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4)
司書的職責也不是就此結束。我們要待死者轉生後,在人間真正還清債務才算功德圓滿。
把顧氏送走後的某天,黑色信箱逕自隆隆作響,我就知道是顧氏的轉世通知。
轉世通知是一卷菲林底片。
司書的最後一項工作,就是透過底片以快鏡檢查死者的來生,確認他們在世的有限時間,是否已經成功向舉債人還清債務,化解孽債。
我帶著底片,來到一列屏風後的一間黑房之中。
黑房有一台投影機。將菲林底片拉開,投影機便能以快鏡放映死者在世的片段。
設置好投影機,確保運作正常後,我在黑房的唯一一張電影椅上安坐下來。
銀幕開始慢慢變亮,像沖曬底片般的慢慢滲出影像。這個程序急不來,只能耐心等待。
先是模糊一片,時間會讓它越來越清晰。
影像和一切如是。
終於,銀幕放映出電影中那個極具象徵性的經典圓圈。
中間寫著一個「伍」字,外圈的黑線沿著圓形越跑越短。當中的數字又變成了「肆」。
「叁」
錢大軍離世後,他一樣來過孽債府,領取自己的批文,走過同一條隔世橋。
「貳」
失記食堂可以讓人忘記回憶,卻無法忘掉孽債。因此,才會有孽債府的存在。
「壹」
顧氏,在來世你有向他好好還債嗎?
「零」
* * *
「你喜歡嗎?」
店員為客人拿下懸在橫樑上的一個鳥籠,殷勤地這樣問。
平日的雀鳥市場總是擠個水洩不通,難得今天只有一位客人。
錢大軍二世只是湊巧走過這裏,怎料一眼就看上這隻鳥。
她慣常的問:「那麼,客人之前養過鳥嗎?」
錢大軍二世搖搖頭。店員細心地解說,這是葵花鳳頭鸚鵡。羽翼潔白,頭頂有黃色冠羽。
他在店外駐足良久,越看就越入迷。
他覺得,鸚鵡頭上真像戴上了黃白色的雞蛋花。
他在當天就決定要把牠帶回家。他知道飼養寵物是一輩子的事,但他喜歡上牠只需一剎那。
誰知,店員卻一臉為難:「牠有病,不能學人說話。」
飼養鸚鵡的人都是想逗牠說話。這隻鳥雖然長得好看,偏偏卻不能說話,張嘴只能發出像唱歌一樣的鶯聲鳥語。可是他不是那種鸚鵡愛好者。
他喜歡的,純粹就是這隻鳥而已。知道牠有隱疾,更加下定決心要照顧牠。滄海裏撿拾的遺珠更是珍貴。
店員見這個中年大漢竟然會這樣細心地呵護動物,和別人的男人都不一樣。
「有甚麼問題,隨時回來問我喔?」店員這樣對他說。
為了牠,錢大軍二世向店員請教了很多有關飼養的知識。飼鳥不容易,由食物、站台至鳥籠都很講究。因為這份細膩和溫柔,店員在心底暗想,真想他像疼愛鸚鵡一樣疼愛自己。
他在這生有很多值得愛的人和事。他的妻子、孩子和屬於自己的生活。
也許因為在上輩子失落過,今生才格外珍視。原來,每個人的世界也可以很大。
鸚鵡這生仍然明艷動人,美得一眼就使他愛上。
可是在今生,鸚鵡能夠愛的就只有他一個。
親身經歷一遍不平等的關係,此為「孽償」。
無論他對鸚鵡有多無微不至,牠不能像其他同類一樣說話,他也無法解讀牠的鳥語。
可是他毫不在意。他覺得,聽牠唱歌也是悅耳。
這是他在上世發願的,「不需時刻相伴,只要在一個能看到你的地方就好。」
儘管他是那個手持鎖匙卻鎖上鳥籠的人。
他在陽台一看鳥就是一整個下午,不說話也不發噱,就只看著牠在籠中不明所以的舉動,稍為不慎嘴角就滑出一縷笑意。
我彷彿聽見已不存在的錢大軍一世在說:「今生,不能讓你走囉。 」
鸚鵡在華麗的籠中用力拍翼。張翼的時候,牠覺得自己很大,大得這個鳥籠容不下牠。
每當想到這樣,她在前生的鬱躁又發作起來。
用力掙扎之際,纏在牠腳踝上的紅色繩結隨之解開,滑落。
「哎呀。」
錢大軍見狀,想要打開鳥籠替牠重新繫上紅繩。
牠沒放過這千鈞一髮的機會,趁他不留神就奪籠而出。
他被嚇得不知所措,生怕徒手去捉會弄傷牠,只得白白目送牠飛走。
如同前世,他明明看到出軌的眉目。結果因為怕她受傷,還是沒能留住她。
可是任牠飛得再遠,她來到這生也不過是鸚鵡。
天空,以至世界,都只是一個更大的籠。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