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怪獸的世界裡一樣平庸

歡欣氣氛下，一種莫名的失落感湧上心頭。

看他們一連串的婚禮儀式，向親戚祝茶、拍照、敬酒，失落感越發越大。

我當然明白新郎的感觸，知道為什麼他會喜極而泣。

失落的原因是⋯⋯

我不覺得自己會結婚。

不覺得自己能找到私守終身的伴侶。

即使找到也不可能弄一場如他們盛大的婚禮。

我與蜥蜴新郎的分別到底是什麼，因為不是健全美滿的家庭長大嗎？是沒有沐浴於父母的愛下成長嗎？是生理或內心的某種缺陷嗎？

並不是，歸根究底一定是我自身的問題。

是我的平庸。

失落的原因是⋯⋯是知道自己一生都不可能體驗到他此時此刻的感動。

面前所有夢幻的汽球裝飾、所有酒杯碰撞的聲響、賓客的熱鬧笑聲、新郎新娘幸福滿溢的一舉一動，都像在狠狠否定我的生活方式，他們笑得越快樂，我越覺沮喪和失落。

我四份一的薪金都用在租屋上。

業主是一隻雙頭蛇，只有一邊頭戴著眼鏡。

「這裡雖然細了點，但勝在交通方便。」

「你應該說，這裡五臟俱全，而且交通方便。」

戴眼鏡的蛇頭，總是糾正另一個蛇頭說的話。

「雄性怪獸應該以事業為重，這裡離你公司很近吧，不用十五分鐘車程。」

距離公司近的確是一大優點，但並不因為我以事業為重，是我希望節省車程，將時間投放在工作外我想做的事上。

但事實上工作已幾乎消磨了我的意志，下班回家後，根本沒興致和精力做其他事，我每晚不是睡覺，就是看色情影片。

「比心機賺錢，儲個錢，之後自己買樓。」

「你在說什麼，現在市道差，當然租樓更好。」

她一邊吞吐分叉的舌頭，一邊說。

我當然也不敢奢望能置業，負債供樓供三十年，三十年對我來說等於永遠，我不能承受永遠工作不能辭職的壓力。

大家好像忽略了，年老佔去我們生命大部分的時間，假設有一百歲命，從二十五歲開始，身體機能便走下坡，足足有七十五年，我們都處於衰老的狀態。

「先交一年租吧。」

「還是先交三年租吧。」

一百多呎的空間，開放式廚房，連獨立廁所，不附合消防法例的狹窄走廊，樓上的冷氣機一直滴水，滴滴答答響徹夏天的漫漫長夜。

這就是我卑微的細小世界，無法放到社交平台上炫耀，我卻非常珍而重之。

每星期打掃三次，整理得井井有條，因這空間是屬於我，是我用自己賺的錢建立，傢俬佈置也依我喜好。

下班後，有地方回去，有地方休息，不需要勉強自己外出，不用煩惱有什麼節目去，能躲進裡面，什麼都不做。

在這百多呎的空間裡，我開始覺得我可以如此繼續生活下去，放棄不切實際的遠大夢想，安分守己，變化起伏最多是每個月信用卡的賬單金額，某幾個節日月份買一份昂貴點的禮物，慰勞自己，已經夠開心。

接受自己的平庸吧。

正當我這麼想，我的生活卻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同樣經過整星期工作的摧殘，我拖著一身疲倦的身軀回到這細小但至少屬於我的空間。

疲倦已經依附在我身上很長時間，彷彿忘記了精力充沛是怎樣的感受。假期只是讓我從疲倦得無法再工作的狀態，休息到依然疲倦但可以繼續工作的狀態。

疲倦像如影隨形，揮之不去，我有時幻想在熟睡的時候，疲倦如黑色的汁液緩緩排出體外，卻源源不絕，永遠無法清空。

我很累了，我渴望有天自己能變得麻木，這種疲累感將連同喜悅和感動一同消失。

插進鎖匙，扭動門鎖，打開房間的門，開燈，房間中央竟放了一個大包裹。

我不禁毛骨悚然起來，神經一下子緊張起來，懷疑有其他怪獸趁我不在時，偷走進來。

踮起腳尖小心翼翼檢查房間的角落，輕手輕腳推開廁所的門，確保房間裡只得我一個，才緩緩走近那怪異的大包裹。

它大概到我腰的高度，黃色的牛皮紙包裝，我看一看上面貼的郵政資料，的確是我的地址，但一般郵差不可能打開我房間的門，將包裹放進來吧。

我保持觀望的態度，靜靜看著包裹十多分鐘，感覺它不會無端爆炸，先敢打開它。

沿著它包裝折痕，慢慢拆開。牛皮紙下是一個長方體的金屬盒，還有張聖誕卡，封面是一片雪地和聖誕樹，背景遠處的山下有間窗戶透射溫暖光線的木屋。

我打開聖誕卡：

親愛的阿牛，

很久不見，你過得好嗎？對不起，一直沒跟你聯絡⋯⋯

我希望你能幫我保管這份東西，幾天後我會過來探你及取回。

拜託你，我只能信任你一個。

百眼

看完更是一頭霧水，他隻字不提這東西到底是什麼，只叫我替他保管。

我看著那金屬盒，外表光滑、類似不銹鋼板般，表面沒任何特徵，看半天也看不出頭緒，反正不過幫他保管幾天，心想應該沒什麼問題。

房間已經細，放這麼大的東西在中央更佔位置，至少把它搬到角落。我伸手一碰，裡面突然傳出機器運作的聲音，四邊的金屬板徐徐像太空船一樣打開，湧出白色冰凍的氣體。

待白煙散去，驚訝發現，裡面竟躺了一個昏睡中的人類小女孩。

小學時寫過一篇文章，題目是「我的家庭」。

不懂羞恥地在班裡大聲朗讀我的單親家庭背景，我記得結尾是希望長大後能擁有自己美滿的家庭，有妻子兒女。

讀完整篇後，課室的氣氛、同學們的尷尬表情，以及樹妖老師的過度關懷和安慰，至今仍歷歷在目，彷彿我毫無自覺，需要他們提醒，不要將難堪的事如盤托出。

「你可以不用說得這麼詳細。」

「如果你想，你可以改寫其他題目。」

他們的反應教懂我，我的家庭背景並不光彩，並不適合大聲朗讀，我該感到羞恥，收藏心中，切忌輕易透露。

諗起舊登有個用骷髏骨做主角既搞笑冒險故事

記唔記得咩名，最近有啲唔開心，想睇下啲搞笑嘢

面前的小女孩沒有角、沒有鱗片毛皮和觸手，只得一對眼睛、一張嘴，一個鼻子。

我嚇到跌在地板上，一直以為人類不過是神話傳說虛構的生物，他們懂得投擲雷電、呼喚海嘯、與亡靈通話，而且力大無窮，窮凶極惡。

百眼為什麼會有人類的小孩，而且還交給我保管呢。

她的手抱著一本書，像是幼稚園的健康手冊，我側頭看封面的標題。

《飼養人類指南》

陷入一遍混亂，不知如何反應的我，猶如看見一絲線索般，一股勁伸手拿取她懷中的書。

「嗚⋯⋯」

她低沉的叫了一聲，我嚇得毛管豎直，停住動作，不敢輕舉妄動。

她慢慢轉過身換了睡姿，書本從她手中跌落地上。

我趁機快手快腳把書拿到手，然後趕快退後，待緊張的情緒和呼吸逐漸放緩，打開閱讀。

第一頁只寫了一句。

「人與怪獸無異。」

我沒有深究，快速揭到第二頁，書本很薄，基本上沒什麼像樣的資訊。

「怪獸不應害怕人。」

「人類俱備學習怪獸的語言文字。」

「人類可進食怪獸的食物。」

我打開雪櫃，裡面空虛得可怕，只亮著慘白冰冷的光，連調味料也沒有，卻發出陣陣酸醙味。

記得租屋搬出來時，以為自己會需要一個雪櫃，儲滿新鮮或急凍食材，下班回來有閒情逸致煮晚餐，第二天早起煮早餐，還能準備午餐的飯盒。

又會邀請朋友、同事作客，周全的放有酒精和非酒精類飲品，定期補充。

現實是什麼都沒有，除白白增加電費外，雪櫃便毫無用處。

我蓋上雪櫃的門，突然那人類小女孩就站在我旁邊，她咕嚕著。

「我肚子餓了。」

「你等等。」

沒經過深思熟慮，對話自自然然就接上。

我翻了翻廚櫃，在深處找到一包剛好過期兩日的即食麵，心想大概沒什麼問題。

扭開煮食爐，燃點煤氣的噠噠聲，莫名令人懷念。

燒熱滾水，煮好麵，一時間找不到湯碗，便將整個鍋放到她面前。

「你懂用筷子嗎？」

她迷迷糊糊點頭。

我隨手拿了外賣用剩的木筷子給她，她像餓壞了般，吃得急且津津有味。

「好吃嗎？」

「嗯。」

她咬著麵答。

我看見她的食相，不禁也有點覺餓。

執起旁邊的指南，揭到最後一頁，角落寫著幾個英文字母：

ALICE

我想是她的名字，她叫愛麗絲。

幾好睇留名

多謝

「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可能到來。」

如果我每日過得精彩，像小說裡的角色，由倒敘開始回憶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穩妥地把握發生過的大小事，我一定清楚記得我的杯子不再是我的杯子的瞬間。

如果杯子的定義是盛載飲料液體，它還算是杯子，達到作為杯子的其中一個標準，但其餘的已經掉失清光，除盛載飲料液體外，我很難形容它仍是杯子，它的現狀違反了作為杯子的存在定義。

沒必要清楚知道事物的本質和非本質，大多物件的定義都是人云亦云，因為大家叫它做杯，它便是杯，叫它做路，它便是路，或是約定俗成，或是習以為常，歷史久遠這樣稱呼，我們便繼續這樣稱呼。

但突然世界不再懶惰，就像一個看完一套勵志電影而覺醒的觀眾，世界拒絕一成不變，它渴望改變。

數個不為意的微小轉變慢慢積聚，有日終於超出界線，進入眼球：

「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可能到來。」

我的杯說話了。

它嚴重違反「杯子不該說話」的標準，我的杯子不再是我的杯子了。

彷彿它是一個領袖，高舉旗幟，帶領整個改變的進程，我的一邊手腳自己長出四肢，聽從它叫喊的口號，整齊劃一的步伐，步操離開我的身體。

我的手腳也不再屬於我。

像有隻巨大的蟲蠶食著我的身軀，逐小逐小失去知覺，這感覺恐怖，卻似曾相識。

模模糊糊從睡夢中醒來，感到一邊身體麻痺，揭開棉被，發現愛麗絲鑽到我的被窩裡，壓著我的手腳，仍在熟睡中。

明明我把床讓給她，自己睡地板。

我嘗試扭動身體，小小動靜，她便醒過來，迅速站起身。

「是不是被子不夠厚？你凍？」

我問。

「不是，很暖，我睡得很好。」

她退開兩步，搓揉眼睛答。

找勻全屋再找不出任何食物了，要外出購物。

但怎麼辦呢？要我留愛麗絲一個在家嗎？她坐在地板上，身挨著後面的床，聚精會神看電視上的清談節目，不肯定她明不明白兩隻怪獸說的內容。

對照一般怪獸兒童的身形，我估計她大概五歲左右，頭頂的毛髮留至及肩的長度，不像動物型怪獸的毛髮卷曲和亂糟糟。她的頭髮烏黑，貼服整齊、明亮有光澤，皮膚固定但柔軟，不存在流動或不穩定的狀態，上面也沒有任何斑紋和斑點。她的皮膚是難以形容的一種顏色，不是鮮黃或橙，勻穩地淡白，兩邊臉頰透露微微血色的粉紅。

「我要出去買點食物，你能留在家中嗎？」

「我也可以外出的。」

「但⋯⋯我怕⋯⋯」

她拿著那本指南站起身，打開某一頁給我看。

「由於怪獸種類的多樣式，人類只需少許打扮，就可以混進其中。」

我才發覺她身穿的連帽裙，裝飾著各種各樣的怪獸特徵，裙擺有尾巴、衣袖連著像是爪的手套，肩膀上有帶斑紋的毛皮、頸後的帽有一對貓耳，通通戴上後，活像一隻類似貓的怪獸。

確實如是，怪獸並沒有特定的種類特徵，像電視上的兩個節目主持人，一隻是單眼獸，另一隻是毛茸茸的雪怪，兩者沒有任何共通之處。

以前社會曾有怪獸因特徵不夠古怪而遭歧視，例如角不夠高不夠尖銳，觸手不夠多不夠長，但隨時代改變，大家開始抱持「每隻怪獸也可活出自己的風格」的觀念，漸漸地不再歧視不夠古怪的怪獸，亦沒怪獸敢出言不慎。

我看著裝扮成貓怪獸的愛麗絲，心想大概可行，便決定帶著她去超市買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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