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在我家,從警局回來後,我媽攔住拿東西去童桐那邊的我。
「喂,你有幾鐘意童桐?」我媽問。
「要幾鐘意就有幾鐘意。」我。
「照顧佢一世,用一世人陪佢對抗呢個病你願唔願意?講緊既係一生一世。」我媽問。
「幾多世都願意。」我口出狂言。
「既然係咁。」我媽舉起右手,「就交呢個俾你。」
當晚我媽把手上的兩枚戒指之一脫了下來,放到我心中。
「咩黎…」
「你馬家既家傳戒指,本身唔貴,但係係由你太嫲傳到黎我手上。」
這比起單純昂貴還要珍貴吧!
我媽輕推我手指,使我以手心輕輕握住:「呢隻戒指話傳女唔傳男,有女既就傳俾個女,無女既就傳俾個仔既新抱。」
但我媽這凝重的表情是前所無見的。
「而且一經送出去,就唔可以收返,更加只可以係結婚前送…你阿爸當日就係送俾我做訂婚戒指。」
換句話說,有在結婚前送出去,後來卻沒有一生一世的風險。但因為不能收回的規則,這代代相傳的戒指便會從此失落。
「但點解突然…」
我媽的笑容之中信心滿滿:「因為我專登向童桐講過呢隻戒指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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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河水暴漲,從沉沒的辛巴二號到街道上倒不難,跳到水中游兩步便到。這兒不像剛剛那程死亡航海,河水的水面升高淹到大街小巷中,使水流並不急,但待會兒風眼過境後便難說。
「童~~桐~!!」
「桐……桐………桐……………」
我回音在風眼中回蕩,卻未有人回應。
辛巴二號這樣暴力靠岸,加上現在大澳恍如鬼城,在這兒的童桐應該聽到才對。
去關帝廟看一看嗎?時間不多了,沒有賭輸的餘裕。
耳邊只有腳下泛濫河水的嘩啦嘩啦聲,我自己的呼吸聲也顯得吵耳,心跳聲更是愈聽愈叫我自己不安,她不會在這段期間出事吧。
…等等。
我靈光一閃。
如果是童桐的話,的確會這樣犯傻。
…我了解她。
這種感覺我知道,這很難解釋,大概是我代入了童桐的位置,去思考如果是她按這些客觀條件會怎樣行動,這樣的瞎猜。
我自己會稱之為默契,只屬我們青梅竹馬之間的默契。
我鼓起對自己的信心,我鼓起對童桐的信心,轉身往關帝廟反方向走去。
「…天…沙沙…文台……十號颶風信號現正……過境…市民請勿…沙…水邊…沙…留係安全地方…」
街市攤擋不知那處有收音機未關閉,加上空空如也的街道,只有我一人涉水前行,感覺就像甚麼災難電影一樣,眼角甚至看到有些昆蟲之類游到水中。
這樣恐佈的地方,童桐竟然自己待了兩天。
…要快點才行。
「痴撚線…」抬頭看,風眼的雲牆無聲地旋動,潛藏於藍天白雲後的是撕裂天地的毀滅之風。
機會只有一次,這是以我的全部換來,只有一次的機會。
我自己一個走在化為鬼城的水鄉之中,每走一步身體和直覺也告訴我要馬上離開,因為這兒極為危險。
但是我卻一而再再而三地違背我的直覺,同時直直另一邊的海傍走去,正是那間文物酒店所在的海傍。
我退縮過很多次,我放棄過很多次。
但現在即使是不是情侶,我們有沒有將來也好,把童桐帶離這險境…我也是責無旁貸吧。
我可是
親口答應過她的。
這邊不但是在海邊,更加突出在防波堤和避風塘外,直面一望無際的汪洋,由古蹟改建而成的酒店立於風暴之中,孤單地挑望著空無一物的蒼海。
童桐再笨也不會離開相對安全的市中心前往這邊。
除非她聽到了辛巴二號強行靠岸的巨響,然後卻以為我們在這邊靠岸。
但是。
當我來到沉入海中的海傍時,那兒卻空無一人。
…
「唉,童桐…」
…失敗了嗎。
果然連我對她的了解也是我自作多情嗎?
果然從頭到尾都只是我的美好幻覺嗎?
我抹去眼角的淚花,用意志掙扎出最後的體力,揉揉滿是瘀傷的臉,準備轉身繼續尋找。
但是原來童桐也了解我。
更令我心動的是她還了解「我對她的了解」
「呀遊…」
不惜穿過風暴也要尋覓的那個身影,就在我回身剎那站在我面前。
她就在那兒。
我的青梅竹馬就在那兒。
我的女朋友就在那兒。
「童…」
牽腸掛肚的她,就在身後一步之遙。
「童桐…」
而且還是實實在在的在我面前,不再是夢中的幻象,也不是想像中的虛形。
「童桐!!」
突破水阻的我踢起水花,穿過泥水奔向童桐,然後緊緊的抱她入懷。
「童桐,童桐,童桐…」
除了叫喚她的名字,我甚麼也不會說。
她安全,她沒有受甚麼傷,而且她就在這兒。
童桐就在我懷中,而我能叫喚她的名字。
曾經理所當然地以為她是我的青梅竹馬便會陪伴一生,曾經理所當然地以為我們排除萬難終於接受彼此,到了最後才發現,世界上沒有事是理所當然的。
除非我們親自去掙取。
童桐住在我旁邊,我沒有努力過,這也許是巧合。
但現在她在我懷中被我擁住,這就是我自己選擇掙取回來之物,我與她的未來。
唯有親自掙取回來的事,才是理所當然。
「點解你咁傻…」我與童桐異口同聲地說,但始終沒放開彼此。
撞聲的我們沒有一絲尷尬,面上滿是欣慰。
「我黎左啦…童桐,就好似我應承你一樣!」我哽咽著說,「記唔記得我話過,就算你走失幾多次,我都會搵返你?」
有點虛弱的童桐笑問:「你幾時講架?」
「咪就係當年你媽咪黎個晚,你自己走左去後山個晚。」
「咚——噹!!!」
即使呀遊掩住了我的耳朵我還是能聽到巨大的一聲轟鳴,狗群馬上被巨響和爆出的火花嚇得停步,掩著我耳朵的他,正笑盈盈的低頭看著我,不知說甚麼。
雙唇一開一合,就不知他在說甚麼。
那晚逃下山後,我爸以魚桿擊向欄杆以巨響嚇跑流浪狗。
怕童桐被嚇倒,所以我掩住她的耳朵後和她這樣說:「童桐,就算你走失幾多次,我都會搵返你。」
現在,在這風眼之中,童桐難以致信地掩住口。
是的,即使眼前是超強颱風,我對童桐的承諾還在。
我還在。
「個晚,原來你…原來你係話…」童桐喜極而泣,如多年的心結終被解開。
即使你再迷失,即使你走失幾多次,即使追尋幾多次也好。
我也不會放棄。
我都會追上來,帶你回家。
「呀遊!」童桐哭著擁住我:「好在你無事!好在你無事!」
「我應承過黎一定會黎搵你架嘛!」
全身濕漉漉的我們互相在風眼下相擁,我輕撫著她的頭髮。
「對唔住,對唔住,因為我,都係因為我一個人,因為我控制唔到自己,對唔住…」
看著一股腦兒在道歉的她,我好像看到昨晚的自己,更使我想起妍妍教我的那件事。
「呢個時候講多謝會比較好,童桐。」
我說過要帶她回家好好教訓她一頓,但是現在…不需要急在一時。
「…咁,多謝你,呀遊。」童桐破涕為笑說。
「我知道如果我有咩事,你都會咁樣黎搵我,帶我返屋企。」我說,「所以就算你幾唔開心,幾諗唔通都好,我都一樣會黎搵你。」
「我…我唔會再咁,呀遊,我唔會再連累你…我…」
「咩連累唔連累,你既問題又好,我既問題又好,我地都會一齊解決。」我說,「之前係,今次係,下次係,永遠都係。」
「下次…唔會,我唔會俾自己仲有下次…」童桐低頭說。
「唔好逼自己。」我說,「慢慢黎,你一定會好返,要幾耐都好,我都會陪你。」
我扔開遠方的雲牆。
我無視頭上的風眼。
我把懷中的童桐抱到身前,然後低頭深吻。
童桐閉上滿是淚水的一對妙目,與我相擁相吻在風眼之下。

暴風的漩渦之中,太陽沉向地平線的盡頭,雷雲被染成赤紅,夕陽餘輝閃耀在雲隙之間,風眼雲壁罕見,而被日落映成火燒般的雲牆更加罕見,大概一生人也沒法見到一次這樣的氣象奇觀。
但我不看在眼內。
一生中唯一?別開玩笑了。
因為我真正的一生中唯一,便在我眼前。
我的一生中唯一,就在我懷中。
我們自小已相愛著彼此卻不自知,不坦白,更因為各種原因而不斷錯過彼此。
既是為了保護對方,更加是保護自己。
不想面對現實,更加不想對方面對現實的自己,於是以青梅竹馬之名來尋求只存在於夢幻泡影中的永遠。
現在夢醒了,我們赤裸裸的,不完美的活在彼此的現實當中。
但正因為不完美才要學習接納,除左接納彼此的醜陋,更加要接納自己的不完美。
因為我們終於知道,自己的不完美在對方眼中…或者就是完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