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難以入眠的夜,光是閉上眼睛,我彷彿就能看見那個他在面罩下絕望的眼神。
我離開了床,在漆黑的房間中打開了手機。
「我返到宿啦,依家沖涼。」我看見了憶洛半小時前的短訊。
「好,沖完涼就早啲瞓啦。」我回覆。
「我沖完啦,你無事呀嗎?聽講今日好大件事喎。」她秒回。
「我無事,夜啦,早啲瞓啦。」我不想要解釋。
「好,你聽日返到宿同我講喎,晚安。」她回覆。
我也不知為甚麼,心中明明有千言萬語想要抒發出來。可是,我並不想對憶洛說。
也許是她已經慢慢不在意這些事吧,抗爭似乎已經漸漸離開了她的生活。我的心明白這是正常的事,畢竟仍然走在街頭的,只是少數。
誰人不怕政權的利刃呢?更何況現在,殺人對政權而言不過是小事而已。我也想憶洛可以離開這種兇惡的事,但我內心的深處,卻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孤獨感。
楊憶洛,你能了解我此刻的內心嗎?
「做咩重唔瞓?」床上我不知道名字的她也坐了起來。
「你瞓得著咩?」我問。
「咁係咪以後都唔瞓呀?」她仍舊瀟灑。
「你望住個人死係你面前呀!死撚咗呀!你瞓得著咩?」我忍不住大吼。
「咁點撚樣呀!出得嚟,預咗死嫁啦!你咁樣有撚用呀?一係你陪佢死囉!」她大聲道。
「咁可以點呀,扮咩都無發生過,繼續生活落去呀?」我說。
此刻我想起了憶洛,她可以裝作甚麼事也沒發生過,每日和朋友玩樂,偶而關心一下新聞,然後又像個無事人一樣生活下去嗎?
「無人叫你扮無嘢,你估我唔傷心咩?咁又點,要有人代佢行落去嫁。」她平靜得有點溫柔。
「你重有冇煙?」我問。
她拿了煙盒走了過來,和我一起點了一根煙。
「你估我想食煙咩?唔食,點行落去?」她說。
我抽了人生第二根煙。尼古丁的不熟識感令我的眼睛流下了半點的淚水。我把它擦掉,然後又抽了一口。
她走到桌邊放下煙盒,拿了一個煙灰缸過來。
她的浴巾滑落,漆黑的房間中隱約能看見她嬌柔的身軀上堅挺的雙乳。一手拿著煙灰缸,一口叼著煙的她,沒有手整理浴巾,她乾脆把浴巾拋到一邊,裸著身子走了過來。大概,她覺得在這漆黑的房間中,我也看不清楚。
「唔係咁好喎。」我轉過頭去。
「睇你咁樣,唔通你重有力硬,然後姦咗我咩。」此刻的她十分帥氣。「反正過咗今晚都唔會再見嫁啦。」
她坐到我的身邊,熟練地吞雲吐霧。我看了看她,也試了一次。
「唔係咁嫁,吸完之後,要再吸一口氣,先會落肺。」她說。
我試了一次,沒有像電影般咳嗽。幾口過後,我的腦袋開始迷離。
「你之前有見過人死?」我問。
「你覺得呢?」她問。
「有掛。」我說。
「咁就係有。」她說。
「你用咗幾耐?」我仍然未能忘記那個不知名的他。
「唔知,唔係一日嘅事。」她點起了第二根煙。
「我唔識放低。」
他的鬼魂似是在我的腦海中不斷遊蕩,此刻的我,不知道應該告訴誰。我不想楊憶洛要和我共同承擔這一件事。
「搵人攬下,錫下,飲下酒,食下煙。都係咁嫁啦。」她說。
「我女朋友……」我欲言又止。「我唔想佢承受。」
「同我講囉,你有一晚時間。」她說。
我深深吸了最後一口。
「我覺得自己好無用。」我說。
「嗯。」
「我睇住佢死,我咩都做唔到。」
「嗯。」
「佢最後望住我,好似求我救佢咁,然後……然後……我企咗係到,咩都無做,我睇住佢死,我咩都做唔到。」
我哭了。
我真真正正地哭了。
她沒有像我預期中喝罵我,也沒有掌摑我。
她赤裸身子,抱了同樣赤裸的我。
我在她的胸前痛哭了幾分鐘,她就像母親安撫著哭鬧的嬰兒一樣,輕輕地撫著我的背。
「Sorry。」我試圖回復正常。
「無事。」她回應。
「多謝你。」我說。
「瞓啦。」她說。
那一夜,我們沒有再做甚麼,就這樣過了這一晚。然後,早上過後,我再也沒有看見過她了。
之後整個月的週末,我依舊隻身一人走上街頭。不同的是,我比以往走得更前。
每次回家,身上總添上了幾道傷痕,或深或淺。可是,它們的存在令我感到他仍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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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一個星期三,我和憶洛都不用上課,我們就去了銅纙灣來一次久違了的約會。
我們去了那次我們去的譚仔,我們坐在二樓的窗邊位,可以看到對出的鵝頸橋。
「你記唔記得嗰時你生日我哋都係食呢間譚仔。」憶洛問。
「我記得。」我說。
「你嗰時個樣失望到呢。」憶洛沉醉在回憶地笑了。
「有咩?」我有點心不在焉。
「你嗰時估唔估到我會同你去海洋公園?」
「點會估到呀。」我說。
「不如我哋搵日再去海洋公園呀。」她興奮地說。
「再算啦,遲下先。」
我的回答中斷了對話。
「萃臨,你做咩呀?唔開心?」她問。
「無呀,可能有啲攰姐。」
「墨演三小。」譚仔啊姐打斷了我們的對話。
此刻,我看著窗外的軒尼詩道,想到的,只是那好幾次的煙和子彈。我記得我在這一個位置,拉走了一個中彈的少年,而不是那些年的海洋公園。
「不如,我哋陣間唔好行街啦,我哋返宿抖下。」憶洛仍然是那麼的溫柔。
「咁又唔好,難得出嚟拍拖。」我戴上了名為日常的面具。「你睇,我無事喎。」
「係咪嫁?」她心底內的喜悅是隱藏不了的。
「緊係!可以同中大校花行街,幾多人恨都恨唔到。」我說。
「傻仔,食嘢啦。」
我拖著疲累的內心,和憶洛走上了銅鑼灣的街道。
此刻我和她手牽手走著,心卻好像愈走愈遠。
我都身心都交到了這條街道;而憶洛的心,似是仍留在那段美好的時光。
她大概也能明白到我們的空隔,走著走著,她也心不在焉起來。
我知道我愛她,但也許,不是在這個時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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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某一天,憶洛買了晚餐來到了我的宿舍。
「你又整親。」憶洛看著我手臂的瘀傷。
「無事。」我說。
「不如,你唔好出去啦,休息下。」
「唔得。」我不想解釋更多。
「你咁樣我好擔心。」她委屈地說。
「我做唔到……」我欲言又止。「我做唔到好似你咁。」
「我……」她似是有說不出的話。
「食飯啦。」我說。
「我哋好似愈嚟愈遠。」她默默地說。
「我唔可以當咩事都無發生過。」我說。
「我都無……」她的話好像沒有甚麼說服力。
「嗯。」我沒有爭辯。
「你咁樣係咪好辛苦?」她問。
我沒有回答。
我沒有不喜歡憶洛,要是香港沒有發生這些事,我相信我們可以白首偕老。可是,此刻的我,即使憶洛在我的身旁,我內心孤單的空洞卻愈來愈大。
她不理解我為甚麼會堅持,我不理解她為甚麼會放棄。
同床異夢,能夠走下去嗎?
「我哋分開下。」憶洛說出了她的解決方法。
「食飯啦。」
我心中的淚水在打轉。
我愛楊憶洛這個人,我相信楊憶洛也愛我這個人。但是,我們被一道名為價值觀的裂谷分開兩地,再也不能心貼心地擁抱對方。
憶洛默默地食著飯。
我想到和憶洛一起食的第一頓飯,她也是這麼,不把自己心內的想法說出。現在我也是這樣,我大概終於明白她那時的感受。
飯畢。
「我哋分開啦。」我說。
「嗯。」
我們沒有哭,沒有吵鬧,更沒有解釋。我們都不是會吵鬧的人,從最初開始,我們的交流,只需一個眼神,彼此也能會意。此刻的我們,更不需多言,千言萬語,在如此合襯的人面對,一點就通。
我抱了楊憶洛。
「我愛你。」我說。
「我都愛你。」她回抱我。「但,再見啦。」
「或者,一切完咗之後,我哋可能可以再一齊。」我放開了憶洛。
「或者,一切都無發生,我哋可以一直一齊。」
她微笑著,離開了我的房間。
轉個時代 我想跟你 相廝守
談情在這刻太荒謬
有某些隱憂恐怕父母也不能既往不究
誰來假裝妥協 心不對口
暗地也有傷口 無法善後
祝你與我此後 各有新出口因邂逅你才看透
我終身志願 為所愛認命
或為所信分開 如沒法可兼有
張敬軒——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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