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仲敬講亨利八世
劉仲敬:亨利八世是那種得天獨厚的孩子。他的父輩得天下甚難,必須隨時隨地克制自己的欲望,觀察周圍的形勢,稍微一個動作搞錯就會家破人亡。亨利七世運用權術的巧妙是同時代的帝王所少有的,這跟他危險的處境非常有關係。而他結束了紅白玫瑰戰爭以來長期的合法性危機,紅白兩黨都把合法性寄託在他的子嗣身上。他本人的合法性有問題,他的同時代的人和前輩的合法性也有問題,但他和約克家公主的結合生下來的子嗣,就是亨利八世,同時結合了紅白玫瑰兩個家族的合法性,因此還沒有出生就已經寄託了國民的全部希望。亨利八世既是被嬌養的孩子,又一開始就結合了國民和國家的全部期望。
亨利八世長大的時候,正是文藝復興式教育在英國登陸的時候。以前的貴族、親王只需要做騎士就行了,像黑太子那樣,稍微學一點拉丁文就差不多了;以後的王子就要瞭解整個歐洲最先進、最新的文化。
亨利八世等於是在這種教育中得風氣之先的一個人,他比他的父輩受的教育都要好得多,精通神學和當時的各種藝術,自己也是神學家和作家,如果不是國王的話,文學成就是相當出色的。所以他很小就很自負,再加上國民對他寄託了這麼大的希望,自負就更是理所當然了。凱薩琳王后原本是前王子亞瑟——亨利八世那個早逝的哥哥的妻子,她從西班牙帶來一套西班牙的宮廷禮節,對當時剛剛向歐洲敞開大門的英格蘭來說的話,就一度以為這就是歐洲文化的最先進成就。
安妮•博林從法國回來的時候,英國宮廷的老派人士都看她不順眼。當時實際上英國分為三層文化。倫敦以外的各地鄉紳仍然是保存著古老的英格蘭那種作風。當時的英國鄉紳階級經過紅白玫瑰戰爭的重新洗牌,有很多人都從原來的比較富裕的自耕農剛剛起家,擠入了一個接近貴族的階級當中,他們強調的還是淳樸,並不強調虛文,對於倫敦的高級文化和海外的高級文化都不是很感興趣。英國宮廷剛剛接受了西班牙的禮節,而西班牙的禮節部分的受到東方的影響,部分的受到義大利和羅馬的影響,強調的是細緻和精緻,但是失之僵硬。
因為西班牙式的貴族作風是強調高傲和矜持,不苟言笑,上等人說話是不能夠隨便說的,尤其不能像下等人那樣隨隨便便開玩笑,開玩笑是不莊重的體現,對女性為大忌。女性一部分是受貴族風格的影響,另一方面又受東方風格的影響,因為西班牙人畢竟是受阿拉伯人統治過一段時間的,所以特別重視男女之大防。而法國宮廷的風範呢,是強調儒雅風流,女性尤其要口角輕靈,輕輕騷動男性的心弦,能夠在不經意之間,一投足一舉手一個眼神,就讓男性自覺自發的去做她想要做的事情。能夠把這一套操練到爐火純青,做到親切而不輕佻,那就算是宮廷教育的上品了。
安妮•博林把這一套帶回了英格蘭,就在宮廷當中掀起了一場通詞膨脹。安妮這種活潑輕快的作風,在老派婦女看來就是有點不正經,濫用自己的女性魅力操縱男性,來給自己達到不正當的目的,體面的婦女是不應該這樣操縱男性的。但安妮其實,就當時那些攻擊她的人散發的無數流言蜚語來看,其實也不是很壞。她操縱男性,也不過是讓那些年輕侍衛之類的給她幫一些小小的忙,這些在後來紳士風度比較發達的時代,都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順便說一句,英國紳士風度的發達,跟都鐸王朝有非常密切的關係。在這個新風格形成的過程當中,安妮•博林起的作用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