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無腸魚走近我身邊,和小妺妺兩人一排擋住我去路,我從下而上望,無腸魚的腹腔裡一覽無遺,盤骨以上,腸繫膜憑空懸吊,血管脈絡舒展如落葉橫枝,我見到各種不可名狀的支撐結構,但唯獨器官的本體是缺失的。
這時我卻冷靜下來。
儘管視覺上衝擊,我與魚師有約在先,兩人也沒有說過要做些甚麼。
這是魚鰭,這是魚嘴,這是魚水撥。不過係一條魚。我不斷對自己講。
「小妺妺,係咪只要我食埋盤刺身,你地上星期應承過我嘅事就會當真?」我將櫈扶起,再坐在上面,飲一啖攤涼透的綠茶。
「不嬲都咁講。咁唔該借借得嗎?」小妺妹牽住無腸魚入坐,又再坐在我的旁邊。
「咁我食。」我下定決心,不過心中仍有不明不白,「但食還食,點解要將條魚拎出嚟比人望住食?」
「招牌菜嚟㗎嘛!」小妺妺答得理所當然。
這時師傅做好了整盤刺身花,放在我面前。
「係咪要聽故事先?我準備好啦!無腸魚既故事係點?我想聽架。」
「唔洗啦!呢個故事唔係俾你聽。」小妺妺的答案出乎我意料。
「吓?點解?」
「因為你嘅食野,同眾生嘅食相唔一樣。眾生食肉落肚,係消化,你食肉落肚,係消滅。」
小妺妺中意講嘢有骨,我聽到哽耳。
「咁你地魚師食野有分別咩,我見你食魚咪又係咬下咬下吞。」
「點同!魚師嘅食係接納,食完肉,肉會流轉,落地生根,你食肉落肚,就係斷滅一場,乜都填補唔到。」
「有無人講過你講野一嚿嚿?」
「咁係因為你有心行錯路,所以點極唔通。」小妺妹搖頭。「食野啦!食完你就上路。」
我求之不得,然後開始食刺身花,筷子從花的底部一夾,花就綻放開來,我閉緊眼一下,把肉吞入嘴。
這是我第一次食無腸魚的肉,口感就像煙火腿,有點韌,如果不是師傅把肉刨成薄片,我大概不可能嚼爛。
肉的香氣我沒有心情去感受,如果我有心去聞,可能一索到芬芳就要作嘔。一盞花接一盞花,我想吐,又不敢吐,只能夾硬下嚥。
「你知唔知頭先點解你會生人唔生膽?因為蟹哥哥噡咗你個膽出嚟,長庚發現到,就塞返你個膽入蟹殼,還返比你,宜家駁返好,唔會留血,我先講返你聽。」
你點話點好。
我只能密密食,只想盡快將最後一啖刺身都塞入嘴。
突然有隻手在掃我的背脊,我一時軟弱,停下筷子:「Sally,係咪一切都返唔到轉頭。」
掃我背脊的手一個彈開。
我睜開眼,刺身原來早已食完。
我起身埋單,找埋尾數,默點向師傅及小妺妺鞠躬:「多謝。」
「我地多謝你至真。」師傅沒有理我,小妺妹代為收好信封,也沒檢查內容,這時小妺妺把兩支長針交給我,「差啲唔記得。呢兩支針你袋住,有事就用嚟救命。」
我不想接,覺得是有手尾跟的象徵,但小妺妺說是救命,我只能把針接下。
「咁無腸魚會點?佢啲野留係度?」
小妺妺不斷搖手打發,「唔好再多事啦,洗唔洗我講埋日文送客?」
「唔洗唔洗!」我趕快收拾離座。
「喂!」就在我背向師傅與小妺妺的一刻,忽然響起男人的一聲呼喝,食堂裡頓時金光大作,又立即熄滅,我轉身,只見小妺妺半個人爬上了檯面,一手捏住師傅的嘴。
「嘻嘻,師傅想提你,你頭先整壞咗鐵閘門,要你由後樓梯走。」小妺妺笑住解畫:「唔做絕啲點得。」
「吓?」
「你整壞我地道門果陣講嘅。」
「哦。唔好意思。」我不願多想,揭起橫板,「尾數我有比多,希望賠償返你地整門錢。」
「有心,咁你快啲走啦!」
我衝入竹簾,跑到走火門前,插銷沒有插上,我直接拉開,走落後樓梯。
「哥仔,你一陣落到街要照下鏡啦,頭髮都亂哂!」男聲又再傳到樓梯裡。
「衰人長庚!」小妺妺尖叫。
「哈哈哈!」又有另一把男人笑聲傳出。
「蟹哥哥!你仲好意思笑!」
我一心逃離魔窟,跑住落樓梯,直到擁開消防門推桿,整個人重新走入大街,我才開始深呼吸,可能是因為我舉動太大,行人們立即彈開。
這時我打開手機,原來手機一直斷了訊號,我熄了網絡再開,足足用了兩分鐘幾才見到有數據的上下箭嘴,急不及待,我打給Mandy:
「喂?Mandy?我做完啦,你係咪係附近等緊?」
「我知啊!師父係咪好靈呢!頭先師傅個侄女打咗俾我啦,佢話你行開咗一陣,叫我上嚟飲杯酒等你喎。」
我心頭一緊。
「咁你係邊?」
「我坐住等緊你啦⋯⋯(小妺妺把聲:姐姐你飲多杯啦,菊花露好清涼,m到前爆啲瘡半日就會陰!)哈哈,咁我飲多杯⋯⋯(朵花仔可以吞埋架!)⋯⋯」
Mandy沒有再應電話,我心急如焚。
這時一個路人走過來拍我膊頭,在緊張關頭我整個人彈起,問佢做咩。
「你洗唔洗叫白車啊!你對腳⋯⋯」我一手壓實他的嘴,再環望四周,現場圍滿了路人,一面驚恐,又不敢行近。
「我對腳係咪好恐怖?」我問眼前這個路人。
他點頭。
「得,唔洗講。」我的心如墮冰窟,顫抖的手拿起長針,咬緊牙關,噗!噗!一支一支插入自己耳朵。
身後消防門打開,跑出六個小朋友,我及時拉住門,再走了回去。
我嗱嗱臨走上兩層樓梯,走火門仍然是打開的。
我進過走廊,掀起竹簾,Mandy不在,我見師傳在廚房忙於切內臟,小妺妺在師傅旁邊踮腳站著,從飯煲潷出白飯並搓成飯粒。
在壽師吧檯的對面,無腸魚坐在原來位置,一手舉著筷子。在魚的面前是一盤壽司,有卷物有握壽司,紅紅白白,我覺得無論是放在飯上面的,還是捲在飯入面的,全都是內臟。
而無腸魚的旁邊,坐了一個白衣和尚,在扶住她的手臂去夾食物。無腸魚的筷子一夾中壽司,就會即刻放入嘴,上一啖未吞完,手已經夾定下一件。
師傅密密做壽司,一板接一板,開始在壽司吧檯上排隊。
這時和尚把頭擰向我,他兩個眼窩裡有一條條紅色肌肉在動,卻沒有眼珠在中央。
「Mandy呢?」我心灰意冷。「Mandy係邊度?」
小妺妺望了我一眼,想笑,嘴巴開開合合,不知在和師傅講甚麼。
「傻更更!你耳仔插住兩支針,又點聽人地講野?」我卻聽到Sally的聲音。「Mandy無架啦,無咗架啦。」
我轉頭,看著她,腦海一片空白。
「你後唔後悔?答我。」Sally問我。
我輕輕點頭。
「哎哎哎!你小心啲唔好向下望咗啊,望咗你就會衰!」Sally迷信,有心不講正字。
「係咪一切都返唔到轉頭。」我問。
「唔洗喊喎傻仔,咪有我陪住你囉,呢世都會陪住你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