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32: 金色玫瑰花的承諾
面對死者的工作全都不討好,對死者的工作很難請人。民叔是這裏經驗最豐富的工作人員,他家族也是經營殯儀事業,是行內人。民叔在這裏已經工作多年,與馬醫生年資相約。
但他從來都沒有提及家人,也沒有人知道民叔為何不回去幫忙家族生意。既然他沒有說,誰也不會多問。每個人背後都有一個不想給人知道的故事,可能是傷心的往事、難忘的經歷或是後悔不已的事。不願提起只是因為人體的保護機制,將相關的記憶貼上封條,藏於心底。
平日閒時會見到民叔在茶水間吃朱古力,都是那款金色包裝紙的朱古力,有時還會請我們吃一顆。同事有時候開玩笑說他一個上了年紀的人還像小孩般愛吃,但我覺得一個人的喜好一定與某段重要的記憶有關,要不然不會保持著這個習慣。
「民叔,有人找你呀!」接待的同事說。
民叔覺得奇怪,從來都沒有人來這找他。同樣,也沒有人會這樣特意來這找人,誰會貪這裏好意頭。
隔著玻璃,看到一名年約35、6歲的男士,身形和輪郭與民叔接近。他看到民叔,微微點點頭。民叔走出辦公室,在走廊跟他說話。隔著玻璃,沒有聽清楚他們對話,但從他倆的神情看來帶點哀傷。最後,民叔從男人手中接下一個中型紙袋。民叔也拿了一張紙,寫上一些字句遞給男人。然後各自離開。
回來之後,民叔一言不發,拿著紙袋走到自己的儲物櫃,將它放進櫃子,然後鎖上。
我們全部人都覺得奇怪,民叔平時不多說話,但也未至於沈默。現在就連叫他,反應也比平日慢半拍。
「馬醫生,我下星期三和四有事,可以請假嗎?」民叔見馬醫生從自己辦公室走出來,並馬上問他。
馬醫生也覺得有點愕然,平日民叔不會特別請假,既然他說得出口應該都是有要事要處理。
「可以啊,你填好申請表給我簽個名就可以。」馬醫生回答。
「不好意思,人手不多,我還這樣請假。」
「不要緊,一天兩天。」
這幾天的民叔心事重重,拿著朱古力發呆。我們不時關心問候他,不過他都沒有多說話,只是擠出勉強的笑容說「沒有事」就離開。儘管身邊人如果關心,對方不接受,都無法進行良好的溝通關係。一方覺得你不領情,另一方又覺得你囉囌長氣。倒不如等時間沖淡,待合適的時候再說。
有日,快下班的時候,我看到他一個人在茶水間,輕輕地掃平朱古力的金色包裝紙,然後折成玫瑰花。
「民叔,我以前小時候都喜歡這樣。」我到茶水間,邊洗杯子說。
「是呀,她都很喜歡我送的金色玫瑰花。不過,沒有了,是我違背承諾。」他打算將剛折好的玫瑰花扔到垃圾桶。
「民叔,我想要。」我見民叔折的很美,就這樣扔了有點可惜。
「送你。」
「謝謝,明天見。」
「明天我不來了,要送她走。沒想到再見面就永別了。」他語帶唏噓。
我一時之間都醒不起明天就是星期二,他請假2天。
「過幾日見。」我微笑回答,離開茶水間。
民叔不在的這兩日,同事們開始扮起偵探,猜測民叔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我一開始並不參與,覺得這樣在背後議論別人不禮貌。但是,大家都不約而同看到他常常用包裝紙折玫瑰花。那就奇怪,以前都不見民叔會折紙,而這幾日就見他這樣做。但始終找不到甚麼線索,說完一輪,便紛紛散去,各自繼續工作。
到來星期四,民叔打電話來請假,說身體有點不舒服,想休息一天。就在掛斷電話不久,上星期來的男士又來了,同樣拿著一個紙袋,說要找民叔。
「不好意思,民叔今天身體不適,請了假。」職員說。
「請問這裏是不是有位法醫姓蔣。我有些東西想交給她。」男士說。
「蔣醫生!」同事呼喊正在影印機前的我。
我轉身,看到遠處有位男士,還有身後的中年女士。但很快,她就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男士將紙袋交給我,請我轉交給民叔。我好奇問他為甚麼會認識我,他說是民叔昨天在喪禮上跟他提及。知道我與民叔關係挺好,而且不是個多言的人,所以放心將媽媽的遺物交給我,代為接收,再轉交給他。
我送走了他,將紙袋帶回辦公室,放在一個較當眼的位置。忽然,有一個靈體出現在我面前,她正正就是剛在消失的中年女士。
「李子民在哪?」她問。
「他不在。他今天請了假。」我回答。
「你為甚麼會有這個!」她一瞧到我桌子上有金色玫瑰花,情緒就忽然激動起來。
我察覺不對勁,不敢亂說話。
「你這個狐狸精!搶人老公!他承諾過他只會將金色玫瑰送給我!一定是你這個狐狸精,勾三搭四!」她還想刮我一巴,我及時退後。
「是你!是你!」她衝著我來。
嘟、嘟、嘟
桌上的內線電話響起。
靈體忽然發了瘋,抱著頭蹲在地上,神情慌張,喃喃自語。
「我沒有錢的,我沒有錢的⋯⋯」
我接過電話,是馬醫生。便趁機逃去,遠離這個瘋子。究竟這個靈體發生甚麼事,完全無法理解,一時情緒激動,一時又慌慌張張。
跟馬醫生交代後離職之事後,我不敢自己回去,生怕會見到那個瘋癲的靈體。以交代交接事宜為由,叫啊生來我房間,多一份陽氣,希望可以可以壓過靈。幸好,她已經離去。
經過深思熟慮,我決定參加國際研究計劃,好好珍惜這個難得的機會。法醫的工作隨時都可以繼續,但這些計劃卻不是隨便可以參與。馬醫生都認為是個歷練的好機會,十分支持我離職到外地參加國際研究的決定。
至於啊生,今天我才正式告訴她,他當然感到不安。但是,這也是一個放手的好機會。麻雀媽媽會在麻雀長滿羽翼後,將它們從鳥巢趕出去,為的就是要他們從危險中學會飛行。同樣,啊生也要這樣才能獨當一面,他活在我的照顧下當然舒適,但有能為帶來甚麼成長?這是時候放手,讓他自己學習處理。應學的都已經學了,欠缺的只是經驗,只要一步一步累積,他日他也能成為別人依靠的「鐘醫生」。
民叔休息完回來,我也正式通知大家離職的事。當然有萬二分的不捨,不過,他們也很高興我能獲得這個難得的機會,到外見識。
「民叔,這是有人交代我交給你。」我把那個紙袋交給他。
「麻煩了你。這都是我前妻的遺物,兒子見到是與我有關,便交給我。」
關心問候的時機成熟了。
民叔開始將往事娓娓道來。他是一位過繼子,從原本的家庭過繼到從事殯儀事業的叔叔家,但之間關係不好,經常有磨擦,他自己也對這個行業興趣不打,甚至反感。後來,與太太結婚,離開殯儀行業,轉為船員。
要在茫茫大海之中度過沒有信號的日子,船上最大的娛樂就是賭錢,下船後的娛樂就是到紅燈區找女伴,調劑只有男人的海上生活。每個船員完成工作後就是賭錢、喝酒和找女伴,不用半年,他已經債台高築。即使船員的工資高,也不能應付這種揮霍的生活。
最後,太太帶著兒子離家出走。而他也只能重操故技,繼續做面對死者的工作。
「之後,你有找她們嗎?」我問。
「沒有了,我沒有顏面見她們。」他打開朱古力包裝紙說。
從兒子口中得知,太太因為巨變,多年來浮浮沈沈,情緒時好時壞,多年來都對身邊的事都失去動力,情緒反應緩慢。後來,入院治療,但都是進進出出醫院,最後更需要長期住院,身體狀況也每況愈下。
多年來,母親都沒有特別的要求,渾渾噩噩,就連平日三餐這些基本事情都沒有需求。身體虛弱的母親忽然有一天提出要求——想吃朱古力,更要兒子將包裝紙折成玫瑰花。兒子覺得奇怪希望想知道朱古力對母親來說有甚麼特別的意義。
可惜,在找到背後意義之前,母親就已經離世。在整理遺物時,找到一盒這樣的金色玫瑰花和一張離婚書。他兒子就單憑上面的資料,轉折之下趕及在下葬前找到民叔,好讓他能跟母親好好道別。
「沒想到再見面就永別了。」
當年的民叔絕對不是個好丈夫、好父親,曾經答應這款金色玫瑰花只送給母親一人,但後來當然不是。金色玫瑰花,配上美麗動人的謊言,風月場所的女子當然知道這都是逢場作戲,但他的太太不是,她仍然相信這是個承諾。
母親雖然離家出走,但心中仍然思念民叔,否則她不會儲起金色玫瑰花,還將離婚書放在一起。就像用定情之物陪伴已經逝去的愛情一樣。
對他兒子來說,民叔只是個陌生人。從來沒有當過父親應做的事。所以,他將所以與有關民叔的東西都交回,因為他都不知應該如何處置。
我所看到的靈體應該就是民叔的前妻,一個喪失意志、缺乏意識的靈體,她依舊維持這在生時候的狀態。看到我桌上有金色玫瑰花就認定我就是民叔當年的女伴,所以才會破口大罵,聽到電話響就以為是追她們還債。
不過事情已經過去,民叔也對以往做過的事感到後悔。兒子已經長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事業和生活。兒子也不期望父親補償甚麼,因為他的成長中一直都沒有父親,他早就已經習以為常。現在找回父親,閒時飲茶吃個飯,當聚一聚就算。
只有說到做到才是承諾,要不然就只是撒謊。承諾只是說話,隨隨便便都可以說出口,但又有誰有思考過承諾背後的意義?如果做不到,就不應輕易許下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