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他甚至會問,她是誰。
一天,符海晨指着陳樂晴:
「你係邊個?呢度我屋企嚟。」
「你老婆囉,唔通你個女咩。」以前,二人談情時,經常說這自嘲的話;她以為他只是在久違地調情。
「咩老婆?我未結婚㗎喎。」
「吓,咁我係邊個?」她向他展示與他一對的婚戒。
「我再講一次,我冇老婆。」他敵視她:「唔該你即刻離開我屋企。」
她意識到,此刻,他是真的忘記她了。
她記得之前醫生和她講過的以防萬一,或者說,她只記得這些——不在香江長大而又未接受過香港教育的她,聽不太懂專業術語、文縐縐的話——醫生不嚴而威;唯獨講到如果符海晨忘記了她的話,她有什麼能做的呢?當時她用了二百分的專注力聆聽。
很傻仔又很直接,陳樂晴將二人的照片、家庭合照統統拿出來,堅持和他講,二人是夫妻。
「你身上嗰浸沐浴露味呀,係因為你成日送白蘭花畀我,所以我哋都用呢隻味嘅沐浴露咋。」
「嗱,呢張櫈呢,跟咗你好多年,有次細仔嘔奶整污糟咗,你好嬲,最後係我洗返乾淨㗎。」
「雪櫃仲有一碗琴晚你飲剩嘅湯,試吓係咪你鍾意㗎啦。」
她費了許多唇舌,終於,他記得她。
「老婆。」他喚她。
陳樂晴無言哽咽,剛才她只有無盡恐懼。如果他真的無法記起她,那她應該如何?以健全年輕的身體壓制他、強佔他的居所嗎?
「唔好喊啦,而家就記得啦,證明你提吓我,我都係會記得㗎。」符海晨難得溫柔。
他終於清楚,自己的「無能」,深切地傷害了至親。
可是,這並不是他的選擇,於是,他更自責。
他只有又老又廢的生命,所有事都不能自控。可笑地,神經細胞和海馬迴正在毁壞,並且不可逆轉,他又不能拆爛腦袋給藥它們吃,因為他與它們一樣,什麼都做不到。
「冇嘢喎,今次我明會點樣,之後就會順手。」她擠出笑容。
誠實問心,她只是一個離鄉別井的小女人,以丈夫的利益為依歸。
連日來的辛苦,其實疲憊是心大於身,因為她看不見出路。
她安慰自己,起碼,能令他快樂過活。
*
「佢唔記得嘢嘅頻率越嚟越高……」陳樂晴揉揉眼睛。
我將紙巾遞給她。
我的心也像紙巾泡了水,攤軟無骨的思緒獨得酸楚。這種案例,我聽過很多次,患者痛苦,照顧者也煎熬、因而煎熬。我也明白為什麼她不願將丈夫送到護理中心。
「但係,我都係好想親自照顧佢啊。」她帶着微微倔強地說。
我沒有說話。
她又講:「所以就唯有咁啦。」
*
再過幾年,符海晨擁有阿茲海默症最終時期的症狀——其實已經不算快,中間吃的藥、做過的腦力訓練、身心放鬆的悠閑,都幫助緩解和減漫痛苦的爆發。
他的生活完全依賴陳樂晴。
二人每日都黏在一起。
他也無話,因為語言能力日漸退化;從前他引以為傲於濤濤不絕的談天說地,如今,都只能講簡單的字——單字,甚至已經無法談話。
他的心還有些「知覺」,每日都覺得自己很廢材。
她鼓勵他:「捱得住咁耐,你真係好叻。」
只是,他並不想捱。
他通常都是冷漠、倦怠,當然明白和感受到她的用心、行為,然而表現出來,卻充滿攻擊性。他不想如此,可是生理性的他確實做出這樣的事。整個人都呆呆的,不知生存意義為何。
他有意志,意志亦是自由,然而身體是囹圄監牢囚禁着他。
這種最基本的自由都沒有,不知為何還要活着;要說未來有光吧,他又不是,前路只會越來越黑暗,這絕症在他腦中滋長的速度似是一種崛起的科技。
他無法自行做任何事情,簡單的日常如拿起水杯都不能,吃喝拉撒全由妻子主宰。
生為男人,實在蒙羞——他想,被愛人照顧是夢想,但如此的寸步不離,是侮辱。
不、不,其實,他連自己都忘掉。
符海晨自此終日卧病在床,不知是否與壞心情相關,肌肉質量迅速退化,行動能力嚴重下降。
他每日都用哀怨的眼神望着陳樂晴。
她當然看得見。
她不想喊苦喊累,自小做慣粗活的她,根本自信能夠勝任照顧丈夫。何況,他只得一人,不能跑跑跳跳,已是省心。
可是為什麼,她如此痛苦呢?
最近,她常常胃痛、頭暈、全身肌肉酸痛,小小事亦能觸碰他的情海。
「嚟,食飯。」
她好像看見了他正在死去,縱然他有心跳、有呼吸,但是,他得死路一條。
明晰可見的無望將來。
「你好辛苦,係咪啊?」她柔柔地問。
他沒有答,直勾勾地看着她,驀地眨眼。
她知道,他的意思是:
我想死。
她的心跌落地上,沒有狠狠摔下——她一早料到每日他的眼神只會越發死寂,沒有光的靈魂都在啞然失笑,可是沒法得到平靜。
「我都想死。」
在香江,除了同事,陳樂晴就只認識符海晨。
他是她的所有精神支柱,因為她總覺得,她在香江的一切,都是他賦予的——
居所、工作、語言、兒女、婚姻、愛。
而以上這些,他都沒有了。
他忘記了她,忘記了自己,忘記了一切。
那還會記得愛嗎?
符海晨看着陳樂晴的時候,她都疑問,他是否知道自己望着的是女人?是妻子?是愛人?還是再三認為她是入侵家宅的壞人,卻詭異地貼心,替他洗操、抹身、剪指甲?不,她又笑,如果他真能思考那麼多,亦是好事,何必操心?
她眼中的光亦慢慢暗淡。
每日重複做基本照料工作,異常無趣,而她的情感更是得不到任何回應。
「好唔好食啊?」她問。
「畀垃圾你你都照吞㗎啦……」她答。
「你仲有冇味覺㗎?」她問。
「如果每日都係咁,不如死咗仲痛快啲。」她扯開話題。
她又問:「你係咪想死?」
她又答:「我哋一齊,好唔好?」
她又說:「唔得,我要繼續照顧你。」
陳樂晴忽然崩潰大哭。
「我知你好辛苦啊!我都係!點解我哋會變成咁㗎!」
她坐在他的床邊,不斷哭泣;他也發出了「嗚」的聲音。
多過一會兒,兒女打電話過來,她又以平靜的聲線合理化沙啞的語氣,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因為,他們只會叫她:「送佢去護理院啦。」
兒女的說話沒錯,誰都比她專業和好心情。
但是,她不想。丈夫要死,也應該死在她懷內。
*
我打量陳樂晴藍色的染血衣袖,尚有身上的一撻撻血跡。
我猜到了結局。
「我想你幫我報警,我冇帶電話出嚟。」她說。
她身上什麼都沒有。我忽然害怕,難得她剛才冷靜。
「好。」我撥號,和她一同等待執法人員。
*
今日,平靜的日子裏,陳樂晴身穿最新的藍色衣服,抹了一些護膚品和唇膏。
她替符海晨換上深藍色的T-shirt,藍色是二人都愛的、憂鬱的海。
她記起,他說:「你個名有晴,我個名有晨,真係天生一對嘅好天氣。」
不識中文字的她,覺得浪漫。
落日跌落深海,但她已等不到下一個早晨,旭日昇起的如常,陽光已不曾降臨她的髮。
她問他:「準備好啦?」
他沒有答,只不帶一點情緒地盯着她手上的刀;但這種對白早已重複千萬次,長的只是心理掙扎;而今日,她覺得,是時候。
「好。」她說。
終於,她殺了他,他不用再痛苦,她依然痛苦,但痛苦終有歸途,起碼,不是無間煉獄。
她看着他的屍體,緊張和激動令她流了很多汗,精心塗抹過的唇色,都白了。
殺人原來是如釋重負。
她吻了吻他的額,到樓下區議員辦公室,找人真誠地傾吐心聲,之後,她會自首,代替丈夫繼續活着。
我們等下輩子吧,今世,我們都已經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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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家盡量都出兩更份量,今個post會完晒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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