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怪獸的世界裡一樣平庸

超級市場是變形體及合成物林立的地方。

豬的身體被切割，豬頭棄置，豬腳獨立發售，身上大部分的肉可絞碎，包裝急凍，貼上價錢牌；牛該不知自己的肉被分類成西冷、肉眼、牛柳，評價哪個柔軟煙韌、哪個富口感，替味道打上多少星星保證。

還有各類化學物質，由植物分泌中汲取提煉，合成清潔用品、食材調味料。

經陸路、航運、飛機、像輸送帶一樣，收集後運送到超級市場，像一個以方便為目的，而運作的巨大機械，讓我們付錢伸手，就能輕鬆購買。

季節限定、特賣速銷、買二送一、買四送一，買豬的碎屍，送樹木的殘肢。

我喜歡吃肉，但也不得不察覺生命的價值，在眾多的變形改造過程中慢慢減退，很難認出這貨架上的肉類加工成品，曾經是某個生命的一部分。

「你在看什麼？」

愛麗絲定睛看著貨架，我以為她在看包裝得五顏六色的零食糖果。

「我想吃這個。」

她用她戴假爪的手，指了指昨晚吃過的即食麵。

「你喜歡即食麵嗎？」

「喜歡。」

「但不可以每天都只吃即食麵，要吃得均衡點。」

我幻想愛麗絲之前的生活，過得相當艱苦，困在白色牆壁、放著大大小小試管燒瓶，和實驗器材的研究室裡，每天的飲食只為滿足最低的營養所需。

「煮什麼餸菜好呢？」

我拿起面前的一棵紅蘿蔔，仔細端詳。

好像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這樣想煮一餐飯過。

我們買了調味料包、紅蘿蔔、薯仔、豬肉和米，我計劃煮一餐咖哩飯。

煲飯，然後切碎材料，放進鍋裡煮，待食材煮熟後，加咖哩的調味料包，非常簡單，沒什麼難度。

尚未完成，廚房已充滿著濃濃的香味，愛麗絲幾次跑過來，急不及待連連問。

「是不是可以吃了？」

「是不是可以吃了？」

我翻看調味料包的背面，上面說需煮夠十五分鐘，我便設定鬧鐘，推著愛麗絲出廚房，一起看電視在播的搞笑節目。

三隻滑稽的怪獸正模仿著一些以前的怪獸明星。

羊頭怪獸裝成雪人。

獨眼怪模仿三頭龍。

雙角獸扮演海妖。

不明白哪裡好笑，愛麗絲卻看得入神，跟著節目背景的罐頭笑聲，哈哈笑起來。

飯煲好，提示鬧鐘響起，我打開鍋蓋，除濃烈的咖哩味外，還有陣陣焦味，我再細看包裝背面，上面有提醒必須持續攪拌，以防燒焦。

我嘗試分開表面看似完好，和黏到鍋底燒焦的咖哩，只將表面的淋到飯上。

咖哩賣相看似尚可接受，但當𢳂一羹送到口中，淡淡苦澀味道隨即在嘴裡散開。

愛麗絲吃了一口，也呻出舌頭表示味道帶苦。

我頓時覺得自己很沒用，連煮一個速食咖哩也煮不好。

她好像見我一臉沮喪，忽然站起來走到我旁邊，輕拍拍我的牛頭。

「沒關係，你做得好好了。」

像一首歌包括歌詞旋律，在腦中揮之不去。

記得每次探完病重的母親，離開山上的醫院，沿那圍繞山頭轉圈的斜路向下走，耳機裡都剛好在播同一首歌。

含糊的片語和字句，伴隨哀傷的音樂，講述一個無可挽救的愛情故事。

一隻怪獸渴望明白他深愛的另一隻怪獸，正被什麼蠶食，她受著什麼折磨，她為了什麼而必須放棄。

歌裡沒有提及她是什麼類型的怪獸，只說因為她放棄，她說話的器官如植物一樣枯萎，像曾盛開的花從根部開始，慢慢失去營養，不願透露以致變得無法透露。

怪獸費盡心機亦無法修補他們的關係，無跡可尋，一頭霧水的他，唯有絕望怪罪一切無關緊要的外在事物，怪沉沒的天空、怪晚上懸掛的凶星、怪引導他回家的人造衛星。

我一直行，一直聽，一直疑問為什麼他不怪罪保持沉默的她，每次走那段從醫院離開的路都會思考，甚至故意走慢些，讓我能有多些時間去思考。

我的結論是：

他寧願盲目地相信一些荒謬的原因，一些遙遠得他無法控制的事物，導致現在這樣的悲劇。這樣想可以安撫自己，令自己較容易承受難以面對的現實。

「這是我新請的經理。」

公司老闆熱情地介紹站在他旁邊的怪獸，他是一隻奇美拉，一隻合成獸，上半身是獅子，中間像山羊，下半身是毒蛇，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奇美拉，連同是雄性怪獸的我，都無法否定他如此美麗的外表。

「嘖，一定又是靠關係的皇親國戚。」

螳螂坐著辦公椅靠近我細聲說。

他耿耿於懷老闆最後沒有升他的職位。

「今晚要去喝酒嗎？」

「不了，我最近有事忙。」

我沒法去，我必須回家照看愛麗絲。已經過了五日，百眼沒有來接走愛麗絲，我嘗試致電他以前的聯絡電話，發現已停用。

這幾日我都特別專心，在辦公時間完成所有工作，盡量準時下班，可以買菜煮飯，我不想重蹈連速食咖哩也煮不好的失敗。

時間快到六點，我終於趕得及完成手頭上的工作。

「阿牛，可以幫我修改一下這份報告書嗎？」

老闆突然走過來，遞給我一份文件，上面還殘留他的黏液。

「喔⋯⋯抱歉，我沒辦法，已經六點了，我必須回去。」

「不行，我明天就要，你一定要今晚留下給我完成它。」

他很激動地說，激動得兩邊的黏液飛濺了一點出來。他沒有理會我，直接將那文件放下，轉身想離開。

我頭腦發熱似的，沒有多加思索，拿起文件走上前

「如果你急著要，麻煩你下次早點跟我說！」

我把文件塞進他胸口黏液的空洞中，我看見他的流質外形因此變化，差點崩塌，失去形狀。

我直接衝出辦公室，按下電梯的按鈕，我感到眼前景象有點模糊不清，呼吸急速，電梯門的鏡中，我面紅耳赤，手止不住的顫抖，心臟像要從胸口跳出來。

走出公司的大門，抬頭看黃昏的天空，稍稍冷靜下來，才意識到這種久遠卻帶點熟悉的感覺，原來我差點忘記憤怒是怎麼一回事。

憤怒過後，彷彿放緩的每下呼吸及心跳變得明確，眼前景象也異常清晰。

像先前下過雨般，路上有積水氹，當頭頂一街的路燈亮起，天色越暗，水面映照的路燈越明亮。

有點不一樣。

街口轉角的咖啡室，有兩隻怪獸坐在室外吸菸，一隻有五隻手，每次將菸放到嘴邊吸一口，拿開時都轉用其他的手，他神情呆滯，不似故意這樣做，不過習慣成自然。另一隻怪獸手托著頭，臉朝下看大腿上的書，當伸手拿枱上的咖啡杯時，嘴巴卻從她的後尾枕張開，她不用抬頭，視線不用離開書本便喝到咖啡。

總覺得有點不一樣。

路上怪獸滿為患，大家急步朝某個方向行，可能趕赴約，或純粹回家。寫字樓大廈的窗能見到一兩隻怪獸的身影，大概仍正在努力工作，小休片刻看窗外景色，橋上的列車經過，車窗滲出黃色的燈，快速遠去。

菜檔的馬面怪獸老闆看我思前想後，介紹我買蕃茄，說今天的特別新鮮。

上不到一架擠逼的列車，幸運地下架卻是新出發的空車廂，有座位可以坐 。車廂外的天色漸沉，驟眼看，只見到玻璃窗倒影的我，依然穿著那一式一樣的襯衣、一樣憔悴、一邊牛角一樣有處缺角，懷裡抱著剛買的餸菜，回家後亦有大堆事情處理。

對，是有點不同，現在家裡有人等著我回去。

我對這次用新鮮蕃茄煮的肉醬意粉感覺滿意。味道濃厚，酸度適中，意粉彈牙，愛麗絲也同意，她吃到嘴邊滿是紅色的醬汁。

「但我還是最喜歡即食麵。」

她一邊臉腮鼓起說。

仍沒有頭緒到底什麼餸菜才能超越即食麵。是因為第一次吃的緣故嗎？像喜愛的電影，都是小時候看的道理一樣，往往第一印象最深，衝擊最大。

「市中心發現隕石遺址，專家部門正封鎖現場進行研究⋯⋯」

「最近出現零星新生嬰兒夭折的個案，醫生認為可能與特變病毒有關⋯⋯」

收拾清理碗碟時，愛麗絲讀著我架上塵封的百科全書。我們沒有理會電視上的新聞，任由它播，當作背景聲音。

「這個是你嗎？」

她揭開百科全書的一頁遞給我，上面介紹著牛這種動物。

牛：偶蹄目科牛科牛亞科，多是體形龐大的草食性動物，其中包括黃牛、水牛。在古代，牛對畜牧業非常重要，可以作為勞動力耕種，亦可以生產牛奶，或供食用。

「不是，這是動物牛，我是牛頭怪獸，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我指著百科全書上的照片答她，心裡則想，或者下次可以嘗試煎牛扒，不知對即食麵有沒有勝算。

半個月更新一次

Sor 呢排做緊OT牛

我打開筆記電腦，登入久久沒用的社交媒體，右上角的通知塞滿廣告和交友推薦。來至舊友的生日祝賀隨年份越近越少，近幾年已沒有人再祝賀我的生日。

我關掉顯示生日的提示，然後搜尋「百眼」的名字。

沒有任何結果。

我按到以前大學的群組，對上一次的動態已經是兩年前，某隻怪獸分享一則新聞。

我在成員名單搜尋「百眼」，同樣沒有結果。

又試著進去群組的每個成員裡，查他們的朋友名單。或者他改名字了，這樣想著，就逐個頭像按下去，仔細檢查。

花了一晚的時間，也沒有找到百眼，感覺有點古怪，乘著開始了的勢頭，鼓起勇氣打給大學的舊同學。

「你在說什麼？我不認識這個怪獸。」

「不對呀，我是在說『百眼』，那個跟我宿舍同房，我們不是曾經一起躲在我房間裡喝酒偷吸菸，『百眼』還燒著了窗簾布，差點造成火燭。」

「吓？你住宿舍的時候，是自己一間房，所以我們才會在你房間喝酒吸菸，明明燒了窗簾布的是你，是你說蠢話，說什麼大學預想到大學生會在宿舍房間吸菸，所以窗廉都用防火物料，我們不信，你就說要現場測試下。」

我的記憶突然變得一片模糊。

「⋯⋯所以你是說，你完全不認識一隻叫『百眼』的怪獸。」

「對，完全不認識。」

我陸陸續續打了幾個電話，結果一樣，沒有一個大學的同學記得百眼，好像百眼從不存在。

心裡越發不安，是他們集體失憶或是故意作弄我嗎？

我放下電話，問跪在枱邊畫圖畫的愛麗絲。

「你認識跟知道一隻怪獸叫百眼嗎？」

「知道呀，他是其中一個負責照顧我的怪獸。」

愛麗絲沒有枱頭，專心一致畫著畫。

我拿起電話，繼續查看大學群組裡的成員，忽然瞥見名單上，那次婚禮坐在我旁邊的腐爛怪。

「他上次有提到百眼⋯⋯」

我立刻撥打腐爛怪的電話。

「喂？什麼事。」

他說。

我吞一下口水才問。

「你記得百眼嗎⋯⋯」

他沉默了一段時間，電話裡傳來空洞的聲音，像風吹進闊長隧道的回音。

「你終於察覺到問題。」

他回答。

好睇，百眼搞咩飛機

多謝

好睇。樓主有無參加過咩比賽？

點解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