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怪獸的世界裡一樣平庸

「為什麼你做得這麼差。」

他說話時，黏液一直沿他的下巴滴落在辦公枱上，慢慢聚成一團會動的稠糊液體。老闆是一隻沒有實體，不斷融化的流質怪獸，隨著衰老，他融化的速度越來越快。

「為什麼你就不能學學螳螂，他做得比你好，又比你年青，拜托你上心些少，不夠時間便遲點下班，做好才離開公司。」

雖然他怒氣沖沖，也不忘捧起枱上的一團液體，倒回自己的頭上，向下流的液體覆蓋著他一邊眼睛。

我幻想他有日得意忘形，遺下一大堆的黏液沒有拾取，路上走著走著，不知不覺變小消失。

「今晚給我改完這份報告，明天朝早交到我枱上。」

公司仍有幾個同事在開夜班，我坐回自己的位置，不見坐對面的豬頭怪獸。

我打開一份文書檔案，裡面全是無意義的一堆文字片語，所有單字都懂，夾在一起卻無法解讀。有標題、各項副標題、要點和表格，遠看起來似是一份格式整齊的合約文件。

我長期開著這份文件裝作忙碌工作，不知不覺這份文件已長達三十多頁，仍未見收尾的跡象，感覺尚可繼續寫多三十頁。

我一臉認真，檢視文件，覺得某些地方尚有改善空間，重新排序某幾個段落，又插入一張沒意義的折線圖，有事情隨時間呈上升趨勢，當然沒有人知道到底是什麼。

我的工作不重要，世界沒有我依然正常運作。

我留意老闆離開辦公室的時間，再看看鐘，決定留多兩個小時，將他要的那份報告，改掉錯字，換幾頁的順序，列印放到他枱上，關燈，離開辦公室。

好有共鳴喎
但係文呢

今晚會有

剛好趕到最後一班車，空空的尾節列車，駛進隧道時發出刺耳的雜音，疲倦的我聽進耳中，彷彿在聽實驗性質的搖滾音樂，面前的世界搖搖欲墜。

看著車窗倒映的我，連續幾日穿沉悶的裇衫西褲，臉容憔悴，頭髮凌亂，一邊的牛角不知道什麼時候崩了少許。

我好像已經到達過了所有限期的年齡。

過了接受新事物的年齡。

過了冒險的年齡。

過了認識新朋友的年齡。

過了重新熟悉一個陌生人的年齡。

過了讓一個陌生人熟悉我的年齡。

↑樓主

大家都係牛牛

平庸嘅牛牛

忽然很厭倦周遭發生的一切。

唯一的問題是為什麼不自殺，生命並沒有任何意義，如此痛苦，為什麼不早早結束，一了百了。

看著街上的所有怪獸，沒有任何一個依照自己的意願來到這個世界，但有這麼多怪獸仍然存在。

既然不是依照自己的意願來到世界，我希望也不用靠自己的意志去結束生命。

死亡分兩種，依自己的意志，和違反自己的意志。

憑自己的意志死，即選擇自殺，可以自行決定時間地點，一旦不自殺，無論是意外死、老死、病死，通通將歸類成違反自己意志的死。

我們其實都在等一個違反自己意志的死亡降臨。

我理想的死是一次愉快的旅行後，在回程的飛機上，沒一絲預兆爆炸，粉身碎骨。

或隕石墜落，無一生還的世界末日。

下班回家的列車突然脫軌，從架空鐵路滾下山坡，二次車箱翻滾的時候，斷開的尖銳鐵枝，插進兩角中間的眉心，一瞬間穿過腦袋，死得確確實實，不帶半點含糊。

留咗名先，得閒睇

幾時有文？

今晚有

我有一個很久沒聯絡的朋友要結婚了。

他是我大學時期的一個朋友，我們一起上課，一起喝酒，畢業後不知不覺疏遠。沒吵架、沒意見不合，其實沒一個特別的原因，只是聚會的爽約變多，漸漸不再見面。

想不到他會邀請我出席他的婚宴。

我跟大學的舊同學坐在一起，離大台很遠，安排在門口附近，證明這是一枱最不重要的客人。

很久不見的他們高談闊論著老套的話題：

「你轉工了嗎？」

「還在那間公司工作？」

「幾時到你結婚？」

鄰座的腐爛怪，一直用他潰爛骯髒的手碰枱面的餸菜，我有點反胃，試勻了各樣餸便不再吃。

「你有見過百眼嗎？為什麼他不來？」

他絞盡腦汁想起另一個我們的共同朋友，我腦裡卻想著他死去後朽壞的屍體，與他仍在生時將沒多大的分別，不斷腐爛，最終化成塵埃。屍體沒有完整性，如何破碎化灰，即使細微如粒子，肉眼不可見，仍可繼續稱之為「屍體」。

屍體不會消失。

我得出一個沒什麼意義的結論。

「不太清楚他現況。」

從容地答他一個不經思考的回答，就像來電轉接到留言信箱的錄音，麻木冷靜。

腐爛怪沒有追問下去，畢竟他要的並不是我的回答，他亦不介意我不回答他。他只是難以忍受尷尬的沉默，覺得一旦沉默，對方便開始仔細觀察他臉上的疽瘡，留意他枯萎的臉頰，他一定要說下去，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讓人無法靜下來，看他的噁心外貌。

面對他重重覆覆的問題，我又開始想別的事，想著比起跟一個不熟的朋友，或跟一個完全陌生的怪獸坐在一起，哪個較好。

場地燈光昏暗下來，開始播放成長片段。新郎是一隻蜥蜴人，新娘則是隻巨大飛蛾，他們從小認識，總是牽著手走，出雙入對。

然後是他們各自與朋友的合照，飛快地我看到一張有我的大學合照，我站在很後很後的地方，半邊臉被前面的怪獸遮了一半，只有高聳的牛角完整可見。

我不過是他生命中的一個跑龍套，為他的結婚影片提供一幕露出牛角的背景。

一對新人步進宴會廳，背景音樂演奏著經典的D大調卡農。

新郎穿了件深黑色的禮服，頭頂到身後的菱角修得畢直尖銳。新娘很漂亮，她的絨毛整齊地往後梳成一個方向，翅膀摺疊擺在背後，上面的花紋跟她婚紗裙擺同一款式，暗暗互相襯托。

他們走到台上，新郎說起他們的故事，分享他們夾雜艱辛和幸福的戀愛，說到激動聲淚俱下。新娘伸手，替他拭掉眼淚，撫摸他的臉頰，場面溫馨。

「不好意思，這裡燈光太刺眼。」

因為蜥蜴的眼睛怕光。

他開玩笑說，哄得在座的都笑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