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成
2022-07-13 08:22:41
第九十章──絕望
那是一道影子。
或者說,是形同影子的人。
只能看出人形的輪廓,卻是渾身纏滿了黑布,就連一丁點的皮膚、毛髮都沒有露出來。
他就是黑暗。
月色、星光、視線,投在其外,均似被吸進深不見底的黑洞之間。
他緩步走進來,走到兩張竹椅相對的中央。
段志與段真眸底盡是驚懼:「你是誰!」
「……」黑影沒有吭聲,只是站在二人中央,然後舉起雙手。
各自的五指虛握成爪,落在段志與段真的頭頂。
那一瞬間,二人只能張開嘴巴,卻偏偏沒能吭聲。難以置信的劇痛,隨著那五指落下傳來。
如電殛、如火燒、如冰寒、如針刺、如刀削……世間有萬般痛苦,他們便在體會著這萬種痛苦。
二人的眼睛已然失焦,口水無意識地流下,像極兩個白癡。
具體過去多久,二人並不知曉。
當那黑影鬆手的剎那,二人便即昏迷過去。
…………
翌日。
二人徐徐醒來,只感渾身虛弱無力,劇痛難當。
他們連忙一看,木屋內只有彼此,這才長舒一口氣。相視之間,眸底的驚懼清晰可見。
「那……那是甚麼人?」
「不知道。」段志一開口,便把自己也嚇一跳。聲音之沙啞與難聽,就似渴了數天之人般難受。當他想要站起來的瞬間,卻差點直接仆倒在地。
「師兄!」
只是段志尚未站起來,趴在地上感受著自身,怔然開口:「我的靈氣……」
段真聞言一驚,便即同樣感受著自身境界。
片刻,二人相視,均看到彼此眼裡的絕望。
二人的境界從煉氣巔峰,直接墮至八層。
他們明白那黑衣人來幹甚麼。
那黑影般的夢魘知道他們準備築基,所以便到來,毀去他們的希望。
段志面色蒼白至極,掙扎著站起來。
他緊咬著自己的下唇,似是直接咬破也沒有意識得到,直至那股腥氣自咽喉湧來,才虛弱地坐回自己的竹椅上,與師弟相視無語。
他們真的很努力。
不然也不可能於短短一年間,從煉氣境七層、八層便修至煉氣巔峰。
但絕望便是當你以為自己看見希望,然後硬生生地將之摧毀,才算是絕望。
段志強自鎮定心神:「那不是築基修士。」
段真一怔,這才明白師兄在說甚麼。
「我們見過築基修士,感受過趙如梭的靈壓。但昨夜那個人,肯定不是築基修士。況且,能夠吸取別人體內靈氣的法門?前所未見,從未所聞。」
看到師兄在認真思索著,段真不由得心生佩服。
就連他自己已經生出絕望,打算認命之際,師兄還在思索局勢。他強打精神,應道:「不是築基,那只能是金丹。」
段志又應道:「而崑崙只有一個金丹。」
答案已是呼之欲出。
華盛風,崑崙掌門。
只能是他。
……………
他們無法理解,為何堂堂一名金丹修士,要針對他們兩個小傢伙。
唯一能解釋,只有是他們的惡趣味。
沉默片刻,段真才弱弱開口:「師兄,我們之後該怎麼辦?」
「怎麼辦?自然繼續對抗。」段志回應得很快,快得段真都反應不過來。
「他既然特地前來阻止我們破境,自然是因為我們築基將會對他造成威脅,他再也不能像之前那般,無聲無息地把我們帶回崑崙山。」段志說起來面色堅定:「你仔細想,這對我們其實是一件好事。」
「這一年間,我們根本連對手是誰、誰又悄無聲息把我們帶回崑崙都不知道。但現在,因為我們準備破境,那人便慌了起來,才終於現身。」
「這是進步。」
段真雖然不想這樣說,卻也難免心懷絕望道:「但那又如何?縱然我們修行再上去,卻永遠都無法築基啊!」
段志再次回應得很快,明顯早有想過:「是的。這才代表,每當我們到達築基的瓶頸,那個人就一定要出現。」
段真一怔,似乎想到師兄想幹些甚麼。
段志露出一抹笑容,帶著猙獰:「既然明知道他會來,我們可以試試殺一殺他。」
……………
煉氣境想要殺死金丹修士,聽起來就如孩童想要撈起水中月、幼犬想要戰勝獅子。
但段真卻聽明白了。
那是一個生存的意志。
總該活下去,總該有個目標。
想要殺死金丹修士,這目標倒是挺好。
段真便開始認真思索起來:「若是早知道他會來,那倒好佈置。」
「那就試試。」
……………
二人步履艱辛地去擔水,步伐虛幻,彷彿下一刻就要從石梯倒下去。
那是因為對身體強烈的不適應。
煉氣境,乃是養氣洗髓。也就代表隨著煉氣境界越高,身體會變得更加強健,迎接於體內築下仙基的準備。
他們已經徹底踏實並適應了煉氣巔峰的境界。
現在,卻憑空從煉氣巔峰跌至八層初境。就如成年人本來能扛下一袋香米,卻一覺醒來發現那袋香米變得奇重無比。
米沒有重。
兩桶大水還是那般重。
改變的,是他們自身。
所以當趙如梭發現二人在正午都沒有搬好那八桶水以後,感到非常驚訝,卻也沒有例外地、久違地狠揍了他們一頓。
當二人幾乎是拖著身子來到柴房時,還真把季墨嚇了一大跳:「到底怎麼一回事?」
……………
季墨相當了解二人的情況,也知道他們已經選擇昨夜破境。
但在聽到二人的實力境界竟硬生生墮落至煉氣八層,也是感到荒誕至極。雖然他並非修士,無法踏上修行路。但這是一個修行的世界,人間界的卷藏,往往與修士的世界離不開關係。
季墨既然是一個打算上京赴考的窮苦書生,自然也會對修行有所認知。他自然沒聽說過竟然有這種吸取靈氣、令修士境界下降的法門。這已經稱得上是恐怖的邪功。
「我們懷疑是華盛風。」段志也沒有轉彎抹角,直接就說了出來:「那個黑衣人,肯定不止築基那麼簡單。」
楓成
2022-07-14 09:50:36
第九十一章──季苦
季墨沉默下來,面露思索。
良久,他卻是搖了搖頭:「據我理解,華盛風只是個貪慕虛榮的小人。我卻不明白,他如此大費周章留你們在崑崙的原因。」
「我們也不明白。」
「或許想要多兩個下人、或許因為我們的態度……不論如何,事實便是有人不想我們離開崑崙。」
「所以,我們想看看季大哥有甚麼想法。」
季墨自嘲一笑:「百無一用是書生,我只是個手無寸鐵的凡人,哪裡能幫到你們甚麼?」
段真與段志相視片刻,段志突然開口:「季大哥既然學識淵博,更能對衰落千年的崑崙了解深厚──可曾讀過【崑崙誌】?」
季墨聞言一怔,看向二人。
段志逕自續道:「若我們沒有忘記的話……崑崙誌的著者,姓季單字一個苦。」
「未知與季大哥可有甚麼關係?」
…………
段志與段真乃是修士,更擁有沒多少人知道的出眾天賦。
知道的人不多,但每位知者均為之驚豔。如龍虎郭慕白、如鬼山李仰江,又如曾經無數見識過的修士。
季墨與二人相處一年,雖然無修練天賦,但他滿胸筆墨,自也知曉這兩位兄弟乃是不世出的天才。
正因如此,三人之間真要說,地位如雲泥之別。
換句話說,段志與段真得罪飛劍院那些公子哥兒會惹來崑崙那些貪財的傢伙毒打一通,以免趕走他們的財神。但若二人得罪季墨、甚至教訓一頓,崑崙上上下下都不會多說甚麼。
修士與凡俗之間,本來如此。
那麼他們到底是怎麼交好呢?
說看對眼、說因為那清澈而不受世間錢財染污的雙眸……那都有點太虛。
都是因為崑崙。
說崑崙,道崑崙。
季墨是兩師兄弟見過當中除他們自己以外,最了解崑崙的人。而且與他們不一樣,二人對崑崙的認知在於鄉村老夫的故事。但季墨彷彿胸裡有一本崑崙的天書,但凡與崑崙相關之事均信手拈來,更是能引經據典。
段志與段真,本來就是崑崙曾經的狂熱信徒。只是因為世間對崑崙的認知早已丟失,現在喜獲知音,豈能不相見歡?
但──
正因為季墨對崑崙了解極深,從季墨口中得知世人早已對崑崙遺忘。或者說,這本來就是世間某些大人物、某種力量故意而為。焚盡崑崙相關的典藏,再故意禁止世人再提起,加上崑崙自洗清譽,化成沽名釣譽的學店劍宗。
能真正知曉千年之前崑崙的人,已屬小眾。
偏偏季墨是其中之一。
更偏偏季墨很多的認知,都出於那本幾乎記載崑崙數千年風光的卷藏,也是有關於崑崙之中、最詳細的典藏。據聞就連千年之前的崑崙,也都把那本卷藏的真本收於閣中。
那便是──【崑崙誌】。
…………
崑崙誌著者為季苦,是一名凡俗,更是一名讀書人。但沒有修行天賦的季苦,對崑崙卻有著狂熱。據聞他以凡俗之身,曾經三度挑戰劍關想要拜入崑崙,但根本無法煉氣洗髓的他,自然無法度過守劍關的崑崙弟子。
據聞最後一次,他被守劍關的弟子劍氣所傷,險些身死。那代崑崙掌門憐他傷勢、賞其意志,便將他收進崑崙,當一名灶房幫工。
那些年,崑崙裡沒有凡俗。
或許隨便從灶房挑出那個火工頭陀,便能從燒得正好的火灶間抽出劍來斬死築基境修士。又或者從洗衣的小湖畔那名洗舊衣的老婦,抽出髻上髮釵,便可以直接把金丹刺出幾個小孔。
季苦因為傷了肺脈,雖然保住性命,卻終生咳嗽不止。雖非肺癆更勝肺癆,倒真契合他的名字──很苦。
但季苦沒覺得自己很苦,看著那些擁修行天賦、卻連崑崙山門也無法進內的年輕人,他認為自己走了大運,喜滋滋地在崑崙灶房打工。
這一打工,便是二十載的歲月。
他性子算不上討喜,但做事嚴謹,而且對崑崙的仙師足夠恭敬。這二十年來,在崑崙倒也沒受甚麼氣,反倒結交不少以後名震天下的強大崑崙修士。
二十年以後,他主動向掌門申請退去工事,畢竟他的身體也難以再做太多操勞的活兒。掌門很爽快地應允,更給了他一筆靈石,讓他自行處理。季苦拿了靈石,卻沒有遠去,而是在崑崙境的某座小村住了下來。
娶妻生子,倒是自然之事。
據聞季苦成親之日,還有崑崙仙師專門下山道賀,給足了面子,以示季苦於崑崙極其特殊的身份。
只是誰都沒想到,又在十年之後,季苦回到崑崙山,拿著厚厚的紙本卷宗遞給掌門過目。該代掌門驚為天人,發現行裡行間盡是崑崙的事情,有風物誌,也有故事。
字字真心,處處崑崙。
那位掌門好生感謝一番,卻因為字裡間有些事情是崑崙的內部事,並不足以為人道,便跟季苦一起挑燈修訂三日三夜以後,最終定分三冊,共三千頁,取崑崙三千境之數。
那便是,崑崙誌。
有關於崑崙的記載不少,但要說詳細、仔細的話,還是要數崑崙誌。
只是近千年,有關於崑崙的卷藏記載已然息微罕見。就連段真與段志,也只曾讀過宋元松從中挑出的故事,並未讀遍三冊、共三千頁的崑崙誌。但不論段志還是段真,於這一年間從季墨對崑崙事跡的熟悉已感到奇怪。
當中更有很多崑崙的秘辛,就連他們這兩個狂熱信徒都聞所未聞。
而且……
季墨的路,與當年季苦真的很相似,都是來當個灶房幫工。
姓季、灶房幫工,對崑崙的事情瞭如指掌……
這些,都太過相似,太過明顯。
所以季墨只是苦笑一下:「真有那麼明顯嗎?」
段志與段真相視一眼,然後都認真地點了點頭。只是世間對崑崙如此狂熱的年輕人,除了段志、段真及季墨這三個愚人以外,還有誰?所以覺得明顯的,大概也只有段姓這對師兄弟了。
既然都說穿了,季墨也很是乾脆:「是的,季苦是我家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