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這樣問好像有點唐突,但是我就只問一句:接下來,我還可以去哪兒?
「嗡隆……」
月台的列車早已經消失在路軌的盡頭,那只是風聲在軌道間捲起的悲鳴,如哭泣,如哀號。白晝時是夢想王國入口的迪士尼站變得冷清,只剩下漸漸遠去的列車泛起的勁風餘浪清散在晚風間。
錯過尾班車了…呢。
左顧右盼,空蕩蕩的月台就只有我一人。樂園早已關門,這只因樂園而存在的車站馬上變成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孤島。
接下來,我還可以去哪兒?
真是的,解僱信有必要在下班後才給我們嗎?賠一個月代通知金就能為所欲為嗎?要我們即時收拾東西也不考慮一下迪士尼線的尾班車時間嗎?
心情壞透了。
無可奈何地坐到月台上的長椅後,我看著路軌另一側的廣告燈箱發著呆。我沒有思索回家的辦法,這樣坐著也沒甚麼意思,我對那些減肥藥完全沒興趣,只是……
……抱歉,我也不知道。
開甚麼玩笑了,城堡要維修至少兩三年,所以接下來也沒煙火表演,於是把整隊煙火工程團隊解雇掉?外判職員就這樣可有可無嗎?還有為甚麼有人能留任到最後一次煙火後調去其他項目,我就能滾蛋?
「唉。」
抬頭看著月台的玻璃幕門,倒影中的我也看回來。
溫年柏,廿四歲,失業,失戀,失敗。
倒影中不堪入目的我實在有夠礙眼,所以我下意識地閉上雙目迴避,腦海中浮現的卻是一幀又一幀的回憶。
「十優狀元確診胃癌 仍然不放棄醫生夢」
「跳級畢業 狀元完夢 抗癌之路不忘救人初心」
「狀元醫生遺愛人間 心臟贈少年」
來,猜猜看那顆心臟被捐到誰身上?
我指尖滑過自己胸膛,即使隔著衣服也能感覺到那道又大又醜的疤痕在,如在悼念著那個從未見過面的救命恩人。
先不說現在尾班車已經開走,我跳下去也不會有列車撞過來。這條命是借來的,我沒有糟蹋的權利。如果不是,我早就……
活成這個樣子,真抱歉。
本來不應該是這樣子的,真抱歉。
「先生。」
一個地鐵職員出現在我旁邊,打斷了我的茫然。
「唔好意思,我地夠鐘閂站。」
「閂…站?」
「嗯,閂站。」職員的眼神相當堅決,完全是在趕我離開。
要不是這條命是借來的話……
「你知唔知仲有乜車呢個時間出市區?」
「呢個鐘數……你試吓叫的士或者Uber?」
他其實很有禮貌,還硬生生擠出一個笑容。
「咁……啊。」
「再唔係你可以去迪士尼酒店瞓一晚,我哋聽朝頭班車係朝早六點二十分……」
「唔使,我喺邊度出返去?」
「我帶你行。」
領著我的職員步伐有點急促,當然是因為我礙著他下班。
「係迪士尼返工啊?咁夜仲喺度嘅?」
「呃……算係。」
不再是了。
意識到我沒興趣聊天的他也沒趣地閉上嘴,領著我穿過職員通道後我們來到了迪士尼站的外頭。
「好聲行啦,拜拜!」
夜裡的森林被風吹動如在搖晃,樹濤聲如在咆哮,昏暗的燈光瞬間就被夜幕一口吞下,環顧附近就只有我孤身一人站在彎彎曲曲的磚路中央。
抱歉,能載我出市區嗎?我始終沒有如此向那職員請求,即使我知道這時間在這兒下班的他一定有駕車。
接下來,我還可以去哪兒?
我不坐的士或Uber的原因不複雜,這樣夜深人靜根本沒有車能攔,再者現在我已失業,能省就省。
按常理說,其他人在情況下早就叫自己的朋友或家人來接自己,但是我不能。
因為我沒有。
我的心臟毛病遺傳自雙親,為了照顧換心手術後的我二人都積勞成疾而離世,只有一個姐姐與我相依為命。至於朋友……自從與她分手後我才發現不知不覺間我已是孤身一人。
活該。
我活該。
正當我打算輸入「姐你能不能來接我時」,我在屏幕上幾毫米的指頭卻停了下來。
不想。
我……我不想找她。
不想告訴她我被解僱,不想告訴她我錯過了尾班車,不想告訴她我這弟弟如此窩囊。
即使她會開著那台帥氣的車來接我,即使我知道她會告訴我沒事,即使她會帶我去吃宵夜安慰。她對我越是呵護,我卻越不想站在如此優秀的她面前。
我就是不想。
回過神來的時侯我已經走到空空如也的交通交匯處,沒有巴士,沒有的士,只有飛蟲圍著天花的螢光燈在盲目地飛舞。證實的確沒有交通工具,死心離開的我終於把目光,投向了馬路旁的行人道。
不就有了嗎?
掏出手機確認過,從迪士尼步行至東涌港鐵站需時大約四小時,絕非沒法步行的距離和時間。而且……
既然明天開始我就是失業大軍一員,那麼我也不用急著回家對吧。先不說實在沒有面目回去對著父母的靈位和姐姐,我其實大可以步行出去。
而且,我連地圖都不用。
容我自誇,我溫年柏唯一擅長的就是「方向感」,只要我看過一次的地圖就能瞬間記住,身處當中範圍時更能套用到真實世界之中。就算沒有地圖,我也能一邊走一邊記下空間方向,自己從哪個方向而來,正在往甚麼方向前進。
光是現在閉上眼,我已經知道如何走到市區了,因為我腦中浮現的地圖清晰無比。
出發吧。
下定了決心後,四周的晚風也變得舒暢了些許,我拐過角落走到公路旁的行人路,默默地向著遠方雲層下的燈火走去。
漆黑的深夜,漆黑的密林,燈火通明的公路如某頭巨獸體內的血管般默默地湧動著。
從這兒向山下挑望,萬家燈火把雲頂映亮,光污染這時候在我眼中如把天空染上色彩的極光,萬賴具寂的天地之間如同只剩我一人。
步復步,步復步,前進速度緩慢得可笑,但我卻毫不在意。
「溫年柏。」
拐過路牌的瞬間,我突然聽到背後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俗語有云:天黑莫回頭,這種時間怎麼會有人在背後叫我的名字?當我意識到這點時,我早已經反射動作地回首。
沒有人。
空空如也的馬路,行人道,街燈,樹影,完全沒看到任何能叫我名字的存在。
是幻聽嗎?我搔搔有點長的髮尾,壓下不安的心情,然後繼續往前走去。
方向是對的,路是對的,但是我卻馬上注意到一點:山下的燈,熄滅了。
要知道山下的燈是東涌市區的燈火,瞬間消失的可能並非沒有。但除非整個東涌停電,或整個東涌消失,不然從這高度這方向,我是不可能看不見東涌市中心的燈光。
這到底是……
我連忙抬頭看看馬路的路牌,卻沒有絲毫異樣,耳邊寂靜得有點耳鳴,但我還走在正確的路上,朝向正確的方向。
是…霧之類嗎……?
強行說服自己後,我繼續信步向前走去。分辨方向其實沒有想像中複雜,路是兩點一線的構造,只要走在正確的路上,面朝正確的方向,便總能確定自己沒有走錯。
但以防萬一,我還是掏出了手機查看地圖。
02:23AM
很好,GPS顯示方向與座標都正確,如我所料大約再走一小時左右我便會到達欣澳,沿著海邊再走三小時就會到達東涌,剛好坐第一班車回家。
「……」
但望向遠方漆黑的夜,理應存在於那兒看東涌卻是消失得無影無蹤,實在使我心中感到不安。但我深知只要走到欣澳,就是沿著海邊的大直路了。
繼續走著走著,我發現事情不對勁。
首先,我身旁的道路從不知甚麼時候開始,一架車都沒有駛過,即使是深夜,也絕不應該過了這樣久還是完全沒車子出現。
而且,連欣澳亦消失了。
道路還在,路牌還在,但是山下理應存在於那兒的欣澳站現在只是漆黑一片。雖然我知道已經過了尾班車,港鐵站就會關站直到頭班車開車前的時間,但是……但是總不可能這樣一遍漆黑吧!那兒現在就只有一片密林,根本沒任何建築物存在!
意識到不對勁的我掏出手機打算查看地圖,下一幕震撼了我的腦袋。
02:23AM
時間,沒有前進。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