」

她沒有回答我，只是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她的一邊臉已完全變成像深夜的星光晚空。

幾日後我被提拔，接管了原上司的位置，得到了更多關於完體藥的機密資料。

我知道了生產完體藥的原材料完體蟲，來自那個除夕晚上，我們看見它墜落的藍星彗星。

我知道了藥廠的地下藏著完體蟲蟲后。

我知道了藥廠深知服用第一代完體藥將出現失去人類特徵的後遺症，仍然堅持推出市面。

「我們該制定一個改善方案。」

所以就要洗大家腦

後遺症包括心跳加速，發熱引致的血管擴張，長期疲累，少部分會出現輕微的濕疹。

但相對來說，以上都不太重要。

第一代完體藥最嚴重的影響是外表會慢慢失去人類特徵，首先皮膚的一部分脫落，並不單純露出底下，而是變成一種虛無的流動物質，難以定義是液體或氣體。

「我不介意自己失去人類特徵。」

我找不到她的嘴唇，於是吻進她的宇宙裡。

「如果可以我甚至想維持現狀。」

接近的光點和永遠無法靠近的光點掠過，宇宙核心跟她心的位置是在同一個地方嗎？是我遙不可及的距離嗎？

「我還是希望能從大合照中分辨到自己。」

據說很多人接受不了，相繼自殺，我一開始還以為他們有多喜歡自己的外貌。

「我可以分辨得出來呀，無論我變成什麼，無論你變成什麼，我都有信心可以從人群中分辨出來。」

我不知為何，非常相信她毫無根據的情話。

自然審美觀先變成越奇怪越好睇

我將機密資料一一輸入兔子先生的資料庫，它運算後，沒再出現之前的錯誤，並且獲得更精準的預測結果。

螢幕上列出一系列的行動。

改善的方案包括建造藥廠的新翼、陪育新一代的完體蟲蟲后。根據實驗結果和兔子先生的分析，我們無法重塑人類特徵，一旦接近人類外表，完體蟲的再生基因便失效，會再次出現卡夫卡病毒的病徵。

「人類須要擁有專屬的個人特徵，才能認清自己的身份。我是誰、我在哪裡、我從哪裡來、我要哪裡去，他們總愛問自己這些沒有答案的問題。」

冰冷的文字快速打出。

沒辦法，必理須重構屬於人類的生物特徵。

我們請來一位設計師，他畫了千多頁生物特徵組合的繪圖，豬、狗、牛、魚、雀鳥、昆蟲、尾巴、眼睛、耳、鼻、嘴、觸鬚、角、牙齒、利爪、羽翼、固體、液體。

人類將從此變成怪獸。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興建中的藥廠新翼臨時辦公室。

一般人即使完全失去人類特徵，仍會穿上衣服，他卻肆無忌諱赤裸身體。

他泄漏出來的暗藍光比所有人都更深更沉，光點龐大而實在，像一個深邃的宇宙裡，靠近一顆恆星，距離越近越不見它發射的光芒。

他給人一種安定平衡的感覺。

他自稱「無貌者」。

「我很樂意接受這個委托，是無比難得的機會，會有多少次重塑人類外貌的機會。」

從他的宇宙裡發出空盪的回音。

「裝飾，是整個系列的主題。」

沒有人問，他卻自話自說，雀躍地開始解釋。

諗起邪神奈亞子

「身體是現代主義的產物，物競天擇、進化論也是現代主義的產物。」

「理性是有害物質。」

「失去實際用途的部件，石雕的花、巧奪天工的大理石肌肉、栩栩如生的動物標本、掛在建築物外牆的石像鬼裝飾，新的人類形態將以裝飾作為主導，因為我們脫離枯燥乏味的功能性主導形態，要以比喻和象徵來表達內心世界。」

「若靈魂是住客，肉體便是房屋，沒有人想住進一間單調的房子裡。」

我們當然不是因為他胡扯的創作理念選擇他，純粹是兔子先生的計算，選擇他的設計有最高的機會率成功執行。

「這是一個瘋狂的計劃，我們正在做一件無法挽回的瘋狂事。」

我看著面前大放厥詞的宇宙星體，心裡如此想。

咁唔通怪獸係未來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