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迷失在歸途路上
沒想到向來沒有失眠問題的我來到阡迴旅館後,卻因為鈴兒的事而沒法進睡。
要知道阡迴旅館內,我們不會因時間流逝而變得疲累,所以不會因為「啊好累要睡了」的感覺。
在這兒要入睡,需要的是心境的平靜。
躺在自己房間翻來覆去的我,體感時間已經過了十二小時以上了吧,我卻還是眼光光看著天花板。
鈴兒。
開眼記掛著她,閉眼記掛著她,腦中她的片段揮之不去,一閉上眼我滿腦子都是她。
她那落寂的樣子與先前的健談和正向大相逕庭,是因為自己沒法回現世而悲傷嗎?是因為自己在現世沒有歸宿之地而悲傷嗎?還是因為我陷入與她相同的田地?
又不小心胡思亂想起來了,心無雜念……心無雜念……沒時間流逝有時還挺麻煩的……心無雜念……
「阿柏,你係唔係房?」
門外傳來一把女聲,磁性的聲音是……
「愛莉?」
「我有事想同你講。」
我有不好的念頭,應該說這種「我們要談談」「我有事要說」的對白總沒好事。
算了反正我也躺夠。
「等我一陣。」
從床上滾下來的我穿回職員制服,然後打開門:「咩事?」
「既然你依加都係職員,我覺得都可以同你講。」
「係…?」
愛莉眉頭緊皺,她用手按著起伏得有點厲害的胸口,然後深呼吸一口氣才道:「我決定咗返去現世喇。」
愛莉說畢後微微一笑,臉上突然好像鬆了一口氣似。
「哦!咁咪好囉!」
「所以我嚟搵你退房,本身我係諗住搵鈴兒,但我搵佢唔到……」
「隨意門去唔到佢度咩?」
「隨意門?哦,我明你講咩,佢間房無人應喎。」
理解力真強。
「唔緊要,我地落去大堂先,你入嚟。」
愛莉走進我的房間,我關上門後默想著大堂再開門,門後就從剛剛的迴廊變成了大堂的接待處。
「隨意門個名改得幾好。」
「哈哈,多謝~」
決定了要離開後,愛莉好像比起之前沒那樣拘謹,還會讚揚我亂改的名字。
「鈴兒話過當住客決定要離開阡迴旅館嘅話,只要佢有返去嘅地方同動機,就咁行出大門一直遠離阡迴旅館就可以。」我拿過紀錄簿查看,「哦哦,的確係咁!」
「的確係點?」
愛莉不是職員,所以看不到紀錄簿上她的名字已經被劃了線。
但是在我眼中,現在紀錄簿上愛莉的名字已經被刪除線劃去。
「無問題喇,你只要由個道門行出去,背對阡迴旅館,然後一直向前行就回重返現世……」
「愛莉!」
突然一條人影從旁撲出熊抱愛莉入懷,正是鈴兒。
「鈴……鈴兒?」
「你走喇?咁突然嘅?」
「都唔突然啦,畢竟你都帶我睇過阡迴之門咁多次。」愛莉說。
愛莉離開無疑是勇敢的,在阡迴旅館不愁生活的日子變回在香港朝不保夕的拮据,但正如鈴兒所說,在這兒——甚麼也不會成為。
對於還有夢想的人來說,甚麼也不會成為的阡迴旅館不是永恆的樂土,而是無盡的囚禁。
「我睇睇,嗯,的確阡迴旅館確認咗你已經可以離開。」鈴兒查看紀錄簿後眼泛淚光,「但係!但係唔代表你唔可以同大家食多餐飯先走。」
看樣子她相當不捨得愛莉呢。
鈴兒之後有跟我解釋,她剛才在房內完全沒有聽到愛莉在找她,也就是說阡迴旅館本身已經沒有回應她的心念了。
「好……好啦。」
「阿柏,幫我去搵下阿力同阿倫?」
「無問題。」
如是者我穿過隨意門,在健身房找到了又在舉啞鈴的阿力,又在娛樂室找到在看電影的阿倫。
而在那時候,鈴兒與愛莉是獨處的。
召集了大家後我們來到了食堂。雖說平日大家都是在娛樂室聚首,但現在開宗明義說是要開派對,還是食堂會比較方便。
阡迴旅館的食堂像是自助餐,基本上甚麼也有得吃,至於指定餐點是透過萬應室的方式提供,只要打開銀色的半圓蓋子,當中就會出現指定的食物。
我與阿倫阿力來到食堂時,鈴兒已經用萬應室變出了目不暇給的派對到會。
「決定要走喇?愛莉。」阿力問。
「嗯,差唔多喇。」
咦?
派對雖然說不上熱鬧非常,畢竟就我們五人加一貓,但是卻有一種一家人聚餐的感覺。
在阿倫的帶領下話題總之聊不完,一向比較安靜的愛莉在最後的聚首時間也顯得較平日健談,阿力也因而聊得更開。
鈴兒真的很不捨得愛莉呢,從她看愛莉的眼神就得看得出。
在時間停滯的阡迴旅館中,我們沒有任何要結束派對的壓力,食堂永遠不會關門,我們永遠不會疲倦,餐點也永不售罄。
竟然能下決心離開這樣的阡迴旅館,愛莉真的很希望能成為攝影師。
有這想法的我,正是成為職員被困在這兒的原因……嗎?
我要找到超越這阡迴旅館的回去理由或地方?
連我自己也不肯定自己能否找到——在我想到這點時,目光卻不知為何飄向了鈴兒。
她也是嗎?
白醫生的說法言猶在耳,迷途到阡迴旅館的人沒一個人是過得好的。
那麼被永遠困在這兒的,又是迷失自我到哪個地方?
「阿柏?」
鈴兒的視線,鈴兒的笑容,越過喧鬧的派對向我投來。
我沒說甚麼,只是微微一笑把手中玻璃杯內的啤酒向她輕舉敬意,然後把杯中物一喝而盡。
派對一直繼續到我們三個男生都說要回房間為止,鈴兒與愛莉留在食堂繼續聊天,接下來似乎是Girls Talk的時間,就讓二人獨處吧。
「再見了,愛莉。」我拍拍她肩膊道。
「嗯,別欺負鈴兒哦,阿柏!」
「就憑他想欺負我?!」
「哈哈,保重啦,你們慢慢聊吧。」
正如我以原子筆插自己會痛一樣,暴飲暴食後的飽腹感也會隨時間過去而消退,但卻不會影響身型,某程度上來說如果是愛吃之人,這阡迴旅館就是天國了吧。
看到鈴兒在食堂與愛莉暢談甚歡的樣子,我對她的擔憂在不知不覺間消退了少。我乘著飽腹感還在便回到房間,躺到床上呼呼睡去後又醒來。
雖然沒法感知到時間流逝,但如果在常世的話,理應又過去了十多小時了吧。
雖然沒有必要,但我還是習慣在阡迴旅館內梳洗。
換過回到地下大堂的接待處,在無盡天井的光柱照映下,古色古香的木製櫃檯安靜地在那靜候著我與鈴兒回去。
鈴兒不在。
我一邊用手邊的沙漏練習時間控制,一邊翻開前台的紀錄簿,愛莉的名字依然被刪掉,但卻還在簿上。
「喵~」
渺渺從前台旁躍到枱面對我磨蹭撒嬌,還用尾巴向我輕掃。
「點呀肥渺……哎呀!?你咬我?!」
渺渺乘我打算對其毛茸茸的肚子出手時,冷不勝防咬了我一口!
「貓咪翻個肚個時係最危險,阿柏。」
「愛……莉?」
向前台走過來的人卻是愛莉。
「做咩?唔認得我?」
我苦笑:「唔係,我以為你已經走左……」
「嘛,反正隨時可以走,咁就唔使咁急喇。」
是…這樣嗎?
「哦……應該無問題嘅,鈴兒話過你想走嘅話隨時離開正門,一直向外行就會到達常世。」
剛咬完我一口的渺渺看看我又看看愛莉,搖搖尾巴翹起屁股準備討摸。
「鈴兒呢?」
「啱啱返左房休息。」
也就是說我躺在房間消化和睡覺的時候,二人一直都在聊天嗎?即使是感情如此要好的二人也聊得遠超我想像中久呢。
「渺渺?」
突然在旁邊擺著尾巴的渺渺站起來,再目露凶光撲向愛莉張口就咬!!
「喂!渺渺!」
「喵嗚!」
我連忙抱起渺渺扔到一旁的地上:「你做咩無喇喇咬愛莉?!愛莉!你見點?」
「嗚…好痛……」與剛剛咬我不同,渺渺這一口可不是開玩笑的,愛莉手背馬上多了兩個血點,鮮血直流,她扶著自己雙手叫痛。
「等陣等陣,我搵膠布俾你!」
拉開抽屜,空無一物。
「藥水膠布,藥水膠布,藥水膠布!」
我關上抽屜默念幾遍後再次拉開,藥水膠布就在其中,阡迴旅館有萬應室太好了!
「嚟!我幫你止左血先!!你攝影師嚟靠對手搵食……愛莉?」
這時我突然發現愛莉不對勁,她好像著了魔一樣看著自己的手背。兩個小血孔之中漸漸滲出鮮血,因為表面張力而在愛莉的手背上凝聚成兩個小血點。
「點解……我仲係度……?」
血點中,倒映著驚慌失惜的愛莉。
「嗄?」
「已經過左咁耐……我……」
「你見點樣?我幫你痴左膠布先喇,雖然傷口唔算大但都似乎有少少深……」
「阿柏,我…唔應該仲係度……我……」
她被嚇瘋了嗎?我聽說過有暈血症,即見血就會暈倒,但我沒聽說過有人見血會瘋掉的。愛莉雙眼失焦,好似著了魔一樣死瞪著自己手背上的兩個血點喃喃自語。
而血點中,她的倒影也瞪回來。
「咩唔應該仲係度?」
「時間……時間過左幾耐?Party應該一早就完左好耐,我……」
突然間耳邊響起——
「叮鈴…」
——響起風鈴聲。
「救我……」
「愛莉~」
聽到有人叫喚自己,愛莉回首一看,馬上被鈴兒抱住:「以為你已經走左添!」
愛莉剛才的著魔眼神瞬間消散,樣子正常得幾乎使我懷疑自己剛剛產生了幻覺。但是我知道我沒有,我清晰地聽到了——
「救我。」
腳邊一陣毛茸茸,我低頭一看竟然是渺渺在我雙腳之間鑽來鑽去,就在我和牠對視的瞬間,我看到了,我清晰地看到了。
渺渺在搖頭。
只是一下,只是一瞬,但渺渺向我清晰地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