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怪獸的世界裡一樣平庸

狼妹

一隻手從後面屏幕的大洞伸出來，推開了河馬頭的手，混亂之中向天花開了一槍。

我立刻抱住愛麗絲伏下，從座位的空隙看屏幕前發生什麼事。

只見香腸狗由屏幕後方跑了出來，與河馬頭糾纏一起，狼女生被推到地上。

緩慢退卻的電影結尾曲下，槍聲連響。我伸手將倒地的狼女生拉近，她的手擦傷了，連我的手也沾上她的血。香腸狗拚命捉住河馬頭拿槍的手，殘破的屏幕因他們的推撞，整幅跌了下來，蓋住他們，又傳出幾下槍聲和火光。

電影的所有片段已經播映完畢，剩下一圈白光閃爍。

靜默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才有一身影從屏幕下站起來，他挪動，然後揭起沉重的屏幕，出來的是拿著槍的香腸狗，他的腳邊躺了中槍的河馬頭，雙眼睜開，一動也不動，他肚上的血跡迅速擴展。

（公路上某休息站的一杯咖啡，無人問津，由它放凍變酸，再倒掉，喝進鋅盤的喉嚨裡；一隻眼睛未到傷心流淚）

香腸狗舉起槍，向影院的盡頭開了兩槍，隨玻璃碎裂的聲音，投影機停止放映，連那襲白光也一同消失。

黑暗中，若隱若現的滑稽玩偶剪影緩緩說：

「直至這槍頂住下顎，這刻我終於明白一切，你們也該在日常中多嘗嘗接近死亡的感覺⋯⋯」

「我的手指在震，渴望立刻扣下板機，我盡量簡短吧。」

（破壞欲是沉悶和懶惰的結合）

「世界已經崩解了，並不是我個人的意見，是事實，我們唯一能做的反抗是一笑置之，開一個卑鄙的玩笑。」

「而這怪獸世界就是史上最偉大的玩笑。」

「偉大的地方在於這個玩笑是來自我們自己，我們參與了這個玩笑的所有部分，是我們用來嘲諷自身，還不止，我們開這個玩笑一次又一次，直至這個玩笑爛透極。」

「我們曾經清晰知道自己的生命、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拒絕什麼，知道自己的想法、缺陷，但我們通通放棄了，放棄那些重要事物，我們的生命意義、夢想、目的、對自我的認知，我們選擇沒靈魂地殘存，花盡氣力，活成如此醜陋的模樣，就像蟲一樣苟且偷生。」

他瘋狂的大笑聲於影院裡迴蘯。

「是時候要結束。」

漆黑一片的影院，再次響起槍聲和火光，不過是一瞬間，卻照得明亮香腸狗的玩偶頭套，上面的子彈孔，飛濺的棉花、布料、血和腦漿。

鬧劇閉幕。

我記得一陣難聞的氣味，一片細小發黃的車頂，和希望趕快停下那無止盡的劇烈搖晃。

「你的肩膀中了槍，血止不住，我正開車到附近的醫院。」

狼女生像在交代缺失了的劇情。她坐在駕駛座，慌張地回頭望我一眼。

愛麗絲的小手一直按住我的肩膀，不知她手中的碎布原來是什麼顏色，因早己被我湧出來的血染成花紅。

我舉高另一邊手，抹掉她臉上大顆溢出的眼淚。

「沒事的。」

我說完，便覺用盡氣力昏過去。

我想是個挺好的時機，來讓我在意識中，好好組織發生過的事。

不肯定「我」由什麼物質構成，由什麼形式組合，什麼動力、什麼目的造就「我」。

「我」是一隻平庸的牛頭人怪獸，正受一位多年不見的朋友「百眼」的委托，照顧不明來歷的「人類」女孩，「愛麗絲」。

關鍵字：「怪獸」、「人類」

「怪獸」——擁有比這個星球的其他動物更發達的大腦，能使用各種工具，個體間的聯繫建立社會文明。

「人類」——完全沒有「怪獸特徵」的生物，俱有與「怪獸」同等智慧，根據《人類飼養手冊》：人類與怪獸無異。

「怪獸特徵」指的是一種有別於「人類」的生理特徵，例如角、觸手等等，並沒實際作用。

怪獸社會以「怪獸特徵」作為審美觀，越是怪異越受歡迎，但這種審美觀實際上是以「人類」為基礎，背後的邏輯其實是越不像人類，越漂亮。

我也曾經墮入愛河，愛上一隻美麗的怪獸，她整個身體都被白色溫柔的絨毛包圍，當我擁抱她時，像先抱住一層鬆軟的空氣，才觸及她暖烘的身體。

還有一雙玻璃般透明的角，猶如切割完美的鑽石，不留痕跡將射進去的光線，全反射成炫目的彩色碎塊。

她必須時刻緊記磨平利齒銳爪，以免在親熱時傷及我。

顯而易見，我們分開了，一隻平庸的牛頭人配不上她。

她就是一頭美麗的怪獸，如此偏離人類。

標題：平庸的定義；後現代怪獸主義；這個出了問題的世界

豬頭怪獸殺死了雙頭蛇女士，愛麗絲和我殺了豬頭怪獸，然後她們全都復活了。

致那些難以承受的過錯、缺憾、失敗：

生命不該是這樣兒戲簡單的東西。

他們提及關於「蟲」，花了兩隻「蟲」才修正好，「蟲」現在是相當珍貴的資源。

「蟲」是什麼？一條生命進化的分叉線，由怪獸、動物錯開，異型般外表，渺小的存在、多樣性的分類、包羅萬有。

「蟲」的英文源自切分的身體，頭、胸、腹的體型結構。

（即使遺失生命的設計藍圖）

幼蟲的任務是大量進食，成蟲後甚至沒有進食器官，牠的最終任務就是繁殖下一代。

非常輕鬆，牠們從來不需煩惱生存意義。

「我們都遺忘了一件重要事情。」

背景聲效：滂沱大雨

估唔到香腸狗自殺

燈光：不斷閃亮的白光

（雷暴）

我們來到香腸狗樂園，穿著香腸狗玩偶裝的老怪獸說「記憶」奠定了我們的性格，夢想、目標、追求的事物，若突然間失去了，我們便不再是我們。

確實有一部分的記憶消失了，我記不起登入色情網站的密碼、記不起自己這個月該繳的信用卡欠款、我忘記了一個約會、一個電話號碼的最後幾個數字、母親的臉⋯⋯

她是一隻怎樣的怪獸，是不是跟我一樣，是隻隨處可見的牛頭人，她有沒有角、觸手、有沒有魚鰭班點。

她的印象竟變得如此模糊不清。

我曾以為我會永遠記住她。

「記憶」=「自我認知」

唔記得卡數

如果我地係邊個係由我地嘅記憶所決定，咁有人用方法去將另一個人嘅記憶取代我地原本嘅記憶的話，我地本質上算係原來嘅我地定係另一段記憶嘅個個人？

我覺得本質上已經唔係原來嘅我，亦都唔係另一段記憶嘅嗰個人

舞台落下銀白色的條狀道具，材料是塑膠，它們排列得密密麻麻，由兩邊的風扇吹起緩緩擺動，設計者是想讓觀眾以為那是雨。

所以那是雨的象徵，不是無意義的裝飾。

燈光：不斷閃亮的白光

（空白的電影菲林）

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影院裡出現了兩具怪獸屍體，從此以後，這主題樂園不時傳出鬧鬼故事，入場時鄰座明明是空櫈，電影播放時，卻有血肉模糊屍體坐在你旁。

濕潤的泥土蓋住陳屍荒野的腐爛怪、河馬頭和香腸狗。我的腦袋成為他們墓地上的碑石，刻上他們的墓誌銘。

「成功是一種瘋狂，失敗是一種瘋狂⋯⋯」

「每個人都渴望有屬於自己的救贖。」

「而這怪獸世界就是史上最偉大的玩笑。」

確實有這麼一個玩笑：

兩個獵人在森林裡打獵，其中一個遭毒蛇咬傷，失去知覺，連呼吸心跳也停止了。另一個獵人立刻致電救助：

「我朋友死了。」

他慌張地說。

電話的一邊答他：

「你先保持冷靜，先確保你的朋友是不是真的死了。」

靜了一段時間，然後響起槍聲。

獵人回到電話。

「跟著要做什麼？」

我笑得傷口疼痛，差點忘記了的傷口也在夢中呈現，我印象模糊地想起，是在哪個時間點中槍。

香腸狗和河馬頭在跌落的屏幕下糾纏，槍聲連響，一粒子彈奇蹟地穿過屏幕上的洞，穿過戲院座位間的縫隙，射中我的肩膀，當時我想伸手將狼女生拉近。

像一根滾熱的粗針跳進我身體。原來那不是她擦傷的血。

一系列可忽視的註解：無法採排的一次表演；死在影院裡的幽魂們；無傷大雅，只有自己受傷害的玩笑；

我得出一個結論，追查遺忘的事物。

一本空白備忘錄，滿載我們遺忘的事物。

夢醒，浮到上一層的夢境。

陌生的天花和光管，大陣的消毒藥水氣味幾乎蓋過血腥。

有一隻穿白袍的怪獸背對我，他埋頭擺弄枱上的透明容器，小心翼翼調配藥水，我只看見他長了一雙向後彎的角，正至他拿著藥水轉身向我走來，才知道他是一隻戴眼鏡的山羊怪獸。

「嗚⋯⋯」

我的肩膀像火燒一樣疼痛，按捺不住發出呻吟。

「你終於醒來了。」

他將手上的藥水遞給我，他額上有倒轉的五芒星標記。

「這是止痛藥。」

我沒有多想，接過便喝下去，我同意我的身體確實需要點止痛藥，

「我睡了多久。」

他看看手錶，沒有望我。

「你昏迷了差不多三天。」

「是不是有一個貓耳小女孩⋯⋯和一隻狼怪獸送我來。」

「他們在另一間房間。」

他下巴的一撮羊咩鬚，令我難以估計他實際的年齡。

「他們送你來時，你中了槍還全身都血淋淋，嚇了我一跳。」

我再度躺下，臉旁的一個鐵兜放了一粒銀色的子彈頭，上面仍殘留我的血跡。

「為什麼要幫我們？」

我用手阻擋天花刺眼的燈光。

他沒有答我，默默走到牆邊調節了房間的燈，光線明顯昏暗下來。

「牛牛⋯牛牛⋯⋯」

溫柔的呼叫聲。

我睜開雙眼，愛麗絲的模糊身影，在我疲倦的眼眸裡慢慢成形清晰。

「太好了，你終於醒過來。」

她用力緊捉住我的手。

「我不是跟你說過，我不會有事的。」

我坐起來，逞強地說。

狼女生站在後面，她面容帶點憔悴。

「辛苦你送我過來，以及謝謝你幫我照顧愛麗絲。」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因為我弄壞你們的電單車，才會害愛麗絲被帶走，你還在救我的時候中槍⋯⋯」

她忽然大哭起來，令我方寸大亂，一時間不懂怎反應，只好像平常哄愛麗絲般，摸了摸她的頭。

「沒有你，我根本不可能找到愛麗絲，謝謝你。」

山羊醫生靜靜地看著我們，他擦亮火柴，點燃起叼在嘴邊的煙斗，房間內緩緩散發不太強烈的菸草味道。

愛麗絲同狼妹都好雷

牛牛

他其實不算是真的一隻山羊怪獸，他背長了蝙蝠的翅膀，手臂天生印有代表黑色月亮和山脈的紋章，頭頂中間的有微微冒煙，介乎燃燒和熄滅間的火柜。

「我是一隻巴風特。」

他害羞地自我介紹，彷彿以作為一隻出類拔萃的怪獸為恥。

「我駕車四處詢問，說他是這裡最好的醫生。」

狼女生在餐桌說。

「子彈傷及部分神經線，你的手臂以後的活動范圍可能會受限。」

他一邊說一邊揮著手，手臂只揮到與肩膀水平的位置。

「大概介乎這⋯⋯到這。」

他煞有介事說。

「你需要做物理治療，還要好好休養至少一個月的時間。」

診所有兩層，樓下是服務台，他僱了兩隻孖生女花妖怪獸作護士，早上八時開始應診，還未開門，等候的怪獸已大排長龍。

儘管如此，臨近中午的休息時間 ，巴風特醫生總會失去蹤影，只知道他駕車離去，然後準時兩個小時後回來，咬著三文治或麵包，匆匆吃完，又繼續應診，一直到晚上七時。

他從不透露那段時間的行蹤，像他刻意隱藏什麼秘密。

診所樓上有三間房間，一間作為我休養和做物理治療的地方，另一間是醫生的，借給愛麗絲和狼女生一起睡，他自己則睡在一樓診所的沙發上。二樓還有一間房，一直鎖上，醫生說那是雜物房，但我們都知道那是謊話，因鎖上的房間佔據了二樓最大的空間和最好的景觀，遠遠眺望懸崖下的山谷瀑布。

「我們還是趕快離開。」

某個下午，狼女生疑慮重重地告訴我。

又嚟？個個都咁危險

她給我展示她在書架找到的一疊「第一怪獸教」的宣傳單張，還有貼上滿滿標籤的聖經。我翻閱作了標記的書頁。

「真相必須用犧牲來捍衛。」

「我們伴隨罪惡出生。」

「神以他的模樣創造我們。」

我無法相信巴風特醫生是他們的信徒，他給其他怪獸看診時總是無微不至，細心溫柔，耐心解答他們問完又問的問題，講解每日吃藥的次數，唯獨他不時沒焦點地發呆，露出哀傷的神情。

經過豬頭怪獸和河馬頭事件，我必須更謹慎，好好保護愛麗絲，於是我們決定漏夜收拾行李，準備離開，卻遭巴風特醫生撞見。

「你的肩膀還未痊愈。」

他倚靠門框，看我用一邊手狼狽地將衣服塞進背囊。

「你們會聽我解釋嗎？」

他拎起書枱上的那本聖經單緩緩道。

一串鎖匙互相碰撞的聲音。

他像事先練習了很多次，立刻找到對應門鎖的鎖匙，卻仍然看得出他非常緊張。

他的手在震，他的整個背影都在顫抖。

門上的灰塵，輕輕印到他的手心中，生銹的門鉸發出吵耳噪音，門慢慢打開。

裡面是一間小孩睡房，充斥著久未通風的味道，有書枱、衣櫃、小孩尺寸的睡床，床上堆滿毛公仔。

「這是我女兒的房間。」

他垂低頭說。

「這本聖經是我妻子的，可能是我忙碌工作，變得太過麻木，或是她掩飾得很好，我一點都察覺不到她迷上了這可疑的宗教。」

「我後來才知道，她沉迷到每日參加集會，研究他們的經文，禱告，將自己身上的鱗片刮得乾淨，甚至斬去我們女兒背上的翅膀。」

「她因為失血過多，最終救不回來。」

「我妻子被送到精神病院，『願早日回歸神的懷抱，不受假象蒙蔽』那是她在精神病院上吊自殺前，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說話。」

他走到窗前，拉開窗簾打開窗，一陣冷風吹進來，房間內的混濁空氣頓時清新了少許。

他含住煙斗，正想擦亮火柴時，一片雪花剛好飄到他的手指指頭，他停下動作往窗外去看，天空悄悄下起今年的第一場雪。

去到第二影院的入口，未推開門，已聽到電影的對白聲音，屏幕上播著一齣舊電影，一隻雄性怪獸拿起電話面向鏡頭，對背後的雌性怪獸剖白心聲。

Paris, Texas

醫生都好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