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小城外
「最後那天你和予曦怎麼了?」
幾天後,我把車子還給了澤凱,澤凱和我去了大稻埕的麵屋山茶食晚飯。
「可以怎樣?」
我呷了一口山茶雞白湯拉麵的湯,裏面是用了阿里山的某一種茶,聞起來神奇地帶有牛乳的香味。
「你都不會空虛、寂寞、冷嗎?」澤凱說。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誰,他想的話,早就去了。」老闆娘Yumi插了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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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mi、我和澤凱,最初的相遇就是在這裏。那時我剛到台灣,住在北門的青年旅舍。那時的我常常到大稻埕閑逛,這在那一條巷弄看見了這間門口小小的拉麵店。
那一天是星期三,店上很少人客,我就坐在吧枱位置。我吃飽之後,並不想馬上回到旅舍,只在那裡坐著喝水。
「喂,別只在喝水呀。」老闆娘對著我說,面上似是帶點慍色。
「對不起,我馬上走。」我站了起來收拾東西。
「不是啦,你要試試這個茶嗎?用在雞白湯那個。」她從櫃子中拿出茶葉罐。
「這樣不好吧,我已經坐太久了。」我已為打擾到她感到內疚。
「沒事啦,沒人客。」她溫柔地笑了。
「又請人喝茶?」一個男子坐到三個吧枱位置的其中一個。「一個喇舌set。」
「不行嗎?」她把茶葉放到杯子,加入熱水。「還有,不要叫它喇舌set啦。」
「拉麵的Ra和叉燒的shu,加起來不就是喇舌嗎?」男子表情有半點認真。
「茶好了。」她反了男子一個白眼。
我拿著那杯清澈的茶,聞起來還有一點奶香。
「謝謝老闆娘。」我對她說。
「不要叫老闆娘啦,叫我Yumi就可以了。」她說。
「我叫澤凱,我們怎麼叫你呢?」旁邊的男子向我揮揮手。
「沒有人問你啦。」Yumi說。
「我叫周萃臨。」我說。
「那我叫你萃臨。」Yumi噗嗞地笑了一聲。
「別笑人啦。」澤凱也在忍笑。
「不行,他好可愛,醬子正式地介紹,是在面試吼。」Yumi直接大笑。
我看著眼前的兩人,不知為何,總感到有點親切。
「你笑萃臨,你要請他喝酒啦。」澤凱說。
「好,十點上小城外。」Yumi說。「你也有笑。」
他們笑著地看著我,等待著我的回應。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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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和予曦真的甚麼都沒有發生?」澤凱又問。
「沒有。」我思考。「呀,斑斑死了。」
「斑斑?」Yumi有些疑惑。
「他家樓下的浪貓啦。」澤凱回答。「為甚麼?」
「有個人酒駕,hit and run。」我也許有點過於平靜。
「不用說,你一定追了上去啦。」Yumi準確地說。
「唉,從前你就已經是這樣了,你就不能愛惜一下自己嗎?」澤凱有些無奈。
「如果可以的話,比起愛自己,我想更愛人一點。」我握緊了手中的筷子。
「那你別想之前的人啊,你不愛自己,現在怎麼去愛人呢?」澤凱有些許激動。
「能不想嗎?」我擠出一個無奈的笑。
Yumi和澤凱同時嘆了一口氣,我也知道我是一個無法被說服的人。可是,人,本身就是那麼難去改變,要是沒有外來的因素逼著人要改變,我,是不會改變。來台灣是一個因素。那予曦呢?我不知道,也許她會是,但我不想她是。
「去小城外吧。」Yumi試圖打破這沉默的局面。
「還未到十時欸。」澤凱說。
「所以?我直接關店就好了。」Yumi強勢地說。
「還真是任性。」我無奈地笑了。
麵屋山茶本身就是一間任性的店,Yumi是小城外的常客,而小城外其實就在麵屋山茶的樓上,那時Yumi聽到樓下招租,她想也不想,就租了下來。她不是餐飲科出身,亦沒有在餐廳工作過,這算是天份吧,她的拉麵意外地好食,生意亦絡繹不絕,但她仍然任性地每天只賣五十碗。
「我好了,走吧。」Yumi說。
我們連門口都沒有出去,因為樓梯就在店內,走完就道旋轉樓梯,就到了小城外。紅黑色的主調為這只有十個位置的酒吧更添半份的格調,這裏早上是一間咖啡店,而晚上,就變成了酒吧。
「還是老樣子?」調酒師Ryan問。
我們在這裏已經是常客,調酒師們也早認得我們,也記得我們的喜好。
「沒錯。」澤凱回應。
我們在盡頭的位置坐了下來。
「差不多八年了。」澤凱忽然感慨。
「對,八年了。」我說。
「你們倆個還是沒有變,一個還是愛說幹話,一個還是這麼不要命。」Yumi說。
「才怪。」我和澤凱異口同聲地說。
「來了,這杯Margarita是萃臨的,這杯Boulevardier是澤凱的,最後Yumi是這杯Death in the Afternoon。」Ryan來到,放下了酒。
「又是妹酒。」澤凱對我的Margarita一直都很有意見。
「有意見?」我說。
從前的我也覺得Margarita是女生喝的酒,我還在香港的那時,我更喜歡喝Martini。可是,我到了台灣之後,聽到了Margarita的故事後,我就愛上這杯酒。
「沒有,今天你肯陪我喝酒,我已經很開心了。」澤凱說。
「你快要酒精中毒了。」我說。「戒酒啦。」
「他才不會呢,沒有酒精,他沒有快樂。」Yumi說。
「他快樂,煩到我呢。」我帶著點生氣的語氣。
「予曦那事,我也不想的。」澤凱抱歉。「說起來,她好像也是和你一樣是北漂。」
「我不喜歡北漂這個詞。」我說。
「台北漂啦。」Yumi說。
「她好像是高雄人。」澤凱補充。
「那她為甚麼來台北?」Yumi問。
「我也不知道。」澤凱搖搖頭。
「每個人可能都不同,可能是追求夢想,可能想逃離家鄉,也可能是要彌補些甚麼。」我說。
「那你呢?」Yumi放下高腳杯。「三個原因那一個最重要?」
夢想,我的夢想是永遠都實現不到,台北不是我追逐夢想的地方。家鄉,我是回不去了,我不喜歡逃離這個字,可以的話,我也是想回去的。彌補?這更可笑,事已至此,還能彌補甚麼。我想,我的死,也許可以彌補千分之一吧。
那我為甚麼來台北?我也不知道;來到台北要做甚麼?我也不知道。總之,我現在只是想著如何活下去,然後死在有意義的事上。
「我是來認識台妹的。」我微醺。
「騙你,那你去和予曦深入認識一下。」澤凱說。
「八年了,有哪一個台妹你深入交流過?」Yumi加入戰團。
「萬華的站壁。」我說。
我們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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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走路送了Yumi回家之後,澤凱和我坐上了小黃回家。
「我覺得,予曦有點假。」澤凱說。
「蛤?這樣說不好吧。」我說。
「不是啦,我是說,她開朗得有點假。」澤凱認真。「就像是保護自己的裝甲。」
我想起了那日予曦的淚,是我從來都沒有看過的。但,誰人沒有裝甲?要是能看見我的內心的話,大概大家都會馬上嚇跑吧。
「是有一點。」我說。「那又有甚麼所謂呢?」
「愈是堅硬的殼,碎掉的時候愈傷,你要照顧人啊學長。」澤凱要不是醉了,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還有,你也是。」
「你別學臉書的語錄。」我說。
「是昨天的靠杯男友。」澤凱笑說。
澤凱拍拍我的肩,然後下車。
受傷?那她所受的傷,又會有多大?
走在林森北路 林森北路 找不到人生的路
走在人生的路 人生的路 看不到茫茫前途
以為自己有法度 墊底台北打拼走闖
才知阮的幸福 阮的希望 就要忍受無奈寂寞
(台語阮=我)
七月半——林森北路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6gfSb_jB2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