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飛灰
杜予曦也哭了,大概是和平年代的孩子無法想像戰亂之地的人。就和我不能體會埃塞俄比亞的人一樣,不經歷過,又如何能夠想像。
「對不起,要你聽了這些。」我為予曦拭去眼淚。
「臨。」她抱著我哭了。「我不應該提起。」
「沒事。」我安慰著她。「我也是時候要面對了。」
「你看了那封信了嗎?」予曦問。
「看了,但我沒有拿走。」我說。「我還未準備好。」
「嗯。」
予曦伏在我的身上,擁抱著我,手心傳來的力度似是想為我帶來一點勇氣。就像那時在高雄的我,只是,今次需要勇氣的是我。
「予曦。」我叫喚了她的名字。「你明天要陪我去拿嗎?」
她抬起頭,看著我,雙眼的淚痕仍未乾透。她溫柔地微笑著,直直地把溫暖傳入我的眼睛。
「嗯,我會陪你。」她堅定地說。
那一夜,我們不是情侶,但我們相擁而睡。我們在這房間中,首次相擁而睡。
大概,我們之間已經沒有甚麼可以隱瞞,彼此最軟弱的那一份,都赤裸裸地給對方看見了。
我似是和予曦真的接近了一點,那麼,我可以愛上她嗎?
剛才的回憶令我又一次想起憶洛。
這十年間,一切都變了,香港沒有像憶洛所想的有所改革,只是愈發的糟糕。七年前持續至今的宵禁令,五年前連同連登在內的網絡城牆,再到鎖港,再到現在的清洗,一切一切都變得不同了。
要不是那時Miss Yung強行把我帶到台灣避避風頭,我也不會現在活在這個自由的土地。
Miss Yung在憶洛處死的那日帶走我,隔天安全部就到了我的家,只是,我也離開了。我的家人也沒有查出甚麼,可是,仍被安全部嚴密監控。
憶洛和Miss Yung大概早已看見這些事會發生了吧,才會不惜一切都要把我帶離。Miss Yung為我租了旅店,打點了一切,然後就回到了香港,大概她預想我也會在不久的將來回到香港吧。誰又會想到那一別就已經是十年。
十年間,香港沒有變回一個可以讓我安全回去的地方。雖然這一年,她好像想向外界釋出善意,容許某些人出境,可是,世界沒有人相信她,一如我工作的飯店,至今仍不招待香港來的人。
可是,我要放下了楊憶洛了嗎?
我不知道,我不想帶著這種思緒和予曦在一起,這樣對雙方都不公平。
也許,這是一個好機會把所有東西都整理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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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和憶洛一同到了鄭南榕紀念館。
我們先在附近的餐廳食了中餐,然後走過去。
途中,一隻黑貓走到我的跟前,倒下了。我記得在我第一次到這裏的時候,也有一隻黑貓,同樣是走過來討摸。
那時的我,摸完牠之後,牠一路跟著我走,似是想要跟我回家似的。我蹲了下來,跟牠說:我的家,回不了。
最後我沒有收養到牠,而現在,我有了小甄。那麼,我有家了嗎?
我們到了鄭南榕紀念館的樓下,那是在一座不能再平凡的房子內,要不是門口有那麼一塊小小的牌子,誰也想不到那是紀念館。
到了二樓,那是鄭南榕的以前工作的雜誌社,亦是鄭南榕的葬身之處。
那年,鄭南榕為了台灣的民主,被國民黨所追捕。他知道自己已經無處可逃,也沒有打算逃,只是,他不想被國民黨抓捕。
他緊閉了門窗,軍警沒法攻入。幾天之後,他自焚而死。留下了最後一句話。
「國民黨不能逮捕到我,只能夠抓到我的屍體。」
「周先生,你又來啦。」志工向我打招呼。
「對,這次,我來取信的。」我開門見山。
「你最終要拿了嗎?」
「對。」我堅定地說。
一旁的予曦看著鄭南榕焦屍的塑像,不禁嚴肅起來。
「給你,希望你放開了。」志工說。
「謝謝你。」我回應。
「走吧。」我對予曦說。
「嗯。」
我和予曦沒有在那裏停留太久,畢竟,地方太小,一個塑像,一間焚毀了的主編室,還有一些展覽板,花個三五分鐘就看得完。
他的為台灣所犧牲的血肉,如今尚有些人記得,那麼,其他人呢?為了眾人可以像人一樣活著,又有誰會記起?
「你不留一會嗎?」予曦在離開後問我。
「我留得夠久了。」我說。「回去吧。」
「嗯。」
我載著予曦一同坐機車回到。她抱著我,一同在台北的街道飛馳。她好像比以往抱得還要緊,整個人都貼到我的身上。
大概,自昨夜起,她覺得自己總算有接近了我吧。
回到家後,我打開了憶洛的信,那一封我已經看過的信。
『多羅大悲者,一切之慈母。』
下晡 一个人踮厝內
ē-poo, tsi̍t ê lâng tiàm tshù-lāi
下午 一個人待在家
西北雨 沃澹窗外的衫
sai-pak-hōo, ak-tâm thang-guā ê sann
午後雷陣雨 窗外的衣服都被淋溼了
外口的人 猶未轉來
guā-kháu ê lâng iah-buē tńg—lâi
在外的人 還沒回來
戇戇咧等 戇戇攑一支雨傘
gōng-gōng--leh tán, gōng-gōng gia̍h tsi̍t ki hōo-suànn
傻傻地等 傻傻拿一支雨傘
為你 幾若擺睏袂去
uī lí, kuí-nā pái khùn bē khì
為你 好幾次睡不著
全世界 揣袂著你的形影
tsuân-sè-kài, tshuē bē tio̍h lí ê hîng-iánn
全世界 找不到你的身影
凡勢 會當共你放捒
huān-sè, ē-tàng kā lí pàng-sak
說不定 能夠把你拋棄
氣身惱命 我哪會攏無要無緊
khì-sin-lóo-miā, guá ná-ē lóng bô-iàu-bô-kín
氣個半死 我怎麼可能會無關緊要
珂拉琪——萬千花蕊慈母悲哀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kUWlcjmO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