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生活不斷重複，好似毫無意義。//《躁鬰日子》

零、楔子

在林蓁回憶自己為什麼依然活著時，她忽然記起自己怎樣「死」。

只是有天，她覺得活著沒有意義。活著是前進，因此只會有更多的問題，今天的禍患還未跨越，便倒數明天。「新的一天」只是時間概念，縱觀人生卻沒有新舊，明天的到來，多數連同以往未解決的事。她想，好像活下去，也無法開心，未見希望，那麼不如算了吧。

不如算了吧——這句說話，在不同語境之下，常常回蕩她腦海，像要逼人溺死其中才甘心罷休。

林蓁吃安眠藥。

在倒出半樽安眠藥時，她想，自殺的人，為什麼要自殺呢？

在倒出整樽安眠藥時，她想，不自殺的人，為什麼不自殺呢？

說來可笑，她的自殺勇氣，如果化成有形實體，大概就是一樽安眠藥的份量。她想再倒另一樽，又想：算啦。

（雖然網上很多人笑食安眠藥不會死人，然而藥物過量本有危險性，而昏迷時嘔吐更有機會導致窒息。）

生存的意義，當然各有各不同，可是，真正令她詫異的是，每個人對世界的感知差距之遠，同一個環境下，有人「好撚鍾意」，有人「屌你老母」。這種不同令她痛苦，比起這些那些事——當她想敍述一件事的時候，其實也無法坦然，總感覺大家感覺到的並非同類，如是，又有什麼敍述的必要？真人真事，尋常、微小，不能當寶典不能當秘笈。

人與人之間無法互相理解，同一件客觀事件，也會分裂。

吞下一樽安眠藥後，她躺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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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神、牛頭馬面、彊屍，最後什麼也無，只得聲音：「你叫咩名？做乜要死？」

「我叫林蓁，都唔係想死，只係唔想再生存。」她答。

「你先廿一，陽壽未盡，咪阻住啦。」

「連陰間都唔容納我？！」

翌日早上十一時，林蓁起來了，只是，比平常更累一點，但一過了初醒，又很精神。

她的自殺「失敗」了。

只是像平時一樣入睡，起床，迷迷糊糊，還因為平常都睡不好，現在反而得到了更多的休息。

她卻沒有那種「啊？點解死唔去」的愕然。如果選擇必死無疑的自殺方法，才可以有安定的保證，譬如從三十一樓跳下去，或者以牢緊的繩子吊頸，不懂游泳便走入人煙稀少的海。這些那麼方法，她卻選擇了吞服安眠藥，只一樽。決心不強，但可以——死不死在這裡，變成一種賭注，可以「成功」，可以「失敗」。

她是這樣不珍視生命。而且，這才發現，原來一直以來吃的安眠藥，效力不是很強，難怪她服來無大效。

甚至，她沒有遺下一封放在當眼處的遺書。如果真的死去，會不會有人以為她純粹嚴重失眠，因此不慎吞下過多的安眠藥呢？當她執拾上課要用的Ipad時，心想。

遲點再交代，為什麼這天她「突然」想死。

許是覺得丢臉，她沒有和任何人說。

只是，自從這件事後，林蓁發現自己既然沒有很強的意欲死去，那麼，就要好好活下去。她本來就是貪生怕死的一個人，她捫心自問。如果貪婪，那麼，就要有創造，不然越活越辛苦，又會想死，死不去，又更痛苦，何必受罪。

她沒有什麼悲壯傳奇，不是遭遇大災難，只是經歷了一些事，然後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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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故留名

一、入眠

在這之前，失眠已經困擾林蓁一段時間。

以前可以緩解的方法，她都試過，但現在已沒有用。

譬如自慰，陰蒂吸啜器是她有且僅有的性玩具，慢慢，其唯一的功能就是助眠。陰蒂變得不再敏感，以前輕易高潮，但經歷頻繁的刺激後，需時更久，也不再有潮吹。

自慰這種性事，目的一早轉移，她沒有性幻想，只得肢體郁動、喘息、抽搐。身體的快感令人很空虛，依然眼光光，腿部的繃緊用力令她很疲累，悶眼，卻依然毫無睡意。

女人的陰蒂可以不斷高潮，不像男人射了精就要回氣很久。

她有時絕望，便不斷重複自慰，生理上的快感推到最極致之時，她腦袋空空，感官刺激一結束，她便流淚，彷彿無論如何都無法有那種身心合一的快感，還有愛。

此外，她也歇盡所能地運動，多數在球場跑圈，雖然不是運動好手，跑得慢，但是外出一整天仍慢跑四十分鐘，依然消耗了很多能量。每次跑完後，她會在球場散步幾圈，讓心跳平和下來，腳步浮浮。

球場上的人跑步，必然各有各目的，減肥、健身、消遣，她在一圈又一圈之中，想像他們也許有人跟她一樣失眠，怕自己快要猝死，才努力健壯一點，延長壽命。

安睡寧、褪黑激素等助眠類產品，她也吃過。

從最初的有點效果，到現在越吃越多，連心理作用也無用。她常常躺下，但無法入睡，睡覺是為了休息一下、明天早起，這種基本的生理需求，她的身體亦不依從，多令人生氣。

攤在床上，閉眼，腦袋便開始想許多不著邊際的事。

如果要林蓁數綿羊，大概數到第七隻，牠便會突然走到腦海的最大畫面，然後拿出一根蔗咀嚼，接著，牠會把第八隻、第九隻綿羊殺掉，統領整個綿羊國，野心勃勃地與野豬及長頸鹿聯邦，幾年後傳位給更有能力的獅子。

熱鬧哄哄。

偶然又有分鏡，讓她看見生命中遇過的許多人，擺出可憐兮兮的樣子，畫面跳轉，竟落到她可憐兮兮。

第二朝起來，她都無法感到入睡過，可是認知上又告訴始終有段迷糊的時間。身體依然疲累。

//

林蓁很清楚自己病倒了，根據DSM-5的標準，她有齊情緒病的徵狀，在她默默數算自己的情況，比起原本標準上列明的兩星期，已持續多於三個月時，她便預約了大學輔導中心。

此時已經四月，她是應屆畢業班學生，七月，學生證便變成校友證，也不知可否拍閘機進入校園。這幾年死撐爛捱，未曾尋求外界協助；現在似要在氣數將盡之前，享盡免費福利。她是那麼小氣而懂得計算的人，竟然也落到人生迷迷糊糊之時——唉吔，若脫離學生身分，見一次輔導要千幾蚊，喂喂，不如吃好幾次放題教人心情舒暢。精神健康如此重要之事，服務真的做到普及嗎，精神健康綜合社區中心起得再多，你一不自殺二不自殘三無危機，怎會被理睬。

而城市裡大部分人都沒有概念，為什麼呢？難道是她作為新一代，被後現代理論洗腦麼，又天生矯情才會特別脆弱麼。

不過，在成功預約的兩小時後，林蓁才想起，預約那天是她第一天做功課輔導班導師。她不想請假，以免給人留下不負責任印象，因此，取消預約。電腦螢幕顯示，最近都full booking，沒有可預約時段。

她的鼠標不斷在灰色的「Not available」上點按，瘋狂地按。

只是，並無跳轉至下個畫面，她忽然覺得好笑，自己其實很健康，畢竟可以為了功輔班放棄一次約見輔導的機會，足夠理智，或者可以按捺所有衝動的情緒。

只是到了深夜，她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客廳時，又流淚。鬼使神差，她重新進入大學輔導中心網站，竟發現大後天空出了一個時段，鮮綠色的像生意盎然的草。她點進去，成功預約。

做了普通健康問卷後，她又繼續做功課。

她唸心理學系。

因此，她對於無法疏導自身情緒，感到羞恥。

這幾年，她也做不同兼職，上司人好，著她如有任何不適應，都可以提出，不要因為就讀聽來了解人性的學科，就要求自己時刻冷靜，畢竟誰都只是普通人。然而，她還是看不起自己。這城的所有人，誰不是辛勤工作？或抱持夢想努力前進，或為求三餐安穩營營役役，可是她脆弱——

唯獨她感到世上再沒有路可以走了，是否。

只是她脆弱。

見輔導員前，林蓁在沙田米線店吃得好飽，特意叫了多蔥。約見時間為下午三點九，三點正，她才剛坐到餐廳，以下午茶優惠叫了一杯凍檸茶。

坦言，光是看樣子，她完全不像「病人」。

天生濃密的眉毛和睫毛，紅潤的臉頰和唇，下意識的微笑伴隨深陷的酒窩，無論怎樣捱更抵夜，臉容仍然精神。即使，前一天哭得死去活來，似要將一輩子的眼淚流乾，她也會一早誠誠懇懇地把匙羹放進冰格裡，翌晨起來，蓋在眼睛上敷，等到中午，早就沒有紅腫樣子。

在抵達校園、嘟卡入閘、被陽光無遮無掩地曬著期間，林蓁重新組織自己要說的話。

「Umm，我唔係好嚴重，無乜影響日常生活。係有啲失眠同有時會唔開心咁解。」

她自嘲，原來兩句就可以總結2023年起感受到的痛苦，相比起情緒詞，她更相信狀態，似乎「失眠」比起「唔開心」更客觀，或是更容易理解，準確地。

然後又提醒自己，等等見人，記得笑容滿面，語調歡快。她曾經做過學生助理，幫助打transcript，知道校園中人各有奇難雜症，有些嚴重得死人冧樓。而她，總是可以繞過世上所有的頹垣敗瓦躺在床墊上，無論能否入睡，都已幸運，還求什麼？她會懷疑自己是否有資格使用服務。因此，在對方露出輕視的眼神（如果會）前，她要首先自嘲，說一切都很輕鬆，以免讓人覺得她無知地誇大情緒。內心默唸：放鬆一點。

內進輔導中心，前台職員讓她坐下，等一會兒，又填問卷，直至最後一題：「你的日常、社交、人際、工作幾大程度受影響？」她還是剔下「不大」。

交回問卷，等五分鐘，輔導員和她打招呼：「我幫你做初步評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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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

「我喺樓下啦。」

周立沖搭𨋢，走到樓下，帶林蓁上樓。

林蓁靜靜跟隨他上樓。大學四年，她從來未住宿舍，但也流連過乜乜堂、物物樓，終點總是別人的房間。

見到他認識的人，進同一架𨋢，對方與他打招呼，也順帶對她點點頭，然後無言。

進了房間，她放下背包，坐在椅子上發呆。周立沖擁抱她：「你好似好攰，做咩嚟？」

「無做咩吖，嚟交個功課，見仲好早就搵你食飯。」

「你會喺度留幾多日？」他已知道她會過夜。

「後日先走，得唔得？」

「好耶，陪我兩晚。」

每次靠在他懷裡，林蓁都會覺得這是夢。

三年前，二人戀愛，最後因他喜歡了別人而分手。近日再見，則是他的女朋友A小姐移民，二人不歡而散，算是在感情中受挫，因此，需要異性的溫柔，或說是，需要一個足夠喜歡他的異性的溫柔。三年過去，她再見他，即使對現在的他有點陌生，可是昔日濃意傾瀉而出，竟然如此熟悉。她的腦中不斷迴盪一把聲音：仿佛命運讓人重逢，難道不是緣分天注定？

二人在海邊散步，他提起舊時，她默默流淚，他一下下地摸她的頭擁她的肩，輕聲說「以前真係好對唔住，你一定好辛苦。」然後，一同坐上回宿舍的火車。

為什麼她答允，無非是動心過糾纏過理清過，最後還是，橫不過。

已經三年，但好像只長了年歲，見了他，心跳仍怦然，才發現也許是虛長年歲。

和他一起，確實很快樂。縱使，她無法否認，曾經被他捨棄，但現在這段他走投無路的空白，得她在。

快樂像小人得志，她控制自己不能感到太快樂。

林蓁清晰認知，無非趁著他落難才可充當溫柔鄉——不是趙合德式為帝皇家生小孩、與姐姐勾心斗角那種溫柔鄉，而是缓缓說出所有好聽的話，偶然恰當地責備兩句，展露真誠的愛及年少怯弱這種溫柔鄉。

聽他傾訴悲傷，被另一個女生捨棄，被時局變遷隔開居住地，被穩定安好的感情摔倒。

林蓁心情複雜，一邊想：你也有今天我當時就是這樣傷心，一邊想：寧願你永遠不識其滋味可保持感情的朦朧及不再使我淪陷更深。她靜靜傾聽。

不如誠實一點，她太迷戀至迷失於被他需要的感覺，即使不是純粹的喜歡，但展現形態是「被一時選擇」，她幾乎以此維生。

穿上周立沖的衣服，林蓁便一起躺在床上。

他舉著平板電腦，二人一起看YouTube，她卻失神——

今日係咁多了，聽日再見

咁快......勁嘢！

新故留名

謝謝！

hel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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