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我已經從那個牢房中逃了出來。
即使我已站在利教授沒法享受的自由天空下。
即使我已回到這獅下山下。
「屌那星…」果然是夢嗎?
我在那個牢房中很少作夢,一開始倒是常夢到香港的人事物,但後來遇到利教授他告知我仇人們全是我最信任最親近的人後我就再沒有夢到過他們。
現在我卻又夢到回到那個牢房中了。
背景是固定的,一定是那個將我囚禁十六年之久的牢室,至於配角們每晚都不同,有時是利教授,有時是他的屍首,有時是亞娜,有時是阿布,有時…是年輕時的我自己。
不可理喻,不可理解,我每次從夢中醒來都感到無名火起,明明自己已逃了出來,那個破石室就不能放過我一馬嗎?
人生盡毀,都是因為那個人。
本來的我會過著怎樣的人生?
天曉得,但是一定已不再復返,我只能成為白梓爵,只能成為獅子山伯爵。
都是他們害的。
他們抹殺了那個本來的我,本來的鄧泰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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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匡藥業公司
注冊中醫師鄧有德
星期四至一朝十晚六
中午一時至二時午膳
綜援戶,長者,傷殘人士診金免費,藥費半價
經濟困難者酌情折扣
星期三全日義診
星期二休息
「白先生,就係呢度。」亞娜停下車,指指在街角的那間老式藥房,並不是商場式現代設計的沖劑式中藥診所,而是舊式玻璃櫃上放著一瓶瓶藥材,還是用秤子去秤藥的那種。
「附近既人點講?」
這兒是舊區,附近都是老鋪,就以藥房對面的那間茶餐廳為例,那是的士司機會換班的聚腳點,開業已經三十年。
「鄧醫生係一個好人。」
「哼。」
「…」
「繼續,亞娜。」
「係,呢附近有好多劏房,負擔唔起藥費既佢地都會黎搵鄧醫生,正如佢地既大字報講,呢間藥房對於有困難既人好好,贈醫施藥不在話下,有行動唔方便既老人家鄧醫生更加會親自上門睇症,再親自送藥上門。」
「所以佢依加要扮好人啊。」
「係街坊既角度,鄧有德醫生的確真係……」亞娜愈說愈小聲,「係一個好人。」
「係我既角度,佢就係害死我媽媽,令佢鬱鬱而終,害我坐十六年監既人渣敗類。」
「都…都係…」亞娜看起來很忐忑。
「咁樣就想贖罪?好撚難。」我道,「佢依加既現況係點。」
「相當赤貧。」亞娜道,「呢間藥房根本就賺唔到錢,只係靠住賣日用品同雜貨黎經營,鄧醫生佢自己都係租屋住,係一間僭建出黎既天台屋,因為鄰近冷氣既散熱位同水塔,佢夜晚訓唔到所以夏天既時候佢間中會去附近既24小時麥當勞過夜,不過未至於要執野食。」
「即使係咁都要贈醫施藥?」
「係。」
「亞娜,望住我。」
「嗄?」
「見唔見到我眼角既皺紋。」我把頭湊近她的倩臉問道。
「見到,白,白先生。」
「本來我呢個年歲係唔會蒼老到咁,咁係因為我受過既折磨,受過既苦難。」我道,「我係菲律賓個監獄食飯每一餐都要用口吐返飯入面既沙出黎,張木床全部都係蟲仔,每日得一桶水,仲要臭既!我因為個個人受過既苦唔會少過佢!」
「明白,白先生。」她點點頭,「我唔會質疑你受過既苦。」
「……如果你唔認可我既做法,你隨時可以辭職,你細佬既醫療支援唔會變,因為你真係幫左我好多。」
「白先生,我唔係咁既意思!」
「我都希望唔係。」我看看她,她的樣子似乎相當難受,印象中也是我第一次責罵她吧。
活該。
「以佢既情況我要收佢皮好簡單,但係咁樣唔算得上係復仇,人生本來就伴隨住死亡同各種災難,我要佢知道呢一切唔係不幸,而係佢過去做過既仆街野引致既惡果!」
「我會輔助你,白先生。」她道,塗上口紅的雙唇有點發青。
大概我發怒的樣子很可怕吧,昨晚夢見那個破監房害我睡得不好,加上我嗅到亞娜似乎有點同情鄧有德的景況。
也許他這種犧牲自己救助別人的行為在他人眼中是個濟世為懷的好人。
但是我完全不同情。
我母親想救出我的時候,他捲走所有錢而陷入絕望時誰來同情?
郭老母看著我母親情況每況愈下卻無能為力,用心用力照顧她時誰來同情?
我在監獄中不見天日,絕望得自殺自殘,被蟲子叮咬被飯菜中的沙子嗆到時誰來同情?
我絕不同情。
我絕不忘記。
我絕不原諒。
「亞娜,仲有少少時間我地黎上一堂。」
「嗄?」
「2001年世貿恐怖襲擊,發動襲擊既主謀係拉登,呢個人係恐怖份子,世人眼中既魔王,但係其實佢當年成立阿爾蓋達組織係為左驅逐入侵既蘇聯軍隊,而最後蘇聯係敗退,當地人眼中呢個魔王係佢地既民族英雄。」
我在離開監獄後花了不少時間學習我錯失這十六年的世界歷史。
「……」
「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對於歐洲人黎講係地理大發現,佢被稱為史上最偉大既冒險家,但係對於當地既印地安人黎講其實係魔王來襲,哥倫布帶人屠殺佢地,殺人放火搶劫,生還者更被哥倫布當成奴隸同發洩工具。」
每次每句都是利教授教予我。
「我諗…我明…」她閉上眼。
「咩係好人?咩係壞人?咩係仇人?咩係恩人?對於林牧師老婆,賈姑娘係仇人,對我黎講佢就係恩人;對於街坊黎講鄧有德係好人,對於我黎講佢就係毀滅我人生既壞人。對於人黎講,對自己有利者就係好人,對於自己不利者就係壞人,只有咁樣。」
「最強之矛同最強之盾係同時存在,問兵器佬以子之矛陷子之盾會點既人只係普通既西客,哲學上既有一個框念叫Antinomy,二律背反,兩個事象互相矛盾但同時成立,一個人同時係好人同時係壞人,亞娜,重要既只係你企係邊一邊,鄧有德就係好人—或者壞人。」
老毛病又發作了。
「…如果有一日我成為對於白先生不利既人…咁樣我係你眼中會係好人,定係壞人?」亞娜眼中有淚光望著我。
「你唔同,亞娜。」
「下?」
「世界上存在超越利益既人際關係,呢個係最簡單既問題,好好思考。」我打開車門,「附近呢排開左好多文青Cafe,你去搵間坐低抖下等我,你唔係鐘意梳乎厘,有間好正,幫我叫定一個。」
「明白,白先生。」她點點頭道。
我穿過馬路,似乎我這一身正裝打扮在這兒相當的引人注目,正在聊天的的士司機和茶餐廳的露天坐位上的食客也望向我。
「阿生,睇病?」老板娘問我,她正一邊吃瓜子一邊看電視。
「鄧醫生係度?」我輕撫正在伏在卷裝紙巾上睡覺的虎斑貓,牠馬上跳走,是因為我身上有阿布的狗味嗎?還是說牠已經知道我的來意?
「佢係度,但睇症要攞籌。」
「呃…都好。」我接過她給我的小紙片坐下。
「睇你都唔太老,搞咩要渣拐杖?」老板娘開始R水吹。
「拐…」我苦笑,這是手杖不是拐杖。
「幾好呀,中醫…好呀…後生仔…」另一個也在排隊的老伯搭訕。
「哈哈。」我乾笑兩聲,二人似乎察覺到我不打算聊天打牙骹也沒趣地閉嘴。
煩死了。
等了大約半小時。
「13號!」
這聲音,化了灰我也認得。
「手。」
爸…不,鄧有德用手拍拍紅色的手枕示意我把手放上去把脈。
「我唔係黎睇病。」
他相當蒼老,已經光頭的他使我第一眼也差點認不出是他。
「下?咁…」
「我聽過鄧醫生贈醫施藥既事,好感動,所以…」
「反正黎左,把個脈開啲藥調查下啦,手。」
我苦笑,把手放到手枕上。
「所以我好想資助鄧醫生你,我自己都係基層出身所以知道草根大眾生活真係唔易過…」
「另一隻。」
我換上另一隻手繼續說:「所以如果可以既話,想約你傾一傾了解下。」
「伸脷。」
「啊~~」
「收返,濕重,肝熱,訓得唔好?話說你個樣好殘。」
拜你所賜。
「訓得的確唔太好…」我苦笑。
這也是拜你所賜。
「寧神,除熱,唔好咁夜訓,少食辛辣野。」
「哦好…唔係,鄧醫生,我想約你食餐飯見個面…」
「我唔識你,唔知你姓甚名誰,咁樣行入黎話要資助我會唔會太隨便?」他沒好氣的看著我。
「咁樣既話,呢度睇你一次係大約200蚊?」
「無錯,差唔多。」
「之後三日我想你義診,」說罷我掏出錢包,拿出支票開出一張六萬元的支票,「我諗呢度一日都唔會有100人黎睇。你覺得懷疑既可以叫你既員工依加即刻去兌,銀行未閂門。」
喜歡行善吧?
那麼你就不會拒絕這些錢,拒絕的話就是使受助者沒法受益。
那麼他就欠下我人情了。
第二章:二律背反論
完
第三章:撒馬利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