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現實是這樣又如何?
沒法理解,沒法接受。
童桐變了,已經不再是我小時候認識的那個她。
但現實對我來說,過於…難以理解。
她甚至連一個苦衷也不編,一個謊也不撒。
要該高興嗎,還是要哭?我曾經視她如宗教一樣的存在,現在卻。
現在卻。
感覺最近情緒上的衝擊,我已沒法作出正確的反應,腦海被攪成一團糊糨。我掩著臉搖著頭,恍如因射箭而滿是厚繭的雙手,能為我提供一個避風港。
因為我的避風巷已經毀了。
因為我的童年…
…真真正正的,結束了。
「呀遊,我地都有唔想俾任何人見到既一面…我相信你都有。」童桐說,「但即使係咁…我都會接受,呀遊,因為由所有面向組成既…先係完整既你。」
甚麼是好人,甚麼是壞人?
壞人在自己的故事中,也是一個英雄。
捐錢幫助窮人的慈善家,也有人視之為資本主義中的剝削者。
不用說到這樣宏大,我媽也不是沒被人說過HR死全家,我爸把釣到的魚放上網和人分享也被動保主義者說血腥屠夫。
但對我來說,二人都是父母,是家人。
不同人對於不同人來說,可以同時是好人,同時亦是壞人。
…但當距離親近如我和童桐這樣,所有面向便互相嵌鑲成一個完整的存在,並非一個單獨面向。
愛慕她的好。
便要接受她的壞。
我竟然天真的曾經以為童桐只有好的那一面,如甚麼完美的聖女。
現在殘酷而赤裸裸的事實放在眼前,至於
接受與否便是我們的課題了。
即使我和童桐身上都穿著衣服,但卻比起過往十多年來任何時候還要更加赤裸,更加坦誠相見。
「你肯定?」我冷冷地說。
她還不知道我幹了甚麼。
她還不知道我曾經打算幹甚麼。
「…嗯。」她說,「我,我又有咩資格話你?無論你做過咩都好…」
童桐雙眼發光,好像在淹水中捉到了救生圈一樣。
「所以你覺得如果我都有一個黑暗面,一個黑化版既呀遊,我就同你一樣自私,同你一樣有唔見得光既一面,所以我地就平起平座,我就應該接受你,然後可以如以前一樣?」
「…唔係咁…」卻被我看穿了。
「定係我咁講正合你意,咁樣你內心會舒服D,因為自甘墜落既人唔止你一個?」
「唔係咁,唔係咁唔係咁,呀遊,唔好咁講,求下你…」童桐哭著說。
「…童桐,我地永遠都唔可能好似以前一樣。」
然後,我推開了她。
史無前例地,我推開了正準近我,打算向我撒嬌的童桐。
「……」她露出寂寞的眼神。
「你講得岩,我都有另一面,我都有做過D唔想俾你知既事。」我低頭說,「但…我好亂,我唔知,我唔知點樣面對你,同你一樣。」
「邊個會無?我鐘意你,即使你有咩秘密都好我都一定會…」童桐說。
「我係你就唔會咁講。」我苦笑。
「係…?」
「我個時都咁講過,我話無論你做過咩,有咩秘密我都會接受到…然後我個心就碎左。」我輕撫自己的胸口。
愈是鐘愛於幻象,現實就更加殘酷。
夢中愈是甘甜,現實便愈見苦澀。
「我唔信,呀遊你唔同我,你係個好人…」
「我先唔係。」
我早就不是甚麼好人。
從明明連人家名字還沒記住便去追求人家,胡亂表白開始,到之後的事。
我才不是「除了射箭甚麼也不會」的人。
「咁你講出黎。」她說,「我寧願你親口講,都唔想某日自己發現。」
「……」
是我害得植嵐晨自殺。
那天我差點按下了清理瀏覽記錄而間接害死他。
為了勝利我打算吃禁藥。
我和妍妍有了肉體關係,但沒打算負責任。
當天第一次妍妍出現在水上樂園是,其實是PTGF。
中學時那連串的表白行為,其中一些我可是明知有男朋友也照去馬。
……那年我打算過自殺,甚至已經完成了氦氣袋的試作型。
「呀遊,我地大家今晚都互相坦白喇…然後睇下
點樣互相接受到對方,好唔好?我唔想無左你呢個青梅竹馬,無論做唔做到情侶都好。」童桐說。
「我諗…今晚我地都攰。」我說,「我求其煮個公仔麵就返過去。」
「呀遊…」
「我會講。」我說,「只係…唔係今晚,我要,童桐,對唔住,我…做唔到…我好攰,我好撚亂呀,你明唔明呀。」
我試圖以過去的眼光看待她。
做不到。
我試圖向她坦白自己做過的一切。
做不到。
既然我知道了她的真面目後這樣激動,這樣看待她,反過來…其實也一樣吧。
只是現在是我在暗,她在明,她才這樣向我告解一樣。
下午離開Beta那兒之前,他幫我設定了一個倒數計時,現在距離核彈爆炸只剩下167小時。
我沒有高童桐一等,更別說是道德高地。
所以我也沒法狠狠罵她一頓,然後說要帶她回正途,連這樣子我也做不到,這才是現在一切膠著,一切如陷五里霧中的原因。
既,沒法坦白。
又,沒法斥責。
既,沒法接受。
也,沒法忘記。
而且…也沒法理解。
明明妍妍叫我不用在意她,去處理和童桐之間的事,結果卻變成了這樣子。
反倒有點對不起她了呢,我這爛人。
我轉身胡亂地擦去眼淚,以免自己在童桐面前出醜。但這時背上傳來陣陣的溫暖,陣陣的柔軟,童桐從後抱住我,把頭靠到我背脊上,用耳朵貼住我的肌肉聆聽著我的心跳。
「只要你係我身邊,你要嬲我幾耐都無所謂。」
「……」
「因為我地都應承過大家,嬲幾耐都好,最後都會搵返對方,唔準絕交,唔準永遠唔彩對方落去架嘛。」
她能聽到我的脈動,反之亦然。
我雖然沒法直接聽到,但我感受著童桐的每一下呼吸,每一下心跳,胸膛的每一起伏。
「只要你無事就好,我個晚真係好驚。」童桐說。
「嗯,我都睇到係你救左我。」
「但即係係咁…即使你會討厭我,即使你個下已經知道左我係Dora,我唔知點面對你…我都唔想你有事。」
曾經她只求唯有我別討厭她。
曾經她即使全世界討厭她也不怕,因為有我在她身邊。
…現在即使連我也討厭她,她也只想我安全健康。
你叫我怎樣對你生氣,童桐。
「我…好多謝你,童桐。」我說,的確是她救了我。
「…到你覺得可以講既時候,就同我講。」童桐說,「我地只要互相坦白,然後互相再接受,互相理解對方,一定可以捱過呢一關。」
咦?
腦中如一道清泉流過…我覺得這就是我和童桐最大的差異之處。
「接受與否」,是我的想法。
「如何接受」,是童桐的想法。
那天晚上我和童桐沒有得出任何答案,甚至說沒有任何進展。
她甚至沒有提出我希望中的苦衷,使我可以原解的苦衷,只能得出「性格使然」的絕望答案。
老實說,場面比我想像中平靜,至少我們沒有向對方咆哮或痛哭。
但是…無力感漸漸佔據了空氣,佔據了心底,連情緒該發洩向何處也沒有著力點。
我寧願和她痛痛快快吵一架,也不想這樣子…
…我真的不想。
至於和她坦白的話,我覺得不是時候,所以也沒有說出口。我需要時間去沉澱,去思考,去好好盤算接下來的做法。
活了在幻象中廿多年的我,被狠狠地摔到現實中。
現在我要學習在現實中活下去。
第二天早上,距離核彈發射還有153小時。
童桐的窗簾現在到了早上醒來…也再沒有打開了。
那兒,只有一片茫然和我心中懷念。
結局篇III:我們都沒法理解
完
結局篇IV:我們都懷念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