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擊在地上的低鳴聲,在我和童桐家共用的那條走廊中回響著,空洞的回音猶如其實怪物的哭聲。
凌晨回到家中的我,把觀星筆好像甚麼妖邪之物一樣塞到抽屜中鎖上封印,然後再關上房門,再把房門鎖上。
…卻想起了童桐。
「嗚…」
本以為心痛只是一個修辭手法,沒想到真的胸口在隱隱作痛。
「嗶」,啟動智能手錶的心電圖功能,卻是一切正常。
不,一切都不正常。
我也是。
童桐也是。
洗澡後我走到我媽的房間叩響了門。
「阿媽。」
睡眼惺忪的她爬起來:「你唔係讀到大學都半夜諗起未搵我簽通告下…」
我苦笑:「唔係…」
「…咁既表情?」
「聽日阿爸係唔係屋企?」我問
「嘛…本身佢都係約左班老友去釣魚,但咁既天氣…天文台好似話聽日狂風雷暴…哈欠…」
她拉開窗簾的一角,窗戶被雨點打成一片蒼白,本已經夠暗的黑夜現在卻更加昏暗。
「…所以你都唔去行山?」
「咁既天氣行山,傻的嗎?」她說。
「…如果我想同童桐獨處一下,你地…可唔可以…」
但外頭這樣的天氣,為了童桐我這樣趕父母出去其實很不孝吧。
為了童桐我已經傷害了妍妍,傷害了Beta,傷害了植嵐晨和他身邊的人,連亞基也被我忽視…
我對身邊的人做了甚麼。
「啊,唔緊要啦咁,我…」我打退堂鼓。
「我捉你老豆去釣蝦啦咁,室內唔驚。」
「阿媽…」
「釣完蝦有得燒埋食個種,想去好耐,反正釣魚同釣蝦都係釣啫。然後我同佢再去睇戲,溜冰,宵夜直落。」我媽說,「想唔想要個細佬妹?」
「千其唔好。」我苦笑。
黑暗中我媽與我對視,也許童桐能「讀懂」我的想法,也許妍妍能「理解」我的感受,而我媽最可怕的地方是完全掌握了我的一切思想,甚至比我本人更快,正所謂我肚中的蟲也是她生的。
「你同童桐有事商量?」
「呃…係…」
她成為主婦之前可是獵頭公司中最頂尖的HR總監,雖然不知道那種惡趣味是此而來,但她相人的功力深不可測。
「雖然唔知你地發生咩事,但係你記住一樣野:童桐已經同你一齊相處咁多年,無論點都好,唔可以忘記咁多年佢帶俾你既快樂…或者傷心。」
「阿媽…」
「即使係我同你係兩母子都會嘈交,關係之所以係關係正因為可以承受挑戰。」我媽說,「人同人之間總有不同,人同人之間總有無法理解既地方。」
我媽難道…不,她不知道,她只是在發揮職業本能和女性的直覺。
「得啦,無咁嚴重,我只係同佢傾Deep少少。」我敷衍過去拉上門,在客廳呆坐到終於有睡意時便直接在沙發上睡著。
生平至今最忐忑不安的一覺。
「熊……」
醒來後雨還在下著,天空黑沉沉一片。我媽在群組發了和我爸在釣蝦場玩的相片,竟然還用上我爸的私家釣具。
…那麼,至少試試看吧。
「呀~出面勁大雨呀~」童桐打開我家的門,「咁大雨姨姨叔叔都出去玩?」
「嗯,佢地話想試下用高級釣具去釣蝦場可唔可以清左個池佢。」我用手機展示相片。
「我覺得唔得…」童桐笑著說。
「汪!」
因為沒法出去散步的亞基精力狂盛,我叫童桐過來的藉口是幫亞基放電,我煮飯給她吃,然後再看Netflix上那套魷魚遊戲。
目標很簡單:把她留到午夜12時半後。
這本應很簡單呀。雖說她以往都說要睡美容覺,但留晚一點的情況也不是沒有,只要12時半她在我身邊,然後另一邊直播照常開始那麼不就…
「呀遊,我今晚留唔到太夜。」
「……嗯?有野做?」我心底一沉。
「我尋晚睇漫畫睇到太夜,唔夠訓,依加好攰,今晚想早D返去訓…」
外頭的雨聲,變得格外刺耳。
「呀遊?」童桐問。
果然沒法和以前一樣嗎。
「如果我話依加借個膊頭俾你訓,你今晚陪我夜少少既…得唔得?」
我問著自知不可能的問題。
這不是一個提問。
這是我最後的…垂死掙扎。
「廢事你膊頭又傷過喇。」童桐笑著輕拍我肩膊,「今晚同你講多陣電話啦。」
她的笑容是這樣醉人。
她的笑容是這樣…叫我魂牽夢縈。
「童桐。」
「係?」正揉著亞基肚皮的她回首。
「…你有無野要同我講?」我不知所措。
「嗯?無咩特別野呀,等我諗下…」她微笑著說,「亞基里斯係唔係肥左?」
「汪?!」
(作者特別翻譯:你講咩啊女人斷我米路?!)
我閉上眼壓下心底激動,然後才強顏歡笑說:「咪又係你餵成咁。」
「咁佢問我要零食個時好可愛啦嘛~係唔係呀?亞基里斯~」
童桐捉住亞基的手左舞又右舞,亞基或搖著尾巴伸出舌頭笑呵呵地陪著童桐玩。
這光景…就如過去這麼多年一樣,童桐和亞基玩耍的這個背影我已經看過了不下百次,千次,萬次。
明明是同一隻狗,同一個人,同一間屋…但我眼中卻不同了。
…心又在發痛。
無論我用了各種藉口,各種理由,晚上童桐也說好累,要回去休息睡覺了。
「呀遊,你面色好差…」我送她回家時,她輕撫我的臉說,「你無事?」
「無…」
「睇睇。」
說罷童桐捉住我的頭,然後輕輕踮高雙腳用她的俏臉湊近我。
閉上眼的童桐眼睫毛輕輕抖動,臉頰帶著淡淡紅暈,她用自己的額頭貼著我的額頭感受著我的體溫。
在幾乎能親吻的距離下,我感覺著童桐氛芳的鼻息,凝視著她臉上每一條的曲線。
「應該無發燒。」她放開我輕輕後退,「咁我沖埋涼打俾你。」
「…好…」我聲線有點沙啞。
童桐消失在她的家門後。
…消失了呢。
回到家中關上門,我打開被鎖上了一天的房間。
亮燈,打開電腦,扭開抽屜的鎖。
…最後我還是沒法無條件的相信她。
童桐在半小時後打電話過來,她也出現在她睡房的窗戶後。我接過電話,如同過去十多年來一樣,我們在遙遙相對的窗戶之間聊著電話,她伏在窗台前看著我,我伏在電腦桌上看著她。
「好大雨啊。」她說,「我就黎都睇唔到你。」
「點會,行近少少就可以。」
因為空氣中水氣充足,室內也開了冷氣,所以玻璃窗上凝結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我站起來走近玻璃窗以外套袖子輕輕地薄霧抹去:「睇到未?」
童桐高興地一笑:「嗯,好清楚!」
「…只係睇到我都咁開心?」
「係…係呀…」伏在窗台的童桐,輕輕側頭笑盈盈地看著我,我笑著揮手。
雨還在下。
她補充說:「無論出面幾大風幾雨都好…你就係我旁邊,就係對面陪住我。」
童桐舉起手,輕輕印到玻璃上。
我舉起手,輕輕印到玻璃上。
從我這邊看過去,我與童桐就如只隔了一片玻璃,雙掌已經交疊在彼此的手心之中。
扶著玻璃的我們,默不作聲了片刻。
好像想說甚麼,卻甚麼也說不出。
雨點就這樣在我與童桐之間飄散破碎,散落在勁風之中。
「哈欠…多謝今日陪我。」童桐說。
「明明係我叫你陪我。」
「…係咩?感覺上你個邊,我個邊,早就無咩分別。」她笑著說,「咁我…哈欠…訓啦,早抖,呀遊。」
「……」要來了嗎。
其實我那時已有答案了吧。
「呀遊?」
「嗯,早抖,童桐。」
童桐把耳邊電話放下後還可愛地向我笑著揮手。接著她降下窗簾,關掉睡房的燈光。
而我打開了電腦,拿出了觀星筆。
00:14AM
我打開無痕式視窗,接著輸入網址,登入Beta的帳號,同意條款,同意條款,下一頁,下一頁。
〔歡迎回來 Beta〕
打開收藏列,即將開始的直播預訂時間是00:30。
我不敢直視那名字。
從昨晚開始我已經一直不敢提及,想及那名字。
等候人數:511人。
…真熱鬧呢。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自問冷靜的我竟然手心全是汗,關掉燈光的房中能聽到我自己在猛跳的心頭。靜止的待機畫面突然變成載入中,接著畫面出現…
一個少女。
鏡頭範圍只拍攝至她頸子的位置,畫面上還有走馬燈,公告,廣告等等,如果直播時要加上這樣多特效還保持流暢,我想大概要相當高階的顯示卡吧。
顯示卡是3090TI,是最高級,最強效能的電腦呢,果然有升級過,她是設計專業,要畫圖,渲染之類吧。
想起了某一晚。
只穿著情趣內衣的少女擺了一些性趣玩具出來,上面都標明1234567等號碼,聊天室中的人都在發言,但是似乎還有一個功能叫「超級留言」(Superchat),即是留言是附有金額,所以直播主通常只看這些留言。
她不發一言,但似乎無論是她還是觀眾都懂玩法。
果然她按指令拿起其中一件性玩具,用其根部的真空吸盤吸到地板固定,並開始以雙腳夾著並以腳指揉搓。
接著她另一手拿起一個震動器,雙手捧著塞到雙腿之間的深處,一手拉開內褲,另一手用力輕壓。
「嗯嗚…」她輕聲呻吟,聊天室中的留言高速更新,同時觀看人數是947人。
看不下去了。
我把電腦設成靜音挪開,然後站起來,好像剛剛那樣子把窗上的白霧擦去了一大片。
手上的觀星筆對著外頭的雨霧,更對著雨霧後那房間。
然後—
「滴」
我按下觀星筆的按鈕,青色的雷射馬上激發,穿過玻璃,然後在空中被風雨折射出一道光柱。光柱在雨幕中一直伸延,最後貫穿玻璃,直抵童破家中那窗簾形成一個光斑。
我恍如用盡畢生氣力,才能固定著觀星筆…更才能回首檢查屏幕上的直播。
女生身後的窗簾,出現一個青色光斑。
「……哼」我不知自己為何嗤笑,更不知嗤笑對象是誰。
大概是自己吧。
直播中的女生似乎察覺到畫面有異,急步向鏡頭跑近,然後直播畫面凍結在她的胸前。
〔直播已離線〕
看到光柱,突然想起七夕中的鵲橋。
連接我與童桐窗戶間的光柱因為是無形之物,風雨對其不造成影響。相反,雨幕愈是密集,光柱便愈見清晰。
所以當只穿著情趣內衣的童桐打開窗簾時,她便可以清晰地以視線沿著光柱前進,從她家的窗戶出發,越過搖晃著的雨幕和勁風,最後貫穿玻璃窗,與只被電腦屏幕映亮臉孔的我四目交投。
她掩著口,驚恐地後退一步。
我打電話給她。
她接了。
「久仰大名,Dora小姐。」
她把手機摔到地上,然後轉身逃向了屋內的昏暗。
剎那之間我的視野被淚水淹沒掉,風中的雨也在和應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