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迷失在訣別之後
我激動地站起來,無意義地走兩圈又坐下,一口氣把杯中的茶全部灌入肚中,放下杯子還把茶几撞出「咚」一聲。
「無可能,我點會係鈴兒嘅解鈴人?我係作為阡迴旅館嘅職員被召喚!我都唔識鈴兒!」
白醫生淺淺一笑為我再倒一杯茶:「仲記唔記得你當日進入阡迴旅館嗰時,見過啲咩?」
就……就我走在路上,然後跟著渺渺穿過鳥居……
等等,鳥居?
遠方傳來似有還無的低語,我連忙把視線從手機屏幕移開,只見一條米色毛茸茸的尾巴消失在路邊的深紅色鳥居之後。
「係唔係見到鳥居?經歷過上輪嘅你,應該明白鳥居出現代表咩意思。」
解鈴鳥居出現,代表阡迴旅館內有職員正在傳召解鈴人。
而我和小月於上一輪一樣,在紀錄簿上沒有名字。
「係解鈴鳥居……」我震驚地說。
「從來無人講過你係呢度只有一個身份,得一個原因嚟到阡迴旅館。」白醫生說。
「嗯……唉。」
百感交雜都差點沒法形容我當下的感受。
「係你傳召我嚟阡迴旅館?」我抱起渺渺。
「喵。」
這貓竟然還會點頭。
還好身處於阡迴旅館,身處於白醫生展開的緩時區內,我有充足的時間收拾心情和整理頭緒。
「你既迷失,亦係鈴兒嘅解鈴人,同時都係作為職員嚟到呢度。」白醫生說,「只有你先幫得到鈴兒。」
「因為你唔可以出現係佢面前啊……」
「雖然都係你嘅慣性反駁,但的確係咁。」白醫生道,「嚟,同你去睇鈴兒另一段嘅過去。」
白醫生從懷中取出那熟悉的琉璃風鈴交給我,我也和上一輪一樣掛到自己身上。
「點去?」
「跟我過嚟。」
白醫生把盤起的雙腳放開站起來,對面夕陽露出意思深長的微笑。
那時候我還不知這微笑後是何等沉重。
「呢一層無門,所以方法都無乜特別。」
「下,唔通你又想啊啊啊啊啊——!!」
這傢伙又推我下樓了!!
「時間——咦?你都跳埋落嚟?」
還未待我施法,身邊白醫生已經飄過來。
「咁當然,係我話要帶你去睇㗎嘛。」
無限的木頭回廊在眼前出現,又然後在頭上無盡的消失點後。由其說我們在往下墜,倒不如說我們像在一道隧道之中飛行,四周亦是阡迴旅館內部無限交錯延伸的空間。
「到喇。」
視野盡頭出現一扇門,要命的是那扇門不是像普通的門般鑲在牆上,而是飄在空中!這真的是隨意門了!
「會撞上去㗎喎?!」
「係會穿過去。」
我們於阡迴旅館的天井中墜去那扇浮在空中的灰色門,門上還有防火玻璃,似乎是阡迴之門那種重現門在常世的樣子。
「呼!」
門瞬間打開,白醫生與我穿過,突然間重力再次於腳下出現,我們也瞬間減速至安全範圍站穩。
又是安寧病房?
「了解鈴兒將大家困住嘅原因,同為佢解鈴,係你作為解鈴人嘅使命。不過知道佢當日係點樣進入阡迴旅館應該有幫助。」
雖然進入的方式很誇張,但說到底他就只是用阡迴之門向我展示鈴兒的過去罷了,和我們那時候去看阿力逃婚沒甚麼兩樣。
眼前又是安寧病房的走廊,看人們的打扮和窗外風景似乎時間已經流逝了不少,是深冬嗎?
「……」
「……」
病床上,白醫生躺在那兒。
而坐在床邊的人不是誰,正是鈴兒。但這個鈴兒沒有穿著護士制服,而是便服打扮,貼身牛仔褲和黑色恤衫,甚是端莊。
二人正牽著手。
過去的白醫生即使是我這個醫學的門外漢,也看得出正奄奄一息是彌留狀態。
而鈴兒也很冷靜,她連哭也沒有哭,其俏臉依然是靜如止水。
只有沉默的彌留,牽著手卻即將分別的二人,眼前是無聲的悲劇結局。
「嗶——嗶——」
屏幕上的心電圖顯示著他的生命正一點一滴地消逝。
「喂,你唔想睇可以唔使睇。」我。
「放心,我早就睇到無感覺。」身邊的白醫生。
目睹自己離世,是可以看到沒感覺的事嗎?
「嗶——嗶——」
二人就這樣互相陪伴著彼此,茶具正在角落陰影中默默地守候,窗外亦再無夕陽。
早就已經日落西山。
「嗶——嗶——」
突然,病床上的白醫生挪動了頭,望向我們這邊。
我連忙回首一看,但我身後只有空白的牆壁,他到底是在看甚麼?阡迴之門並不是時光機,我們不會與過去的人有所接觸……
「唔使擔心,你哋兩個最後都成功咗。」過去的白醫生說。
你們兩個?過去的白醫生……為甚麼?!
「……嗰邊有啲咩?」鈴兒狐疑地望向我們這邊,但明顯她沒有看到我們二人。
「呵呵,你總有一日會知道,鈴兒。」過去的白醫生搖頭望向她,眼中只有憐愛。
那是內疚與釋懷交錯的複雜眼神。
卻沒有愛情。
「……總有一日啊。」鈴兒幽幽地說,側臉中帶著寂寞。
「如果我講出嚟就唔會發生,所以……唔使擔心,要有勇氣相信自己。」病床上的白醫生再次望向我們道。
「佢點解……」我問道。
「嗯,原來係咁。」身邊的白醫生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但看樣子沒打算跟我解釋。
鈴兒牽著垂死的白醫生始終手沒有放開,又是極度漫長,卻令人恨不得更漫長的寂靜與彌留。
終於——
「……」
白醫生看著鈴兒微微一笑,然後閉上眼。
「嗶————」
心電圖化成直線,蒼白的蜂鳴聲響徹病房,掩蓋了鈴兒終於釋出的飲泣聲。
「下一站。」白醫生拉拉我離開病房,我看到有兩個穿著西裝的人馬上步進病房,看樣子是白醫生的父母。
西裝人是來幹甚麼?手上拿著的好像是合約。
身邊光影閃動,我與白醫生如行走在縮時攝影的影片之中,人影高速滑進又滑走,窗外的太陽飛著橫過穹頂,斜陽照出的影子如時針般掃過時間的洪流。
「白醫生,嗰個你……」
「已經死咗。」他直截了當地說,「無乜嘢,住得嚟安寧病房都係為咗等嗰一刻。」
「……」
那時候我卻沒有想過那一個極重要的問題。
「鈴兒應該係呢邊。」
我們沿走廊前進,他熟悉地推開護士長辦公室的房門,房內的鈴兒與護士長正在對話。身為過去幻境的一員,二人自然無視我們,任由我們站在牆邊。
「對唔住,護士長。」鈴兒說。
案上放著一封信,我把頭湊過去仔細看,是鈴兒的辭職信。
果然呢。
「當然,辭職係你嘅自由,夏姑娘。」護士長帶著眼鏡搖頭嘆氣說,「但我希望你可以再考慮一下。」
「……我考慮得好清楚。」
「你只係錯誤地,對將死之人投入咗唔應該存在,亦唔會有結果嘅感情。」
「我知道,我已經無資格做護士,無資格被稱為夏姑娘。」
「我絕對唔係怪責你,感情嘅事無人可以控制,包括你自己。」
鈴兒一言不發,但似乎正在壓抑自己感情。
的確這是注定悲劇收場的單戀。
但鈴兒還是一頭栽進去了。
「我亦有錯。」白醫生垂頭說。
「你根本唔鐘意鈴兒係咪?」
「唔重要,我見到佢個時已經死期近,但係……你見唔見到根本無屋企人嚟探我?」
……的確如此。
「我同屋企人關係唔好,係我貪心,鈴兒送到我面前嘅陪伴對我嚟講太吸引,即使我知道咁樣一定會重創佢,但我依然貪心,寧願……唉。」白醫生搖頭嘆氣道。
本來想怪責他一下,但始終還是說不出口。
誰也不想形單影隻地逝去吧,誰都不想孤伶伶地被遺下吧。
如果是我——
真的說不出任何一句責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