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怪獸的世界裡一樣平庸

「我肯定這個世界有問題。」

他放下酒杯說。

「為什麼我這麼努力，日日加班到凌晨一點兩點，賺得少少錢，都不及那些準時下班的，講一兩句門面話，然後所有功勞就全歸他們。」

他的兩條觸鬚胡亂擺動，綠色的頭埋在一邊前臂的鐮刀裡，另一邊穿過酒杯的杯耳。

他是我同事，雖然他經常抱怨，但比起我，他是一隻優秀的螳螂。

學歷、職位比我高，薪金比我高，還比我年青。

我透過他明亮的複眼，看著無數個倒映的我，一隻平庸的牛頭人，星期五工作完的晚上，聽同事發陳腔濫調的牢騷。

「再這樣下去，我一定辭職。」

我知道他不會辭職。

「看看公司沒有我，會變成怎樣。」

公司不會有任何改變。

他喝下整整六杯啤酒，醉至伏在吧枱不醒人事，推他踢他都沒反應，店員叫他賣單也叫不醒，當然又是我來付，明明我只喝了一杯。

我托著他的肩膀，步履蹣跚走出酒吧，伸手截了車。

他迷迷糊糊和司機說了自己高級住宅的地址，臨開車前對我說。

「阿牛，你是一隻好怪獸。」

車開走，留我一個在夜深街頭，為節省車費，我決定走四十分鐘的路，徒步回家。

周末，我買了期待已久電影的票，沒有朋友或女友的我，習以為常地自己一個進戲院看電影。

戲院門前非常擁擠，排隊買票的隊伍長至旁邊餐廳的門口，幸好我早兩日來買了票，不怕沒位置。

戲院的汽水爆谷逐年加價，我叮囑自己是來看電影，家中也有汽水，爆谷不過是加熱的粟米，不值這個價錢，匆匆走過戲院小食部，進到戲院裡面。

大螢幕上放著其他電影的預告片，我摸黑查看地氈上的英文字母，走到自己票的一行，數著數字，行近自己的座位，卻發現有其他怪獸坐在上面。

是一隻漂亮的獨角獸，單靠螢幕的光線，仍可見她昏暗中顯露的白淨皮膚，她穿上過短的牛仔褲、緊緻的短袖襯衣，透出她苗條的身材曲線。

她的眼睫毛很長，分辨不了是真或是假的，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頭頂有螺旋坑紋的獨角，背後金色鬆軟的鬈毛一直長至腰間。

我翻覆檢查自己的票，確定這是我的座位，才敢開口。

「不好意思⋯⋯我想這是我的位置。」

我把自己的票展示給她看。

「噢⋯⋯因為太多人，我跟男朋友買不到連位，只買了旁邊和隔得很遠的一個位置，你介意跟我換一下嗎。」

她身邊坐了一隻八爪魚怪獸，她一邊說，他的觸手一邊在她身上游走，且發出奇怪的咕嚕低頻聲音。

我一時來不及反應，被她一手搶過電影票，再塞了她的票給我。

「謝謝你。」

她用甜美的聲線說。

他的觸手伸到她兩腿之間，上面的吸管穩穩依附在她潔白大腿內側的肉。

我沒有回應，電影開始播放，有觀眾催促我趕快坐下。

我默默轉身走到她票上寫的座位，越走越前，走到離螢幕最近的第一排，左邊角落的位置，必須扭腰抬高頭方能看見螢幕⋯⋯

三小時過去，這是一齣精彩的電影，只是我腰和頸都坐得疼痛麻痺。

步出戲院時，又碰見那對獨角獸和八爪魚情侶。我走在他們後面，那八爪魚的觸手繼續爬在獨角獸的身上，像他沒有脊髓，不會自己走路一樣。

「真是一套悶透的電影。」

「我看了頭二十分鐘便睡著了。」

他們如此談論。

我喜歡購物，彷彿為了填補空虛的人生一樣，不斷買，不斷搜索新產品。

新出的電話、耳機、手辦模型、喜歡的電影周邊，必須要有各種各樣的外物突顯我的喜好，突顯我的存在與其他人的些微差別。

像隻深深墮進資本主義陷阱的肥豬，明知買少件非必要的奢侈品，就能早點逃離這花錢，工作，花錢，工作⋯⋯的無限輪迴。

但我需要新簇簇的波鞋、新推出的相機，支持我疲倦的靈魂和身軀，繼續每天起床上班。

「想看什麼款式？」

「要不要穿上身試試看。」

「這個是新貨，買多件有八折。」

店裡的售貨員是一隻大嘴鳥人，說話時鳥喙上下動，擋著雙眼，以致她一直左右搖頭，用側臉看我，不知情的人可能會錯以為她正和旁邊兩側的其他怪獸說話。

「我⋯⋯我自己看可以了。」

我像智力有障礙般，笑得尷尷尬尬，結巴回應。

為什麼我就不能好好說話。

「嘖。」

彷彿我聽錯了，從她巨大的鳥喙裡，發出響亮的彈舌聲。她一臉不悅走開，站在貨架的角落，遠遠盯著我。

我假裝尋找什麼，掃過貨架上的衣服，拿起放低，心不在焉查看牌子背後的說明，眼角卻無可避免一直留意那鳥人店員的一舉一動。

她不耐煩舉起手，細看自己的手指甲，又開始用鳥喙打理、梳平肩膀上稍稍翹起的羽毛。

我腦裡混亂一團，作不出任何決定，明明想買的貨物就在眼前，我喜歡它的款式、它的設計、喜歡它聯乘的作品，我一直追蹤著它發售的時間，唯一令我卻步是它昂貴的售價。

「他們會鄙視我，覺得我襯不起這件衣服。」

我心想。

我沒任何理由拿起旁邊的內衣褲套裝，看看價錢，肯定這是店裡最便宜的貨品，走到收銀處。

那鳥店員故意無視我，要我呆站一兩分鐘的時間，才慢條斯理走到收銀處，她猶如機器沒帶任何感情，用越漸高音刺耳的聲線說：

「內衣褲不設替換，內衣褲不設替換⋯⋯」

我難堪地接過單據，匆匆跑出店。

下定決心，以後只會上網買，不再到店裡。

難得清靜的地鐵車箱，沒有人談話，沒有人咳嗽、也沒有不理旁人，大聲播片的大叔大嬸。

我除下藍芽耳機，聽列車走過隧道的雜音，每到站的廣播像在背景細細響起。

上班時間的每個乘客，臉上都滿是疲倦。

我挨著沒開的車門門窗，旁邊有一個年輕的兔獸學生坐在座位上瞌眼睡，頭一直撞向我和她之間的透明玻璃。

她睡下醒下，每每到站也緊張抬頭張望四周，發現尚未到站，又閉眼小睡。

她眼珠呈鮮紅，一對小顆的門牙稍稍突出嘴唇。

我認得她的綠色格子裙，是我以前中學的校服。

她的長耳朵往頭兩邊垂下，戴上白色現在少見的有線耳機，隔音很差，稍微靠近便可清楚聽見她播放的歌。

出奇地是一首舊歌，一首並不屬於她年代的舊歌。

我有種錯覺，在這短暫的車程裡，正跟她分享同一首歌，用同一條耳機線，一邊戴在她的長耳，另一邊戴在我耳上。

未等歌播完，下個站一到她便飛奔出車門，留我一個，默默在心裡記起剩下的歌詞。

似是沒自由意志的蟲，每日依照指定的路徑，離開巢穴，在外勞動一整日後，再回到巢穴。

位於三十樓層的辦公室，所有窗緊緊鎖死，怕是有員工突然情緒崩潰，跳樓自殺。

遠超合約上寫的時數，在慘白的人造光底下無了期工作，無論外面陽光普照或傾盆大雨，這裡都與世隔絕，永遠維持同一色調和溫度。

沒意義地移動滑鼠，敲打鍵盤，凝望螢幕發射傷害眼睛的光線，雙眼已又乾又澀，佈滿血絲紅筋。

坐我對面的是一隻豬頭怪獸，她長得很醜，矮、雙眼細小、鼻像個橢圓形的薄餅，上面開兩個鼻孔，貼在大臉上，嘴邊有向上彎曲的獠牙。

她卻每日穿得花招枝展的，今日是一襲酒紅色的碎花長裙，第二日可能是仿紗的連身短裙，露出她豐滿的大腿，第三日將會露肩、然後是吊帶，能見到她的胸，或腋下，每日暴露她醜陋身體的某個部位。

我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

我們之間的螢幕擋住了她的臉，大部分時間只能從雜亂電腦線堆的夾縫，看見她移動滑鼠，敲打鍵盤的手。

她的手很漂亮，皮膚白手指修長，單看她的手，不會想到她竟長得如此醜陋。

在懨悶繁瑣的一堆表格、文書報告和圖表中，我常常偷看豬頭怪獸的手，留意她每次在鍵盤快速打字後，懸空一段時間的中指食指，有時候正在思考，雙手手指交錯疊在一起，有時候握成拳頭，輕輕敲著枱面，震動經枱面微微傳到我這邊。

我想我應該跟她說話，單純寒暄問候，不需要談很認真的話題，不需要牽涉太多個人私隱。我們可以談談天氣，辦公室裡的是非，抱怨些工作壓力。

機會突然出現，我下班的時候，她剛好也在等電梯，我腦裡快速飛過各種各樣的話題。

（你忙嗎？）

（做到這個時間，才下班嗎？）

（周末過得如何？）

電梯門打開。

（我周末去了看電影⋯⋯）

頭上的樓層數字逐層減少。

（你有看過那齣電影嗎？）

（會想過去看嗎？）

她電話響了，從手袋中拿出來，來電顯示是她男友，手機螢幕是她和男友的合照。

她沒有接聽，可能怕電梯接收訊號不良，又可能因為我站在她旁邊，不方便說話。

腦裡的話題戛然停止，跟她說話的意欲忽然消失殆盡。

電梯門打開，她禮貌跟我點一點頭，便出了電梯，接聽電話。

「喂，我剛下班⋯⋯」

她的聲音相當溫柔，但她說話的對象不是我。

LM 幾好睇

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