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

這是一個交友陷阱，我被一個在交友軟體上認識的陌生男人綁架了。他說他叫慎一，我覺得他叫「痴撚線毒撚」。我不在乎他叫甚麼，我只是不想死的這麼蠢。我認識和不認識的人，都會問我是怎麼死的，然後隨便一個人就會回答說我交友不慎，認識了奇怪的男人，然後煙消玉殞，勞資糾紛。

「牛腩河走青，奶茶照舊。」

每天他都會給我買吃的，除了讓我離開以外，他有求必應，所以我每天都會拜託他給我買一杯珍奶跟一些零食，始終被囚禁的生活苦悶，但免費。

我自問是一個精明的女人，因為我活得還過得去。我有一份偶爾需要加班的工作，週末偶爾會跟朋友聚餐，也偶爾會自己去吃燒肉放題。沒吃幾口就吃不下了，但我喜歡放題的自由。我住在一個三百平方公尺的單位，浴室沒有「乾濕分離」，所以租金很相宜。我交過幾個男友，中學一個、大學兩個，出社會後勉強算交過一個男友，但只是勉強在一起而已，然後就沒有再認識過合眼緣的異性。唯一抱有好感的男性朋友，對我也沒有朋友以上的感覺。說起來，我前幾天夢見了他，夢裡的他交了女朋友，但女方不是我。為什麼人總是會作這種沒有任何意義的夢？失戀的人總會夢見甩了自己的人，這到底對我有甚麼作用？擁有求生意志的身體應該早日認清自己的處境，不要挑釁我，不然我發起瘋來了結了自己，連夢都作不了。

剛冒出來的身子又滑了下去，浴室的蒸氣繼續帶走皮膚的水分。

我已經被關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這裡沒有任何時鐘、日曆，所以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只知道過了很久。雖然這裏沒有網路，但有各種小說、漫畫、遊戲機、DVD，所以還是能打發些時間。那個男人的口味還不錯，買回來的大多都是我一直想看可是沒時間看的書。他放這裡的電影、小說，他都有看過嗎？如果都看過的話，那至少他不是目不識丁的「MK仔」。我還在浴缸裡，拿著《麥田捕手》。

LM

他回來了。

其實我跟他相處的挺不錯的，除了他隨時可以把我殺掉以外。一開始我以為我要被先姦後殺再姦，但毫髮無傷的我實在看得自己太高了。「我是連綁匪都不願意碰的女人嗎？」我曾經有過這種想法。可是，我應該有一定價值才會被綁架吧，哪有隨便綁架別人回來就為了每天送外賣的綁匪？

今天的珍珠奶茶也好好喝。

我說我跟他相處得不錯，除了因為這裡提供良好伙食以外，他是個可以正常對話及共處一室的綁匪。我沒有心思逃走，因為我一定逃不出去，他可能也明白了這一點，所以讓我在屋裡自由活動，有時候還會跟我一起玩Mario Kart。雖然被綁架了，但日子還是要過的，心理變態的綁匪最喜歡的就是人質害怕的模樣，所以應該反其道而行之，鵲巢鳩佔，反客為主。我這樣告訴自己。

「冇走青嘅？有冇辣椒油？」

同場加映 — 短篇劣作

我有時候會故意任性一些，彷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

他說可能這次店家疏忽了，下次會跟老闆娘確認一下，溫柔依然。

這個叫慎一的男人，對我始終十分溫柔體貼，而且也知道我偶爾的任性是在跟他開玩笑。雖然我已忘記自己是怎麼被強行帶到這裏的，但至少在我有限的記憶中，這個男人沒有大聲呼喝或者對我動手。慎一一般每天都會過來一次，通常他都會在這裏過夜。他趕不及回來的話，會事先準備好食物跟日用品，決不會讓我餓著肚子。我沒有時間觀念，睡覺的時候天還亮著，起來的時候天還是亮著，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睡了一整天還是兩三個小時。我說的「每天」，只是我對「每天」的詮釋，我並不知道，我的一天是多少天。然而，在這裡，時間的流逝並不重要，因為這裡沒有時間。沒有時間，就沒有浪費時間。硬要說的話，這裡的時間應該是無限，因為我無法感受以任何單位流逝的時間。這是讓我最痛苦的事情。

再多的娛樂也不可能打發無盡的時間，所以我每天都在找新的刺激。

我把能想到的事情都想了一百遍，其中我想了特別久的，包括這個浴室、逃跑的計畫與外面的生活。

我以前的浴室只能擠下一個沒吃飯的林雪，花灑頭離馬桶只有兩三米，紙巾長期濕漉漉的。這裡的浴室有「乾濕分離」，企缸浴缸兼備，客觀而言有點擠，而且淺藍色的瓷磚有點廉價，但我沒有評論他家浴室的資格，也不敢。整體而言，我家反而比較像人質住的地方。

我喜歡有雙按式沖水的馬桶，除了省水，還感覺自己連上個廁所都有選擇。洗手盆的話，最近很流行一種斜坡式洗手盆，水會隨著石頭的斜度流下去，不過稍微動作大一點，水就會濺到洗手盆外，華而不實。可是我更討厭橢圓形的洗手盆，浪費空間又笨重。洗臉的時候，手肘常常會撞到，讓我非常的崩潰。總而言之，我還是很喜歡這裡的浴室，所以我才會在這裡待這麼久。

說起水，他家有一個魚缸。有時候我無聊了，就會給他們餵點魚糧，他們跟我一樣，沒有時間觀念。我有一個想不通的問題：我怎麼知道我不是一個圓形的魚缸裏的一條魚？我怎麼知道彎曲的玻璃沒有扭曲射進魚缸裏的光線？

小時候，老師問我們家裡有沒有養寵物。我總會問：「金魚算不算寵物？」他們說不算。雖然不太清楚為什麼金魚不算寵物，但我其實並不想知道金魚是不是寵物，我只是想說一句「我家有養寵物。」因為我看著家裡有寵物的同學，感覺我家跟他們家比起來缺了某種東西，可能就是缺了一隻寵物。我想跟別人說，我家也有寵物。

以前，有一個男人，他說他喜歡我，因為我漂亮。除了這個原因，他說不出別的。他不愛我，我也不可愛，所以他找別的女人了。這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我再漂亮，都得不到我喜歡的男人，我要是怠惰了，那豈不是連我不喜歡的男人都得不到？

「我叫周蜜月。」我在這裡應該有好幾個月吧，但這是我第一次提起我的名字，因為我覺得我叫甚麼都不重要，就算我叫林鄭月娥，或者叉鴨飯，本質上無異。但是，我也不介意透露自己的名字。

「我知。」他漫不經心的說。

「我知你知，你知係因為你綁架我返嚟，同我因為願意俾你知而話俾你知，係有分別嘅。」

他甚麼時候知道的？

「咁我以後就咁樣叫你。」我還在努力用筷子在腩汁湯底裏捕風捉影。

「可以，個名改嚟俾人叫嘅。」碎掉的河粉，逃出了名為筷子的密室。

「我叫慎一。」幸好他提醒了我，不然我都要忘記綁匪的名字了。

「你叫死毒撚。約啲女仔出嚟，一嘢綁撚咗人返屋企，好彩我冇乜牽掛啫，陣間我其實做美容，有個仔喺屋企等緊我返去點算？」我的眼光沒有從那碗河粉移開過。該死的河粉，為甚麼人類有治癒癌症的技術、自動駕駛的車輛，但沒有不會碎掉的河粉、沒有不會軟掉的紙吸管？

「咁你有冇吖？」我既然有我的黜臭，他自有他的調侃，這也是我的娛樂之一。

「有啊，佢宜家等緊我返屋企check功課，等緊我同佢執書包，咁你係咪宜家放我走？」

「食完未？」他托著下巴看著我。

「食埋啲肉先。」我別過頭來。

我叫周蜜月，因為我媽喜歡的椎名林檎有張專輯叫「蜜月抄」，所以我就叫「蜜月 Chow」了。

我的母親是偷渡來香港的，她總是催促我去學游泳，可是我每次都找理由推搪。對於她來說，游泳是她與自由的距離，好比重新投胎。上岸的一瞬，她遇見了我的父親，一個入境處職員。禁忌的戀情、五光十色的霓虹燈、紅色的士、椎名林檎、紀律部隊宿舍，還有身分證，足夠令我母親墮入愛河。雖然我爸兩次出軌，但這已經是我媽能過上的最好的生活了，而她也很滿足於現狀。她說，要不是我爸出軌的對象是傳統名校的家教會主席，我就只能讀三流學校了。

從傳統名校畢業後，我進了一家三流大學，交了一個三流男朋友。大學的時候，我做過補習老師、酒樓侍應、臨時演員。我曾飾演過一個救生員，但我不會游泳。不到兩天，我就被解僱了。他們說：「宜家請你返嚟救人定俾人救啊？你個牌點考返嚟㗎？屌你老母。」可能我演的還不夠好，所以穿幫了。

畢業後，我進了一家公司做低級職員，我那個還在讀大學的男朋友在「船P」上認識了一個女人，就把我甩掉了。我沒有跟他一起去，因為我不會游泳。如果我學會游泳了，他或許就不會拋棄我。大家都說，這種男人不要也罷。我十分認同，只是我跟每個人一樣，不想被拋棄。

幾好睇

我以前每喜歡上一個人就會覺得他是我命中注定的伴侶，因為我倆排除萬難相遇，又如此投契，連8位數的電話號碼都有6個數字一樣。這不是命運，還能是甚麼？

讓一百萬隻猴子打字，給牠們無限的時間，牠打出任何文學巨著的機會是百分之一百。這代表了什麼？這代表了，全世界這麼多人，我可以咬著麵包，在轉角遇上一個跟我同年同月同日同醫院生的帥哥，原來我們上的是同一間學校，雙方父母早年已為我倆立下婚約，然而這只是機率在七十億人中行使的必然，並沒有任何意義。

事實上，遇到值得共度餘生的人，比你與你的舊愛在巴黎的咖啡店重遇，點了一樣的甜點，然後在回程的飛機上坐在大家旁邊，再重燃愛火，交換體液，還要困難。

「我夠了。」我吃完牛腩，放棄了剩餘的河粉。

「杯嘢仲要唔要？」慎一指著我的珍珠奶茶問我。

「今日啲珍珠有啲淋，唔要了。」對於不好吃的東西，我會毫不猶豫的扔掉，浪費食物的不是我，是製造垃圾的人，他們沒有尊重食物，沒有發揮食材的潛質，讓努力成長、天天向上的種子淪落成狗也不屑的垃圾。對不起了，煮珍珠的兼職店員，希望你期末考試不及格。

「為甚麼你叫慎一？」我擦擦嘴角，問正在收拾的慎一。

「為甚麼你叫周蜜月？」他反問。

「因為我媽喜歡椎名林檎。她有張專輯叫『蜜月抄』，所以我就叫⋯⋯」我還沒有說完。

「唔係個個人個名都有意思。」他把外賣膠袋打結，準備扔到外面的垃圾桶。

他說的對，許多東西都是沒有意思的。有段時間我很常看YouTube上講述各地奇案的影片，例如日本高中女生畢業旅行期間慘被住附近的上班族辣手摧花，還有孩子在森林失蹤三星期後竟然毫髮無傷的謎案。那些探員甲乙丙喜歡強加意義或理由到有關人物的行為上。舉個例子，如果我通常都會抄小路回家，而我今天繞路了，他們的劇本就會這樣寫：「周蜜月沒甚麼興趣，她的同事說她每天下班後都會馬上回家，一個沒朋友、沒興趣的單身上班族，為甚麼會特地繞路經過繁忙的紅燈區呢？周蜜月的銀行帳單顯示，她財務不穩健，她經常衝動購物，鄰居說她門外總是堆滿了速遞公司的紙箱。周蜜月下班後特地繞道到紅燈區，有可能是希望賺外快。而且，她還一反常態，買了兩罐啤酒到沙灘喝，一個愛乾淨、不諳水性的女生，好端端的怎麼會一個人喝悶酒？她可能是在等人，不然不會買兩罐啤酒。」探索未知，體驗別人的生活，即興的心情轉換，全部都需要一個目的、理由。我是一個莫名其妙的人，我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不需要合理解釋，「我喜歡」就是一個合理理由。我不明白，殺人都不至於需要理由，為什麼我背包裡有很多張八達通就不合理了？我就喜歡當一個流動八達通收藏家啊。這個社會，可能有許多個流動八達通收藏家，因為無法提供「合理」理由，而羞於把自己的興趣發揚光大。

「都有啲人個名係有意思嘅。」他好像有點不耐煩，我打圓場說。

「可能有但係我唔知掛，我冇問過我老母。好聽咪算囉，我個名又唔係柒。」他取出新的黑色膠袋，握住兩邊手把，往空中一划，然後輕輕的放到垃圾桶裡面。

如果我吸煙的話，我應該會在這刻吸一口，因為我已經不知道怎樣接下去了。

「都啱嘅。」

我躺在沙發上，凝視白色的天花，飯氣攻心，我有點睏了。沙發上有一條跟浴巾一樣大的淺藍色的純棉被子，我覺得是慎一小時候用的小被子，我以前也有一條類似的。我縮成一團，淺藍色的小被子勉強蓋住一個二十多歲成人的身軀。我睡著了。

好睇，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