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生活不斷重複，好似毫無意義。//《躁鬰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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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蓁看著家姐一邊吃雪糕一邊喋喋不休「以前六蚊一枝咋」，這樣想。
 
不過，在她這樣想的時候，才發現不一定所有人都可以對過往就此作罷。家姐和林蓁一同回家，一進家門，就看見家姐那放在房間中的行李喼，正躺在客廳攤開，一堆衣物也被放在旁邊的膠袋中——不全是家姐的，當中也混進了林蓁的褲子，許是執拾的人分不清。
 
父親就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只消踏入家門，林蓁馬上嬲怒。她從不覺得自己是個脾氣壞的人，不計算躁期的話，她這一生都沒有激盪的怒意。可是，現在，她知道遍地行李是父親反對家姐回家的意思，滿腦子只有：我想殺掉他。
 
家姐反而沒有聲色，只是撿起行李喼，拉回房間，和她第一晚到來、被父親惡言的反應一樣。
 
林蓁執起地上的膠袋，幾乎是砸到父親的腳上，問：
 
「你點解要執啲嘢出嚟？點解明明係你執出嚟而家又唔出聲扮無嘢？」
 
家姐馬上出來，打算拉著林蓁，被她回絕。
 
她不需要假惺惺的和諧溫馨，尤其是，這種所謂平靜會帶來傷害。
 
父親說：「掟嘢又唔畀？你叫我唔好講吖嘛，咪唔嗲囉！」
 
「啲嘢喺房阻到你？你掟出嚟做咩？」
 
「我覺得好阻，篤眼篤鼻。」父親加大聲浪，是想令家姐聽見。
 
「好、好。」
 
林蓁反而笑，一副沒好氣的表情，她只是感到生氣太無謂，唯一想的就是不要再重複今天這情景。她到底是軟弱的——相比起那種時刻有勇氣衝鋒陷陣的人，她爭執是為了不再爭執，僅此而已。

她走進父親的房間，把他的被子、枕頭都扔出來，然後和他對視，再把鬧鐘、紙巾、滴耳通肩背貼等藥品扔出來。
 
「喂，你發咩神經？」
 
「學你。以後你抌我間房一件出嚟，我都抌你間房一件出嚟。」
 
「生咗你個咁忤逆嘅女！」
 
「我有咩對你唔好啊，咁多年以嚟，我有咩你覺得我做得唔好？」林蓁的語氣輕得像沒有說話。
 
父親沉默。
 
「你再係咁，屋企所有燈膽你都自己換返。」
 
衝口而出後，林蓁清楚知道自己小氣，她總是介意父親對她愛理不理，理睬亦因為了讓她做事之故。這份介意，只能將它轉化成實際用途，用作和父親維持「互相需要」的關係。
 
親情不一定溫馨，這麼多年，她已接受關係有太多形狀，且無不甘不平——
 
好吧，再坦白一點，其實還有忿懣，可是已不至於令人自怨自艾。
 
父親腿腳不方便，可是林蓁沒有把她扔出來的物品放回他的房間裡，只是將自己和家姐的衣服撿起，進入房間。
 
讓他自己撿吧。
 
反正那些被他丢棄的東西，都由林蓁自己逐些逐些拾起。
 
回房之後，她沒有如上次與父親衝突那樣顫抖，只是舒了一口氣。
 
原來過去的事，沒法「算了吧」。
 
林蓁難得思緒澄澈——以前的事她都記得，只能盡量讓自己不再計較，否則更難過。可是，卻無法忍受從此以後，都在受同一種苦。過往她年紀尚小，沒有保護自我的能力，可是她現在有了，同時，心又沒有長到可以對過去從無怨懟的高深境界，因此會以行動反擊。

算？
 
過去的事未忘記，現在的人不放棄，父親無法算了、善待她，她也不得不繼續留在這裡生活。
 
「你好似變咗個人。」家姐說。
 
「變成點？」
 
「無以前咁鵪鶉。講唔出好定唔好，不過我都想你可以保護到自己嘅。」
 
林蓁沒有說，其實在家姐到來之前，她都不會和父親正面衝突，最多是出言揶揄幾句。他們根本沒有溝通的機會，平日除了說起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就相顧無言，流淚千行亦無謂。
 
可是，就在這幾天，更準確地說是剛才，她決定往後也不會迴避溝通，譬如不再由得父親心意控制她的舉動。
 
無法算了，因為父親無法算了，他介意女兒早早長大拋下整個家。
 
因此林蓁也無法算了，免得家姐受罪。
 
或是，免得長居此處的自己，受到更嚴苛對待。
 
//
 
之後那些天，林蓁如常做兼職，偶然和家姐出去玩。家姐在香港，依然有一些朋友，她和他們聚會，或獨自一人散心，回家後，又會和林蓁說：
 
「以前放學成日蒲嗰間冷麵執咗笠。」
 
「荃灣西做咩事？越嚟越臭！」
 
「哇你知唔知啊我有個中學同學同佢初戀分咗手之後近排又遇返勁有緣分囉……」
 
林蓁不一定可以完全與家姐共情，那些結業的店舖，在她看來已是很久以前的歷史，被排污物弄臭的海，對她的感官而言並無程度之分。她只是好奇，原來離港甚久的人，看待事物會有一段距離，然後便投入和家姐講八卦。
 
時日在倒數。
 
二人去了南丫島，非常驚訝在一枝唧唧冰賣$13的同時，一對晶石耳環只售$39，她們購下一人一對，打趣水晶功能，希望戴上以後變得更好運、聰明、身體好。
 
來到海灘，林蓁用沙埋下家姐的腳，說：「想種多個你出嚟。」
 
「攞嚟做咩？」
 
「做家務囉。」她沒有說出口，其實，以後很想家姐在身邊，可是她這單方面的盼望，無謂使他人腳步猶豫。
 
即使家姐不在身邊，林蓁也習慣。只是有時，認為她在就更好了。
 
「大材小用呀你，我明明可以包養埋你。」

她們等日落，怎知，可能是方位不對的緣故，天很快暗下來，暮色沉沉。最後，她們衝到海邊，讓腳泡進潮漲潮退，又拍了好多張照片。到岸上洗腳，出來後卻未能等一時間穿上鞋子，結果走到長櫈時，腳掌又沾滿沙石。二人都取笑對方，泡了鹹水，又想沖沖淡水，但沒有任何實際用途，結果還是要用紙巾細心地把沙子抹走。
 
坐上船後，林蓁睡著了，醒來後， airdrop收到了一張她挨在家姐肩膀上的照片。
 
接下來的日子，家相安無事，父親不再找麻煩，林蓁因此也與他正常交談。
 
彷彿又回到最初——
 
暴戾的父親年事已高之後，與日漸長大的女兒生活，從此再無拳頭暴力作武器，家的權力地位不再相同。
 
最後，家姐離去。
 
短短廿來日，林蓁好像說盡了今生想講的話。她已經太久沒有向人交代自己，除了輔導員，可是在輔導室裡，不可能輕鬆。她跟家姐說了這些年來她都遇過什麼，哭哭笑笑，十分坦然。
 
只是，依然沒法開口說「鍾意家姐」，不過，她猜家姐知道。
 
可以和愛人細語「想一生一世都有你」，可是面對親人，都以為心有靈犀。
 
//
 
家姐離開那天，她替家姐拿行李，一起去機場。到埗，還有其他家姐的朋友，有些是中、小學同學，有的則是家姐在外國讀書又回流到港的同學。
 
親人之間，也許有太多互相不了解的地方。譬如家姐在辦理登機手續，林蓁和她的朋友一同等待，只有沉默。這些時候令她看見自己和家姐的距離——或許別的姊妹也有相似情況，可是因她與家姐多年無見，便將這種偶然的陌生都怪在隔閡上。
 
她是高興的。
 
直到入閘前幾分鐘，家姐也和她們一起閒逛，林蓁話不多，但也在旁默默聽。最後，家姐與她們逐一擁抱。
 
「Safe flight啦！」
 
「遲啲過嚟旅行，求包我食宿。」
 
「可能過多幾年我都移民，做你鄰居。」
 
「希望你可以開吓餐廳救吓嗰度啲嘢食……」
 
林蓁說：「好好保重。」
 
「無啦？」
 
「唔通講啲肉麻嘢咩？」
 
「講啦講啦！我唔會笑你喎。」
 
「好、好，Love you。」林蓁極速補上：「一路順風。」

彷彿要切換成另一種語言，真心才不至那樣裸露——若是過份裸露，又擔心旁人說不雅。
 
「Love you too，要覆我message。」家姐的語氣近乎命令。
 
林蓁點頭。
 
家姐有朋友哭了，惹得其他人也眼泛淚光。林蓁在旁微笑，心中無限舒懷，家姐的人生還會一直走，身邊有愛人和親朋，不會孤單。
 
從此，林蓁才發現，親人之間，血緣也僅僅是一種維繫方式。
 
血緣讓她和家姐出生在同一個家，一同面對來自父母的風雨，各自走上人生分岔路。
 
可是讓她們重聚、能好好坐下聊天的並非血緣。
 
世間最溫暖的羈絆，從來是愛。
 
//
 
林蓁依然需要吃藥。
 
偶然，她還是會經歷鬰期和躁期的反覆交替。可是，現在，她意識到「哇在發作」，因此相比以往，沒被情緒吞噬——她的理智在說話：無論躁或鬰也會有盡頭，不要迷茫。
 
病識感對林蓁而言，不止是對於自身精神狀態的認知，還是一種清晰的思考，明白自己不是瘋了，只不過人的情緒有時，而她剛巧身處漩渦中。
 
誰都會身處漩渦中。
 
——太正面了吧？
 
依然，她有時控制不到自己的情緒，衝動做事，或走在大街上認為世間灰濛濛。至今她還為一時衝動買下電腦和電話後悔；而忘了自己為何來到這條路上時，也害怕以後會否走到一處陌生地方，無法再回家。
 
不過她沒有想死了，更準確地說，她沒有不想再活下去。
 
林蓁想活下去。
 
這個念頭的「發酵」，源於一次發夢，她見到「鼻屎傑」，夢中，老師喊他的全名，因此林蓁記起他的原名叫王進傑，然後記起他寫過她送上的紀念冊，「多謝你幫我。」小學生的字總是歪歪曲曲的，十分真誠。
 
她想：「以前的事，不如盡量都由它過去吧？」
 
又因，功輔班機構找她做導師，見回同一班學生，他們還是會打打鬧鬧，但不會太過分。他們竟說：「Miss你唔好唔做啦！我哋都鍾意你。」
 
她想：「如果過不去，不如和它好好共存吧？」

不但如此，身邊朋友開始催促她找新對象——「好端端一個都市女子為什麼會一直單身？」她才發現，所有人都趕在大學畢業前戀愛了，剩她獨身。這種被落下的不安激發她的憧憬，縱然知道人不必然要拍拖、踏進關係，可是，她渴望被愛。
 
她想：「如果不能好好共存，不如盡量抵擋它吧？」
 
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
 
長情的女子依然想起舊時喜歡的男子。

文弱的女兒撫摸皮膚時仍覺有瘀黑。

浮躁的各式行業員工盡力按捺噴發的怒氣。

最近，林蓁獨自飛往台灣。

宜蘭、花蓮、台北、台中、台南，上了山下過海，行了特色小店，走入百貨公司。自己一人，果真十分自由，然而某些熱鬧無人可享，便有些孤單。或是，一個人可以吃到的食物實在有限，她無法試很多種。
 
只是，當她發佈遊玩的照片到Instagram，便收到家姐和朋友的回應。
 
她會傳送只費台幣六十元的一大碗芋圓，說：「一齊嚟吖我哋下次。」
 
這些邀約是隨口一提，不過，她更感到自己即使身邊不一定有人同在，但抬頭看到的月，一樣地圓。
 
旅途的最後一晚，林蓁到了淡水老街，恰巧太陽快要落山。她行到碼頭的觀景位置，坐下。
 
海面似一顆顆浮遊的晶石，供夕陽照鏡，一束光散射水中央，粼粼閃爍，彷彿日照永遠不滅。天空的雲聚集，趨向落日，林蓁頭頂前方卻莫名空出一片藍，好像想要把凡人的一切都吸收。
 
林蓁看著眼前的景色，只得一個念頭：
 
「不如，再頂多幾年啦？」

每日生活不斷重複，好似毫無意義。//《躁鬰日子》

全文完。

多謝大家。

故事／標題可能唔係以往咁吸引，因此好感謝留到最後睇嘅大家寫法都同以往不同，雖然依然係第三身，但捨棄咗「全知」，比較多以蓁嘅視角出發，構成佢呢個角色。

今次呢個故事我不斷刪改（有一星期嘅量都無出到），呢個係最後版本。

希望大家鍾意，有咩建議或留言都可以同我講！以往可能有故事寫得唔好／有改善空間，以後我會努力進步

有興趣可以follow ig：
@chingceciii
https://instagram.com/chingceciii?igshid=OGQ5ZDc2ODk2ZA==


下次見！

／


如果有啲事放唔低／算唔到，我可以理解，不必勉強自己，與之共存都係一個方法。

祝身心健康！

好看 抱一個

好睇！反而覺得標題都仲係吸引嘅，覺得好寫實不過都真係不如，再頂多幾年 期待下個故事

好睇好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