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變天
我中學畢業那年的香港,已經不再是香港了。
那一年的盛夏,一群武裝分子推翻了政府,他們打著聽從民意的旗號,說之後會給我們民主的選擇。
可是,隨著他們掌權,第一道限制人權的惡法亦隨之出台。
那一年,我和楊憶洛原本計劃好的畢業旅行也沒有去。
我們去了兩次百萬人的遊行,當時的我們天真地以為他們會聽從民意。可是,我們都低估了權力對人的腐化。
慢慢地,遊行,變成了每週的衝突。
那一年的暑假,沒有畢業禮;沒有謝師宴;沒有畢業旅行。只有汗水、眼淚和鮮血。
我和憶洛都考進了中大,她進了中文教育,而我,則入了歷史系。
開初遊行的時候,我和憶洛都會一同參加,一同擔任急救員。
「你估今日有幾多單呀啦。」我問憶洛。
「緊係想無嫁啦。」
身穿反光衣的她如此回應。看著牽著我手,一同走在街頭的楊憶洛,我十分興幸,在亂世中有如此的佳人相伴,大概,我能夠就這樣牽著她的手走過。
「first aid!」遠方傳來叫喚的聲音。
我們並不知道那人在哪裏,我們只知道,沿著聲音的方向跑去,就到找到。
——————————————————————————
又是一個徒勞無功的一天,我和憶洛一同回到中大的宿舍。她入了晨興,宿舍在中大的山腳,而我入了新亞,住在中大的山頂。
我和憶洛雖然疲憊,但沒有坐校巴。我們享受著這一段只有我們的道路。
「你估我哋要出到幾時?」憶洛問。
「我都唔知。」
這樣的時光已經維持了兩個月,他們安全部的部隊現在好似愈來愈放縱,我並沒有看到結束的那一日。可是,要是我們都放棄了的話,他們就會完全掌控了香港,再也回不去了。
「我哋咁樣係咪真係有用嫁?」予曦問。
「未必有,但唔做一定會輸。」我是這樣確信著。
「我覺得……」她欲言又止。「好似永遠都睇唔到盡頭咁。」
我停了下來,緊緊地把憶洛抱入懷中。
「只要有你係到,無論點,我哋都係幸福嫁。」我天真的確信著。
「傻仔。」她回抱了我。
——————————————————————————
平日的時候,我們也要上課,也有算是正常的校園生活。
可是,我的內心只有憶洛和香港,所以,除了幾個一同上課的組員之外,我沒有結識太多朋友。
而憶洛,以她的個性,認識朋友並不是難事。她參加了吐露詩社,然後又經詩社認識了大學的其他朋友。
大學生的花名總是奇奇怪怪,女生通常都是叫英文名,我記得的Joyce和Hazel,都是憶洛在大學認識的朋友,而憶洛的男生朋友,有著甚麼牛河、甚麼膠樽等奇奇怪怪的名字。
在這些日子中,彷彿在上課日子才是休息的時間,星期六、日對我們而言過於艱辛,只有在平日的時間才可以稍稍緩過氣來。
————————————————————————————
「喂,落堂啦。」憶洛叫醒了睡著的我。
我和憶洛一起修讀了「與人文對話」,這一科是大學通識必修的科目,因此,即使我們不同學系,也可以一起上課。
「落堂啦?」我好不容易張開了雙眼。
「係呀。」她嘟起了嘴。「又話陪我上堂,你自己又係到瞓。」
「Sorry。」我低頭認錯。
「你最近係咪好攰呀?」憶洛沒有責怪我。
「OK啦。」我回應。
「不如,你唔好出咁多啦。」憶洛說。
最近出面愈來愈危險,憶洛也減少了外出的次數。說真的,我也不想憶洛出去,我不想憶洛受到任何一點的傷害。
可是,我不能不出,大概這是身為知識份子的天職吧。
「無事喎。」我說。「今堂講咗啲咩?」
「盧梭嘅社會契約論。」她回答。
「好似好難。」
「我聽得明喎,等憶洛姐姐教你啦。」她露出得意的表情。
「憶洛姐姐咁好人,收唔收補習費先?」
「我想食medcan嘅檸檬批。」她說。「重有十五分鐘就開始賣啦。」
「好,咁行啦。」我拉起憶洛的手,離開了教室。
————————————————————————
「講經咩,邊到做到。」我回應著憶洛教我的社會契約論。
「但佢咁諗無錯喎,政府係要聽人民講,所以先有憲法咋嘛。」她說。
「係,係講得無錯,但做到先得嫁。」我說。「你睇下依家,佢會唔會畀你咁做呀?」
「咁都要有人做先得嘅,美國從英國獨立,都有要有一班人寫憲法,先有今日咁。」
「嘩,我嘅憶洛寶寶啲歷史幾時變得咁好?」我抱了她。
「哼,你口花花啦。你再唔聽書,呢科你爛硬grade呀。」她沒有掙脫。
「點會呢,我有憶洛姐姐教我呀嘛。」我說。
「傻仔,繼續啦。」她又指著課本上的文字。
憶洛好像很喜歡這一堂課,大概對人生,對社會的反思,對她而言,是值得珍視的東西。
可是我,比起這虛無縹緲的東西,我更在意能夠抓得住的東西。在現在這一刻,談這些東西,能夠幫到甚麼?
————————————————————————————
那一夜,安全部的部隊來到了中大。
「你依家係邊?」我接通了突然響起來自憶洛的電話。
「Er……附近囉。」我沒有透露更多詳情。「唔洗等我,你瞓先啦。」
「你都無卡!」在電話那頭的憶洛說。
「係喎,咁我返到再叫你啦。」
「唔好咁夜阻住我瞓覺呀。」
「嗯。」
「仲有呀……」她清了清鼻子。「要返嚟呀。」
我沒有回答,就掛斷了電話。
今早在憶洛的宿舍樓下見了她,我把鑰匙和卡都交了給她,我怕煙會湧到她的宿舍。
我始終不想她離危險這麼近,每日快樂,如常的生活,已經足夠。
「你件反光衣呢?」憶洛在宿舍門口說。
「今日,應該唔著。」我沒有望她的眼睛。「你去我嗰到瞓住先啦,我驚。」我把鑰匙和卡都給了她。
「好。」她向我張開了雙手。
「返嚟先啦,有煙。」我踏後了一步。而且,我沒有可以抱你的雙手。
「嗯。」她沒有望我的眼睛,抱住了自己。
那一夜的中大已經不是大學了,而是一片可怕的地獄,他們的步伐越發放肆。
「我哋呢到得……廿三個人咋喎。」他說。
「係……有啲喺四條柱。」他答。
「頂硬上啦,唯有。」他說。
「屌你老味!!精神!!Dem返枝Beat先啦!!」他似乎興奮得在顫抖。
「屌你!!靜啦!」他舉起雨傘。
這裡只有薄薄的一排人,似是四院會師中的晨興或是敬文,撼動不了他大崇基的威風。可是,總不會缺席。
「仲有冇人有火呀?」他點撻著了打火機。
「碰——」煙,隨風揚起。
—————————————————————————————
「我哋得返……十八個。」他數了數。
「五個……五個……」他喘著氣。
「咁點?」他面向著環迴東路。「想走?」
「黐撚線,你就想走。」他踏熄了剛點起的煙。
後來,他們都到來了,而他們,在今夜2356的煙前,沒有回來。
我不敢去想之後的事,現在的我,卻只想著憶洛。要是我們生長在一個和平的時代,大概,我們都會過得很好吧。
過去了你 那一雙手
還有每晚每天的奮鬥 汗血盛載這風光的背後
老去了你卻瑟縮顫抖
曾一直希望的得到沒有 但我共你可一起喝悶酒
Kolor——圍城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A20hJl4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