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Sally從櫈落地,走過小妺妺背後,向我遞上紙巾,我接過來抹手,Sally就開始掃我背脊。
「點解會哽親,咁論盡架咩?好大粒蟹和尚喎!」又開始找錯處了,她最愛每件事都捉壞人。
我覺得喉嚨劇痛,實在沒好氣答她,生理上如是,心裡面如是。
「好彩我勸返蟹哥哥出黎咋!」小妺妺出口攞埋尾彩。
「如果唔係會點?」Sally追問。
「會食哂你啲腸!漁師幫眾生兵解,骨肉散盡,元神就會化形成為花蟲鳥魚等等形相,第一個典故入面就係變蓮花,而白龍就變成螃蟹,魚師再將形相入菜,煮比其他人食,元神就可以係口腹之中重塑肉身。蟹哥哥本身就係蛟龍,入到你肚仲唔咬到你腸穿肚爛咩!」
「有無咁恐怖!」Sally的反應很大。
小妺妺的話我不知應否全信,但至少也得信邪,不信邪我現在就不會坐在這裡了。
至於Sally,我說過她迷信。
「其實我食到有啲驚,不如我地埋單先?」她又轉而向小妺妺講:「搞到咁唔好意思,如果你已經準備咗野食,我地俾埋全數吖!」
小妺妹與師傅一個對望,又向Sally點點頭:「唔緊要!我地舖頭都唔好意思啦,唔會收你地錢!」
我開口:「唔洗埋單,我抖抖就可以再食,最多請你地遲啲再上菜。」
「吓,但要咁堅持咩?」
「我想食,陪我食到最後。」我語氣堅決。
Sally有點發嬲,掃我背脊的手一個彈開,坐回自己位置,開始飲今晚第一啖綠茶:「成日咁硬頸,我唔知你!」
小妺妺不怕氣氛緊張,合上菜譜在先,再說道:「埋唔埋單你地慢慢諗,既然唔急上菜我就食晚飯先。」
Sally幾啖飲完一杯茶,又從熱水喉斟滿一杯水,打開裝抹茶粉的自助木罐起勢潷粉落杯。
「長庚⋯⋯長庚⋯⋯」小妺妺兩手拱在嘴前做一個大聲公形狀,用撒嬌的語氣呼喚著,「我想食香魚!」
師傅沒有點頭,沒有回應,眼尾望了望小妺妹一下。
我心寒,望向Sally。
她專心吹涼滾水,兩眼就被水氣焗得越來越紅,見她一聲不哼,我又覺心煩勝過心驚。
這時師傅揭起他身後角落一塊蓋在架生上面的黑布,布下傳來攪動水花的聲音,到師傅把布收好,我才得見被蓋住的是幾個白漆鐵盤,因為幾個盤身都與我水平高度,我只聞水聲,見不到盤中是甚麼在翻騰。
我從後側邊見到師傅把食指伸出舉到下巴高度,大概是在對魚豎手指。
盤中物十分聽話,水靜一時。
突然「噗通」一聲,師傅伸手入其中一個盤,抓出六條黃鰭黑背,白肚紅側的魚仔,再用另一隻手逐一將魚放置在我們前方的竹砧板上,雖然壽司吧檯的頂部有高度阻隔,但只要我坐直腰骨,仍能輕易見到六條魚仔頭尾全部,一間一間,整齊直躺在砧板表面,完全不見抽搐彈跳。
要不是魚嘴開開合合,我還以為魚是死的。
這時師傅轉個身,手拿竹籤一支,把魚仔的一邊眼逐粒篤穿。
「點解師傅要咁做?」Sally放下茶杯,望住個真,她未重新開聲,所以講話時有點沙啞。
「一陣燒香魚果時,呢邊眼睛會向內望到自己身體,拮穿咗唔洗嚇親,咁就唔會痛。」
甚麼道理。
「你講到似層層,魚師究竟係咪真?」我忍不住問,隨即又覺得講錯野,如果小妺妺質疑我唔信又點解要返來,我就自己攞嚟衰了。
「當然真!好多時俗家人見到魚師,唔知同神仙有乜分別,就起廟供奉,香港都有漁民拜天后娘娘啦!」
「天后都係魚師?有啲格硬黎喎!」她沒有說破,我放了個心。
「咁直頭叫魚師廟嘅話無得格硬啦掛?象山、大陳同宜蘭都有魚師廟!」
「係咪台灣嗰個宜蘭?但象山、大陳又係邊?」
「象山大陳都係浙江,大陳拜張志和,象山拜嘅其實係長庚,不過象山人都未必知,佢地叫長庚做魚師大帝。長庚係果度解過一條鯨魚我食,村民後來用剩返的骨頭起咗一座魚師廟。」小妺妺兩手托臉,凝望住師傅,笑得甜蜜:「而同一屋簷下,仲有一尊女菩薩叫魚師娘娘。」
師傅又望了小妺妺一眼,然後回頭取多幾支竹籤。
這時師傅拿起一條香魚,從無壞的一側魚眼底把竹籤伸入,在同一側的身體穿出一次,再刺入,最後在同一側的魚尾將籤刺出,在籤頭撐穿魚皮之時,我見尖尖插住一個黃色小球,似乎是魚的某種內臟。
我看著覺得痛,不禁「嘶」了一聲,好像是自己被拮穿了。
「唔會痛架喎,魚師係入籤時係魚眼底穿過,出入嘅地方都係魚身體嘅天然竅孔,魚望唔到嘅話根本無感覺。」
我看住六條香魚乖乖被貫穿,每次最後都從裡面篤出一粒黃色器官來,雖然過程無血流出,但點會唔痛。
魚嘴如常開合,然後就咁被放在一個燒烤爐架上,師傳扭開煤氣掣,兩排赤紅熱浪就吞沒了魚。
「竹簽串入去魚都唔痛,咁監生火燒痛啦掛?」Sally問中我心裡質疑。
「都唔痛架!頭先師傅幫咗香魚兵解,元神都唔係度,得個軀殼係唔會有痛苦!」小妺妺講到煞有其事。
沒多久香魚燒好,師傅在長碟上撒上鹽粒,再將魚仔條條排好,遞到小妺妹面前。
香魚香魚,明明是魚,卻有青瓜香氣。魚身曲住串燒,就曲住上碟,魚嘴張開,好像未死,浮在碟上游水一樣。
這時師傅從他頭頂懸空的架上取下一支生酒,打開樽蓋,把剛才六粒從魚體內篤出來的黃色物體丟入樽中,我看著黃物在透明美酒中展開,經過玻璃的折射,再在我眼裡現出真身。
那是六盞金黃胎菊。我的腦海亂七八糟。
漁師幫眾生兵解,骨肉散盡,元神就會化形成為花蟲鳥魚等等形相⋯⋯
小妺妺用筷子夾起一條香魚,直接咬開魚頭,擠得一嘴香油,又斷斷續續地說話了:「以前魚師係河邊生火釣魚,用直針代替鈎,魚會自己將身體撲上針,求魚師幫自己火解。」
「能被魚師分解烹煮,係一種運氣。」
「能夠被食,係一種福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