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係一個無牌輔導員，可以令你每日都重溫同一件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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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就快到了

「啫係小學之後就好啲啦，係咪呀？」我點點頭。

「唔係呀！」何敏蘭痛心：「仲衰咗添。」

*

何昊聰對世界有點失望。

噢，正確點來說，是很、很、很失望。誰說小朋友記性不好或記憶短暫呢？學校的甄選告訴他，就算順從制度，制度亦容不下他的先天缺陷——如此明顯、無法掩飾的殘障。

他只是有些聽不見，並不是完全聽不見，就這樣都已經被拒之千里，真不公平。他越執着於這一點細微，他就越難過。

於是，就像靈機一動的閃光，他不想努力了。

反正無論如何，他都只被遺棄的渣滓；只得嫲嫲愛他，又有什麼用？年少的他，需要朋輩認同，若然嚴重缺失，他找不到任何生活的動力。

何敏蘭問他：「係咪要考咩呈分試啊？」

「係。」他答。

「溫咗書未？」

「得啦，溫咗㗎啦。」

對不起，要令你失望了。他心想。

反正讀書無用，努力讀書不會令他有疼愛自己的父母、願意親近的同學。那到底，還有什麼是有用，問題不是他需要做什麼、不做什麼，而是他無法與先天的贈禮抗衡。

剛巧，他是殘品。

升中派位當日，何敏蘭拿着結果通知書，問：「點解會入咗呢間㗎？同你之前口噏噏話鍾意嗰間呢，好唔同喎。」

「而家我鍾意呢間，呢間都好好㗎，唔差。」何昊聰隨便應付嫲嫲。

知識改變命運？但是，在他面對命途時，已經十分絕望。

中學生已經很大個了，再沒有從前小學生的溫和。何昊聰開始接觸比父母更加直接的言行——起碼他們還會以忙來推辭照顧他。

別人則直接得多，呵，親疏有別。

「屌！聾人都讀到中學？」

「嘻嘻，果然呢度全部都係廢材！成績差係廢！聾人都係廢！廢材收容所！」

他們上手碰何昊聰的助聽器，把它拿下來，馬上就見到他慌亂的神色。突然失去大部分聽覺的這其一五感，世界驀然肅靜，十分可怕。

他嘗試冷靜，下一秒，又假裝毫不在乎，任由同學將助聽器扔來扔去。

助聽器就沒有了。

何敏蘭當然看到何昊聰的助聽器不見，他說是跌在地上不小心踩爛了。她一邊喃喃關心他，又說：「再買過啦咁，唔好又整唔見啦。」可是，神色之間，他心想她並不相信他的講法。

他被傷害，也是，在傷害她。

沒有助聽器的日子，他依然在上學，只是聽不清別人在說什麼，老師也不關心同學有沒有在聽課，只逕自抄黑板，口型郁動幾下，然後下課。講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打一份工而已，無謂惹起眾怒。

內耳耳蝸受損的他，連紅綠燈的聲音也只微弱地聽見；但是，很敏感地感受到後座的人在剪他的頭髮。

噢，幼稚的欺凌。

他們也在何昊聰的課本上畫上好多隻耳朵，並配文：「有幾多隻都聽唔到㗎啦。」

他沉住氣，不予理會。之後還有更過分的卻其實並不傷害他的，他也無視；因為只要他理了、給反應了，他們就會變本加厲，最愛看到他成為樑上小丑——他不願順從。

直到，他又戴上了助聽器。

「聾的傳人又聽得返嘢啦？不過，而家又冇得聽啦。」

某個大塊頭搶去他耳朵上的助聽器，再一次。

他忽然想起了何敏蘭，想起了世上唯一疼惜自己的人。他不想傷害她。

他反擊。

他搶回去，眼神兇狠。

何昊聰很高、很瘦，雖然肌肉力量不足，然而找準角度，仍能壓住大塊頭。身邊沒有人加入這場戰鬥，因為這是一來一往的爭端，並非再似以前一樣，單方面的欺壓。

何況，何昊聰的外型極度討好，只要他不是「弱小」的那方，欺負他便沒有任何好處。女生們都喜歡他的長相，只不過遺憾地嘆息他的聽力；如此，其他男生又何必摻和。

最後，何昊聰成功奪回他的助聽器。

順利的日子沒有就此降臨，哪有一勞永逸的戰勝。除了助聽器和嚴重損害他的外型，即一眼就會被何敏蘭看出異樣的欺負外，他都不會特別反抗。然而，久不久還是會有人真正地招惹他，他亦不會客氣地回擊。

因此，他得到賞識。

「喂，你聽到我講嘢㗎嘛？」符照天問他，禮貌地。

「係。」何昊聰詫異，學校裏，竟也有人尊重他；於是，他也回應。

給他一點點、一點點好意，他就會回報很多、很多。

「加入我哋好唔好？」對方又問。

「做咩？」加入二字太有幫派意味，要麼就是積極向上的人生計劃，二者都好笑。

「捉貓仔。好多人睇㗎，啲有錢人好鍾意。」

何昊聰狐疑。

*

「咁都唔使坐監，真係好彩。」

「你講出嚟做咩？等間佢報警點算？」何昊聰瞪了她一眼。

我發覺，其實他很愛嫲嫲，但他說話總是兇兇的；我想一想，沒有去翻查守則，但我是不會報警的。

沒有為什麼，我本能地厭惡高高在上的執法機關。

「呢度講完，呢度散。」我說。

*

符照天是校內有名的童黨成員。他照攬何昊聰加入「貓貓團隊」，而不是和他吸毒、打架，是驚奇之事。

然而，何昊聰十分疑惑。

「點解要捉貓？」

符照天說：「冇啊，啲街咪成日有好多流浪貓嘅。有啲人就會想捉走佢哋囉，於是就畀錢我哋咁做。」

「捉嚟做咩？養？」

符照天沒有正面回答：「咁就唔關我哋事啦，收錢咋嘛。」

「點解搵我？」何昊聰問。

校內童黨成員，個個不願摻和此事，因為性質與之前的完全不一樣。但是，符照天想賺錢，家境貧困的他，很想買一對有模有樣的籃球鞋。得他一個行動，他怕，所以，他想招攬多一人。

「兄弟冇咩人肯做，佢哋咁大個人，驚貓喎。」符照天續道：「你應該唔驚㗎啦，喵叫都聽唔到。」

「唔好笑。」何昊聰沒有生氣。

「對唔閪住囉。喂，認真搵你㗎。」符照天誠懇，他清楚求人的時候，要真誠信實。

「好，我加入。」

何昊聰有了第一個在中學認識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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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到要推

啊 你返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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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文，番嚟lu~

知識改變命運？但是，在他面對命途時，已經十分絕望。

見到呢句就覺得好慘有時真係唔知讀咁多書為咩

「對唔閪住囉。喂，認真搵你㗎。」符照天誠懇，他清楚求人的時候，要真誠信實。

「好，我加入。」

何昊聰有了第一個在中學認識的朋友。

對，朋友。

基本的互相尊重，已夠他感動。

符照天笑他：「可唔可以唔好用啲咁gay嘅眼神望住我？」

「收皮啦你。」何昊聰答。

符照天告訴他要做什麼——將流浪貓引到小巷，再在活獸陷阱裏放了食物作誘餌，將牠捉住——就是這麼簡單。

何昊聰覺得奇怪，可是，只是捉一下小貓，亦沒什麼不妥吧。

「有單嘅時候，我就會同你講㗎啦。」符照天說。

第一次去捉貓，非常順利。

「之後點處理？」

「交畀人。」

「貓會點？」何昊聰心有隱隱不安。

他們的對話越來越簡潔，就似沒必要繼續。

「啲有錢人會養佢，佢哋會幸福。」

「有錢人會周圍養流浪貓？而唔係領養或者買？點會？」太有愛心了吧。

「有啲人興趣特別啲嘛。」

何昊聰便沒有再問，看着貓仔在籠子裏不斷掙扎，他想——我細細個就賺到錢了，我嘅能力亦好高；又幫咗貓仔搵到好嘅主人家。

直到，有次捉完貓仔後，不是交給別人，而是由他們開始拍片，轉播內容給貓仔看，薪酬更高。

「嚟，」符照天神神秘秘：「你都唔敢㗎啦，喺一邊睇啦。」

「你想做咩？」

「虐貓。好多錢賺。」

何昊聰呆一呆，他並不想做出任何殘害生命的事；但是，籠裏的貓已經因食了含麻醉藥物的食物而有氣無力，他見兄弟興致勃勃的樣子，也想留下看。其實人的感情和道德感，都比想像中難以持守。

符照天將貓從籠子裏取出，放在紙皮箱內。

他用不知何處來的電擊棒，調較了微弱的電流，往貓身碰。貓發出了悲鳴。

何昊聰的心跳加速。

符照天又提高了電流，反反覆覆。

然後，他亦將貓抱起，再放手，讓牠摔到紙皮箱內。一次、兩次、三次，漸漸離地面越來越高，清晰的「啪」一聲，落在何昊聰耳內。

符照天又再拍打貓的身體，重重地，貓不斷發出尖尖的叫聲，像微弱的咆吼。

「夠未？」何昊聰問。

「未，你都試吓？到火啦。」

貓不斷嚎叫，似乎在哭喊，空間靜默得只迴盪牠的呼叫。

「吓……玩得咁激？」

符照天拿出打火機，點燃長蠟燭，再遞給何昊聰：「燒吓條尾。」

符照天的眼睛裏，充滿支配的征服感。

何昊聰的手不斷顫抖，乃至火還未燒到貓尾上，溶蠟已經滴落貓身、封住了牠的皮膚。貓不斷反抗，四肢，卻被符照天控制，等待火燒。

他真的點着了貓尾，隨即，燒焦的味道湧出。

他馬上拿開：「夠啦！」

「係，都應該夠。」

二人不發一語，只將貓放在幾個街口後的小巷，急急離去。

「點解唔話我知係虐貓？」

「驚你特別麻煩，唔肯。」符照天說：「以前我哋都唔使落手，今次例外。呢個有錢人流咗產，覺得係屋企隻貓邪佢……但佢又唔可以整隻貓，就叫人搵啲中學生去搞隻貓，算係佢個仔大個仔之後幫自己報復。」

「變態。」何昊聰不滿。

「唔係我哋做，都會有其他人，有錢點解唔搵？」

「違背良心。」

「都唔係吖，你唔覺得都幾爽咩？」

「唔覺。」

何昊聰有一股後知後覺的害怕。

符照天笑他：「咁難得，有細細隻嘅嘢喺我哋面前無法反抗，唔會用錢壓我哋，唔會睇唔起我哋，唔會輕易離開我哋，只會乖乖哋畀我哋整，感覺好奇妙。」

「你講到佢咁好，仲整佢？」

「唓，事實啫。」

這份「工作」很好賺。

符照天的眼神開始變異，他再沒有接「只捉貓仔」的任務，之後全部都親自下場；期間，何昊聰都看着他，有時落手，但大部分時間都不能擔大旗，只從旁觀看。

*

「哇，都幾——激烈。」我誠實地說。

「係。」何昊聰直勾勾地望我：「錯晒，咁大個人，去蝦小動物，仲要以此自豪，我哋係垃圾。」

「又唔好咁講，聰聰都係錯一時，唔係垃圾。」

何敏蘭坦護他。

*

「你喺隔籬睇，其實我更加開心。」符照天說。

何昊聰答：「驚你唔小心殺死埋佢。」

符照天不以為然，又道：「呢種事情，從來都應該有人喺隔籬睇，如果唔化，就冇咗一半feel。」

愈大愈發現知識唔係用嚟改變命運，而係喺多舛嘅命運入面搵到可以腳踏實地、心安嘅境地

覺得自己冇咁大抱負，可以平靜安穩過日子已經好足夠
btw今晚呢篇睇到好唔舒服，點解會有d咁殘忍嘅人

大把呢啲變態

符照天不以為然，又道：「呢種事情，從來都應該有人喺隔籬睇，如果唔係，就冇咗一半feel。」

「不如賺夠就收手。」何昊聰勸告。

他也害怕，總覺得此事不妥，但又不敢大力阻止。他們之間，何昊聰出的力並不多，但因為符照天的落力，他亦能得到不俗的金錢回報。

「錢點會賺夠㗎？」符照天不屑：「其實都唔差，一份工嚟講，真係好好搵。又唔使你識啲咩、付出啲咩，打吓貓咋喎，好輕鬆。」

這是一份掌握絕對權力的「工作」。

服務對象並不是要求多多的活人，牠們不會用居高臨下的眼神看他，不會用苛刻的語氣將唾液飛濺到他臉上，不會用金錢威脅他必須達到什麼目標。相反，他是自由地想像所有能夠虐貓的行為，不論是火燒、狠摔、剃皮，只要有足夠的視覺效果和背景悲慘音樂，一切都可以發生。

符照天能以強者、在上位者身份看小貓。

無論如何，他都是掌握資源的那個。他不再是老師眼中不務正業的壞學生，不再是父母眼中毫無建樹的廢柴兒子，不再是社會定義中的底層垃圾。

此刻，他有話語權。

「我驚你走火入魔。」何昊聰搖頭。

太沉迷這課後的扭曲時光、髒亂小巷、廢棄大廈、痛苦呻吟聲、舉重若輕的虐待。

太沉迷這不對等的權力。

貓咪不會說話，可是，何昊聰聽得見，牠們在控訴他是壞蛋。

他的良心隱隱作痛。

「唔會，呢個只係我嘅工作，冇嘢喎。」符照天喃喃。

只有他們清楚，一切都回不到最初。

貓貓

「唔會，呢個只係我嘅工作，冇嘢喎。」符照天喃喃。

只有他們清楚，一切都回不到最初。

符照天和何昊聰是好朋友，符照天誠摯，令何昊聰感到溫暖；何昊聰忠實，令符照天感到安心。

二人時常都在一起。

事情演變到，二人虐貓的手段越來越激烈，友情就越來越疏離。

「你踢佢踢得咁大力做咩？見唔見到佢出血啊？」何昊聰問。

「唔大力邊度好睇㗎？」符照天不認同。

「你收錢咋嘛，唔使賣隻貓條命吖嘛？」

「點解你而家咁多嘢講？叫埋你嚟，你靜靜哋咁見住我咁做咪得，係都要加咁多說話去評論做乜？」

「唔係吖……」何昊聰深呼吸：「你咁樣，佢哋會死㗎。」

「我有分數。」

符照天最愛何昊聰在旁觀看。這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不止他獨享，朋友也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力量——

你見唔見到吖——我唔係人哋口中嘅地底泥。

就算我係所謂嘅童黨，都有辦法令對面嘅生物即刻極其弱小，嗲都唔嗲吓。

「點解你變成咁？唔係話只係拍吓片就得？」

何昊聰自問也不是「好人」，到底他早已落手參與，用力程度不亞於符照天。但是，他自問意識與行為分離，每次做完，內心莫大空虛。他也有想過，不如自己抽身離去，可是，他放心不下越來越走火入魔的兄弟。

「你唔好理。」

之後，就算沒有收到任務，符照天都會去捉捕流浪貓。

「喂！你做咩？」

「同平時一樣。」

「都冇單，你做咩嚟呢度？」

「有時啲嘢，唔係吓吓講錢嘅。」符照天不屑：「開心都好重要㗎嘛。」

「你以呢樣嘢嚟搵開心？痴咗線？你用賺返嚟嘅錢買娛樂，都夠你玩啦！」何昊聰愕然。

「玩？有咩好玩？咁難先賺到錢，我點可以亂使？我好叻㗎啦！初中咋，就可以搵到錢，我阿哥家姐仲死讀書咋！話我將來冇前途？話屋企係靠佢哋養？冚家鏟！」

符照天蹲下，摸了幾吓小貓，反被牠抓了一下，他馬上站起，狠狠將牠踢到石牆上。

「你係咪好大壓力啊……」

「唔係。」

符照天不能如此沒有所謂的男子氣概，男兒哭泣，是「軟弱」。

但是，使用暴力，則是力量的直接表現。

貓仔便是他的救贖。牠們不會講話，但吃痛時的呻吟聲，簡直是在宣告折服在他胯下，一種來於生命的崇拜信仰。自尊五感之中，能力感真使人自覺完整，而且，竟然還有一點快感。壓倒性的人類優勢，原來在釋放權力時會十分亢奮，然後，上癮。

他已經有癮。

何昊聰不滿：「你再係咁，我報警拉你虐貓。」

「你都有份，唔好以為自己好正義。」符照天重複：「你都有份。」

「唔緊要。我唔怕。」

一瞬之間，何昊聰想起疼惜他的嫲嫲——其實他怕，這樣的鎮定，只是裝空作勢。

「你唔怕？唔好扮啦，你係聾的傳人，一定好想有人認同你——啲有殘障嘅人，真係特別麻煩！」符照天想起父親。

「你講咩？」

「我話，你，有殘障，麻煩。」符照天大聲並咬字清晰。

何昊聰憤怒，他傷心十分，就算只是一句簡單的說話，他亦覺得被背叛。原來友誼，如此脆弱，如此不堪，對方帶着鄙視待他——一直以來，都是麼？可笑。

「我唔會報警。但我都唔認同你做嘅嘢，唔使搵我。」

他拋下如此一句，離去。

*

「之後我就再冇同佢講過嘢。」何昊聰說。

他取代了原本喋喋不休的何敏蘭，親口分享經歷。他講得有點慢，偶然有些音節歪歪的、發不正；我倒覺得聽者明白意思就可以，所以，神色並無異常，繼續聽他說，可能因為這樣，他也比一開始進來時更自信。

弱聽者和我能有什麼不同呢？先天有了一些我們眼中的缺陷，卻依然表達清晰，值得尊重，不應嘲笑和歧視。

「係啦係啦，但個傻仔呢，一直好內疚喎，唔知佢想點。」何敏蘭拍打他的肩。

「點解內疚呢？」我問。

因為貓貓受傷時，他非但沒有阻止，還施以毒手嗎？

咁早有文

說好的相對温馨呢

決定打到幾多就更幾多了，所以譬如今日就有兩更！

有嫲嫲錫好似溫馨過上兩個

「點解內疚呢？」我問。

因為貓貓受傷時，他非但沒有阻止，還施以毒手嗎？

*

何昊聰和符照天再沒有一起玩。

起初，何昊聰很不習慣，他又要變回孤單的生命，那樣的飄飄無依，十分無趣；一想到符照天笑他是「聾的傳人」，他就更堅守自己的道路。

「做咩吖？唔開心？」何敏蘭問。

她看出孫兒最近都悶悶不樂。他的助聽器牢牢地戴在耳上，卻充耳不聞她的話。

她再問：「最近讀書點啊？都係我老啦，已經管唔到咁多。」

「點會。」他敏感地捉住了「老」這個字。他最不能聽見嫲嫲講自己老、死、沒用，因為分明不是。他又說：「讀書幾好啊。」

「有咩唔開心都可以同嫲嫲講，我得你一粒孫咋，當然係好錫你。」何敏蘭露出開始縮小的牙齒。

難得嫲嫲當他普通小孩，還如此疼惜他。

他歎氣，然而，滿腦子都想着符照天。

兩年後，符照天因虐貓被捕。

新聞如此寫着：他用膠紙包住貓的身子，套牢牠的四肢，又用火機灼了灼耳朵，再往牠身上不斷淋水，讓牠的毛變成一團團的、毫無反擊能力的落湯餘溫。在他不斷用力地踢和踩牠時，有人發現了他的勾當。據調查及近日報道，當地附近有大量死去的小貓，垃圾桶亦有貓的屍體。他承認虐貓行為。

何昊聰為此極其愧疚，同時，又想，竟然現在才被捕，算遲吧。

他覺得自己是幫兇。是他，受邀加入符照天的計劃中，過程中順從、配合，有錢齊齊搵；他的阻止都是循例式的客套招呼，並沒有用力地勸退朋友，反而和對方一起越行越遠，越做越多，越來越不可收拾和激烈。

他有罪。

他看着符照天不斷沉淪，卻沒有真正地出手阻止。

最糟糕的是，他利落地離開。

沒有再認真勸告，反而，就此離開，不發一言，不響一語，更不聞其聲。

何昊聰時常在想：

如果我一開始就叫佢唔好咁做，會唔會唔同？如果我一覺得唔對路就叫佢唔好做，會唔會唔同？如果我真係認認真真直頭攞條命嚟逼佢唔好做，會唔會唔同？如果我唔走，而係繼續留低，又會唔會唔同？

他自覺，今時今日的局面，即符照天被捕、受盡社會唾棄，他有份造成。

何昊聰再沒有記起符照天的嘲弄，反而開始記掛其好意。

他都被人笑慣了，就算真的被符照天多奚落兩句，他就承受不了是嗎？不是。但他們二人都沒坐過牢，符照天一定受不來。

他很清楚，符照天很要面子、很需要能力感、很討厭別人輕看的目光。

於是，他內疚至極。

明明符照天為他帶來過燦爛而溫和的陽光。

何昊聰很辛苦，他跟何敏蘭說：「呢個係我兄弟。佢坐咗監。」

「佢殺貓呀？」她驚訝。

他沒回應：「佢本來可以唔使坐……係我冇認真勸佢。」

「你內疚？」

「係。」

「佢只係不斷虐貓，咁虐貓嚟講呢，係犯法㗎嘛，咁佢而家就係承擔緊責任，唔好你嘅錯。」何敏蘭神色凝重：「佢為自己做過嘅嘢坐監。呢個世界冇咁多如果。」

「如果我有陪佢，可能我可以同佢一齊坐。」

「你傻咗咩？」

「我都有做到唔好嘅事……但我唔夠膽認……佢而家孤伶伶一個。」

何昊聰努力從嫲嫲的話語中得到寬慰，他有揮之不去的罪惡感，卻，渴望被安撫、寬恕、包容，這是人性；但下一刻，他又覺得這種貪心太無良，他是逃兵，似出賣了兄弟，極其矛盾不安。

何敏蘭沒有問他做了什麼，只說：「冇事、冇事。」

她將他的頭靠在她的膊頭上，像小時候哄他睡一樣，又講：「各有前因，好好祝福佢啦。你冇做錯、冇做錯，已經盡咗本分啦……」

似乎，這是第一次，她聆聽到他的心聲。從來都是愛對方，然而，他的表達方式很憋扭。今次，他終於又做回小孩。他只真正相信嫲嫲。

她大約也能猜到，他口中的「做到唔好嘅事」是什麼——

親耳聽他講，又有什麼用呢？道德感會使她極度憤怒，但犯事者是她疼愛的孫兒！她決不會讓他付出代價的。

或許，這也算是一個護短者的機心。

她心想，聰聰已經好辛苦，犯咗少少錯，除非畀人捉到，否則，就當睇唔到……

日子一天天過去。

何昊聰仍然惦記符照天。

中六畢業後，他就出來做工，每日生活忙碌充實，唯有這種透不過氣來，才算是對世界的贖罪。將汗水滴落大地，就當是還清所有欠過的債吧。

他時常發惡夢，時常，時常。

他去探望符照天，卻遭拒見。

他一輩子都得不到原諒吧？

何敏蘭擔心地說：「你唔使內疚啦，都唔係你嘅錯，可能係佢覺得冇面見你呢？」

何昊聰又沉默。

不知何故，遇過了那麼多過客，他始終未有忘記某條小巷中的他們二人。

*

「阿妹，所以就想嚟問吓你，佢點解先可以少啲內疚啊？佢到而家都仲係咁！真係山窮水盡。」何敏蘭說。

「哇，咁專業嘅問題。」我輕歎。

這樣多重因素構成的心理問題，我實在很怕講錯說話。

「唉屌，講完就算啦，仲問人意見。」何昊聰首次露出笑容：「阿姐姐仔實喺心裏面屌柒我：虐貓仲咁多嘢講？有咩資格內疚？」

「我冇咁諗啊。」我笑笑。

我在心裏在做小型評估：他一直介意自己做過這件事，明明自覺不妥，卻一次次地做，未有抽身。就算最後，他離去，也不是因為「虐貓」，而是「傷心了」。他內心未曾放低這件事，思疑自身道德感……然後呢？然後呢？

然後呢？無法組織。

我無法定斷。

「我都係想佢開心咋。」何敏蘭氣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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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係想佢開心咋。」何敏蘭氣餒。

「算啦，都幾年，我呢啲仆街嚟。係佢係都要帶我嚟咋嘛，話多個人知多對耳仔，總有辦法喎。」何昊聰訕訕，避開我的眼神。

「唔好咁講自己！」何敏蘭說，將重點放在「仆街」二字。

「你可唔可以講吓，你對咩內疚？虐貓呢樣事，定係對你嘅朋友？」我問何昊聰。

「Why not both？」他答。

「咁你覺得，去到咩發展先係你理想中嘅結果？」我再問。

「可唔可以揀從來都冇發生過？」何昊聰想了想：「我寧願冇識過佢，都冇做過所有事。」

不來也不去。

「噢……」我點頭。

內疚感，真要講的話，也有其積極作用，它令人審問良知，這種內化的拷問亦使人反覆思索所作所為，故此鼓勵人彌補過錯失。這份內疚同時增加他的同情心。

「佢最近有去做貓義工。」何敏蘭補充。

我想，貓貓和其他貓義工並不會管他來臨的原因。

「你係咪覺得我好虛偽？」他開玩笑地問。

我發現，他總喜歡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問及他人對他的評價。

我搖頭。

「好好做人囉，」我說：「朋友嗰單，可能佢都唔想再記起，你無謂搵佢、將啲嘢攬晒上身，又提返呢啲事——見佢好似唔想見你咁。始終，我哋仲咁後生，未來仲有好多嘢可以創造。一直提記舊事，反而少咗啲做好事嘅機會。」

「你講啲嘢都少少冇用……」他輕輕地揶揄我。

「好彩唔係多多啫。」我挑眉。

他見無話，便向我微微躹躬「好啦，咁我哋走啦。」

「係呢，會唔會有啲咩係想回憶或者重溫？」我八卦地問。

「冇喎……」他答。

何昊聰真誠地沒有說謊。

從小到大，他的快樂都似病懨懨，如水如粥。

最開心之時，應該是幼稚園、初小那段並無階級觀念的幼稚時期；可是，升學派位卻始終使他念念不忘。

再大一點，便被人排擠，他耳朵的殘障在別人眼中無限放大，他等於弱聽，弱聽等於他，再無別的好處讓人記起。

他的第一個待他誠懇的朋友，便是符照天，可是，揮之不去的貓叫呻吟聲，為那段時光定了一個悲涼的底色。親切而溫暖的友情，他當然鍾愛；然而，無法與殘忍的行動割裂，善惡交替的掙扎令他寧願不要再回憶。

他打從心底地抗拒那種時光。

父母講得沒有錯，他真是垃圾——此後的年年月月，都在強化他這個印象。

善、惡。

一個人可以不作為，但至少，要做一個「善人」——是否？

「好。」我抿一抿嘴。

沒有任何回憶彈出來，我什麼都看不見，他說的是真話。

我默默感到高興——今晚能睡一個好覺了，至少不會再跳進別人的意識中。第一次好玩，但多試幾次，便覺得很大壓力。我忘記了自己看到的事，然而那種無能為力的窒息感，揮之不去。

何敏蘭、何昊聰二人向我道別。

「走啦走啦，再唔走就趕唔切食飯啦，我要返夜。」他伸手扶着她。

「我一早煮好啦，翻煲就得。」她挽着他。

救贖這種東西，最方便的，都是從身邊資源開始查找。

「何昊聰，19：00離去。特別的你，既憂又懼。」

我如此草草寫下，繼續做功課。

（Case 9 完結。）

欣賞周留意到何語氣上既pattern，btw 好勤力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