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奇幻】曉星幻想:來恩的異空傳說(重開,唔好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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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15 10:51:46
第二章:此處吾鄉?(D)

「來恩,來恩,來恩,」賀維連番叫喚,終於引起來恩注意。「麗雅說,她帶你移居到他方嗎?她曾否提起舊日生活?譬如你如何出生之類。」

來恩搖一搖頭,答曰:「她偶爾略說幾句罷了。我只知道,自己不是在正規醫院出生的,沒文件紀錄,日期、時間靠她記憶。」

「王曆五零三年四月二十日,上午七時五十五分,日出時分。」

賀維不假思索地唸著,來恩以為耳朵出了毛病——撇開古怪的年份,其餘數值完全正確。你的哭聲驅除了天地的幽深與寂寞,最私密的讚美給陌生人一口道盡,恰似粗暴的侵犯。賀維察覺到孩子臉色有異,立刻闡釋:「十六年前,我負責接生的,就在隔壁的房間。」

擺明是天方夜譚,卻離奇地契合空白的過去。來恩反駁不了半句。

「白朗是孤兒,麗雅也在戰爭中喪親,無可依靠。得悉麗雅有喜後,我便提議他們暫住農莊,方便照料。」賀維指向虛掩的房門,問道:「到隔壁看一看嗎?」

邀請引人期待。來恩直接扭腰轉身,讓雙腿擺脫局促的被窩,落至木地板上。固然滿心著急,奈何體力未及恢復,站立起來的時候搖搖晃晃,全靠狄捷一手扶住他的臂,一手托著他的背。出於自身氣血虛弱之故,他覺得對方的掌心格外溫暖,彷彿皮膚底下安裝了恆溫暖爐。

一步兩步,胸懷嬰孩學步的意識,小心翼翼。房門外的走廊呈工整的L型,通往一樓的階梯架在轉角位置,把通道分成兩段。三人所處的一段較長,四個房間兩兩相對;較短的一段僅有兩扇並排的房門,房客開門而出的話,即能倚靠階梯一旁的木欄柵,張望一樓狀況。正值日間,陽光循走廊兩端的玻璃窗滲入來,每一角落都顯得光亮潔淨。入夜以後如何是好?階梯前方的天花掛有一盞黑鐵製的環狀吊燈,相信足夠照亮一樓與走廊。

來恩未及細心觀察古風的建築間隔,狄捷已經把他牽到隔壁的門前。賀維輕輕扭動門柄,推開門板,神情謹慎得要喚醒睡美人似的。是個稍大於隔壁的睡房,中間擺放了雙人床,旁邊還有一張嬰兒木床。梳妝檯和書桌在靠窗的位置,靠門處則有一個半空的三層書櫃,全是雅致的陳設。來恩環顧一遍,若有所思。

「你出生後大半年左右,他們似乎下了重大的抉擇,於是向我辭別。」賀維拉動白紗窗簾,打開窗戶。「一直捨不得清理這裡,結果十幾年如是。」

「爺爺時常吩咐我打掃,處處窗明几淨的。沒碰過的只有這邊的油畫。」

來恩往門板後方探頭,發現六塊裹上白布的方板。它們高若諸人半身,像骨牌一般安靜地疊著。狄捷識趣地鬆手之際,他默然上前,一手掀起了最前方的蓋布——秀髮、微笑、端正的五官,白朗.潘德拉剛。天天仰望組合櫃上的素描,他決不可能錯認母親的手筆。如出一轍的筆觸、比例和角度,分別在於此作塗上光鮮的油彩,並繪有脖子以下的部分:披著寶藍色的錦袍,握著綻放虹彩的寶劍。

「白朗師從正統騎士道,劍術非常精湛。他的配劍……」

「星雲劍,以天外隕石鑄造的神器。」不待賀維說明,來恩搶先回答。「媽媽以前會跟我講睡前故事。她編了一個叫〈光之騎士〉的冒險故事。年輕騎士為了消滅惡魔,踏上漫長的流浪旅途。路上,他遇上亭亭玉立的公主。公主擁有魔法眼睛,看出年輕騎士堅強、正直,因而心生愛慕。幾歷波折,公主毅然拋開安逸的生活,與年輕騎士攜手面對危機重重的戰鬥。」

「麗雅本名『麗雅.C.加里昂』,家族位列王國二十六公爵。戰爭前夕,她放棄了家族地位,跟隨白朗離家出走。她的『魔法眼睛』,救過不少同伴。」賀維凝望來恩的碧色眼瞳,暗自感恩。「麗雅安胎期間,天晴日子外出散步,天雨日子就看看書、畫畫畫。後面的一幅,你該感興趣。」

聽罷,來恩立刻移開白朗的畫像,揭曉排在後面的作品:渾圓的腦袋、天真的眼神、笨拙的坐姿,配以紅的臉頰、白的尿布,以及最和諧的肉色。他與這嬰孩素未謀面,他與這嬰孩身同感受。愛與生命填充於每一寸空氣,來恩頃刻間眼眶湧淚,不得不掩面擦拭。甚麼「魔法眼睛」,甚麼騎士寶劍,甚麼家國激鬥,一概不必深究。大本大宗在於,他們曾待在這個房間,跟他一起。

「狄捷,書架上層最左邊的,拿過來。」賀維囑咐過後,又跟來恩說:「今天的新資訊可能太多了,不易消化。你搬過來這邊,安心休息吧。要是無所事事的話,我推薦你讀一本書。」

「王國學院編纂的,爺爺的至寶。他硬要把此書放在這裡作紀念。」狄捷捧出了厚重的翡翠色硬皮書。「我也沒翻過多少。依稀記得後半的章節,載有關於潘德拉剛夫婦的敘述。」其封面是簡陋的純色設計,正中印有「英雄錄」三個燙金的大字。

來恩雙手接過,過分的重量害他差點跌倒。踉踉蹌蹌地踏了幾步,雙腳方穩住了重心。啞鈴尚且顧及用家的握舉手勢,此千頁鉅著實在難以負荷。一旦抱入懷中,胸骨也苦於知識的重壓。他順應生理的衝動,打了個呵欠,腦筋幾近呆滯。
2023-06-15 21:25:42
2023-06-22 23:05:53
加油!
2023-06-24 11:50:55
穿越小說
2023-07-06 10:05:38
第二章:此處吾鄉?(G)

寬敞的房間,清涼恬靜。在拉開了簾幔的床上,棕髮青年盤腿而坐,放眼落地玻璃外的天幕。時值朔月,虛空肆意擴張,星屑離散於黑的宇宙與黑的瞳仁中間。微弱的光芒一明一滅,從容的眼皮一合一張;跟他背靠背的,是個穿短袖睡裙的女郎。其肌膚白皙,梳有一把長及腰間的天藍色直髮。優雅的冷色調,與男子上身的緋紅背心相映,又遙遙呼應室外的點點淡銀。兩顆心臟正按同一頻率跳動,她一面聽著,一面細讀手上的《神代故事七編》。二人親密地各自尋樂。

「是『搖光』啊!琪安,快看快看!」

此際,一顆翠色的流星高速掠過,從玻璃的頂端,落至大地的盡頭,畫出了剎那間的美妙弧度。憑籍離地三百幾米的高度,天體的軌跡顯得清晰悅目。男子雀躍地提起左臂,朝那落點撐開手掌,彷彿企圖抓回消失的光華。

「那是『天樞』。」女子晏然糾正,視線不為所動。「搞清楚軌跡。」

「噢,這房間跟我的座向有別。我一時忘形。」男子咧嘴一笑。

「方才讀到精彩一章:『儀珈蘿斯得意忘形地拍動翅膀,妄想直抵太陽。然熱力烤融接合羽毛的膠水,其人最終隨散落的羽毛墜入汪洋,葬身魚腹。』要警戒太陽有多生人勿近,尤其是行走在天上的時刻。」

「瓊樓玉宇,霜凌寒心,我一向體會深刻。」男子微微後仰,壓向琪安莉。「來恩回來了,現時留在洛頓老師的家。」

「來恩?名字很耳熟。」她合上了書冊,努力檢索塵封發霉的記憶。「是白朗與麗雅的兒子。十六年前,你拜託過他們處理那些勾當。」

「甚麼『勾當』呢?好惹人誤會。明明你一聲令下,我即刻交待。」

「不要,千萬不要!」回絕斬釘截鐵的,附加穢物纏身一般的嫌棄眼神。「本小姐的人生極度坎坷,不必雪上加霜。但凡有關『勾當』的盤算,你儘管跟那幫人上人從長計議,我甘心乖乖辦事。」

「好,隨你決定。那麼換個話題:希瑪利亞近來有甚麼新店家?我覺得,要登門造訪老師,不妨帶上體面的點心。他挺講究吃的。」

「螢火蟲麵包店,你和多蘭蒂的至愛。」

「提案駁回。真綾小姐的出品會招致來恩懷疑,我懶得解說。這世界的真相,大可以留給年輕力壯的自行發掘。硬塞給他,一定適得其反。」

「懶得替你煩惱。反正禮物再是用心,洛頓老師都不會輕易饒你。」

「偷偷跑掉確實有違人情,可是事隔二十年了,何必斤斤計較?況且,當時候我們是一起出發的,怎麼獨我一人道歉?」

「因為你是個壞學生嘛,」琪安莉噗哧一笑,側身伏在床上。「克勒斯。」她彈一彈指頭,整幅玻璃即時蒙上一層霧氣,掩蓋了室外的景觀。

克勒斯保持坐姿,不再作聲,僅提起左臂,輕撫那把柔順的長髮。積聚的霧氣愈來愈厚,玻璃最終變成一堵灰白的牆壁。流星遺下的淺夢,將由黎明喚醒——這是久遠的誓約。
2023-07-20 17:47:01
第三章:波折幾重?(B)

旭日即將攀過山巒,天色逐漸轉為靛藍。群星褪色而消逝,惟有一顆小流星在西面急速掠過,留下剎那的暗紅軌跡。多麼凶險的色澤。來恩以為眼花了,畢竟太早起床,一直呵欠連連,精神呆滯。倒是狄捷生龍活虎,一如平常,教他真心佩服。

任務是到城裡送牛奶,第一步就得準備好新鮮的牛奶。榨奶、加熱、消毒、攪拌、入罐,一切工序通通交給農莊裡的老人家。拙於農事的新人,則負責貢獻搬運物品的力氣。難得不需要動腦筋,來恩樂於聽從指揮,在牛棚與鄰近的小工場來回好幾遍,繼而安心享用賀維從主屋送來的早點。最奇妙的挑戰,大抵數飽餐過後,要逐一替牛奶罐的蓋子裝嵌冰水晶。跟雷水晶一樣,天藍色的玩意同樣細小若指甲,卻足以冷藏整個容器。所以這塊是冰嗎?不,來恩戴上手套,捏著它的一刻,固然感受到寒氣,卻又覺得乾爽而堅硬。

自從見識過吊燈的運作原理後,來恩嘗試考究農莊的科技水平。有些設備是「正常」的,譬如客廳的大鐘靠發條和齒輪驅動,廁所的馬桶安裝了抽取河水的水管,廚房角落也備有幾捆柴草;至於「異常」的,包括使用雷水晶的燈具、使用火水晶的浴室渦輪、使用冰水晶的食材箱,以及藉助水水晶淨化污垢的室外糞水池。打理農作物時,狄捷還提及,為了補充泥土裡的營養,每逢月初需要散播適量的木水晶。都是超出常識範圍的生活環節,他不敢多問,但恐賀維又抬出甚麼百科全書。乖乖吃飯、浸浴、排便,專心思索歸家之途,才是正事。

及至正式出發,已是白雲飄揚於藍天的時分。牛奶合計六十公升,分作八個半滿的鐵罐,整齊排列於鐵皮拉車的車斗上。熟路的狄捷執住兩根把手,在前拉車;來恩則扶住車斗,從後推動。聞說之前入城,爺孫二人總是結伴同行,如今賀維在家門前揮手送別二人,可謂樂得清閒。

「來恩,別過度消耗體力。希瑪利亞地大,起碼走半天。」

灰石拱橋架在川水上,踏過以後,便是貫穿大草原的平坦小徑。無論悄然探頭多少遍,來恩都只能望見同一片遙遠的青山綠樹。好幾公里的路,很安寧,很輕鬆,而且有點乏味。他懷念去年的青年組十公里長跑比賽。賽道設於香港市區,從東區走廊出發,先去筲箕灣,然後拆返銅鑼灣維多利亞公園。路途上,一方海港澄澈,一方高樓林立,景色悅目,市聲熱鬧。城市,他恨不得即時奔至,哪怕腳下僅僅踩著一雙平底布鞋。

喧囂復至,乃在轉入大路以後。筆直的大道寬三四十米,來來往往的馬車得以同時行駛。鐵皮車又小又慢,二人識趣地退至路邊,聽著隆隆的車輪聲此起彼落。有的的單馬奔馳,有的雙馬並驅,有的拖著包廂,有的運送貨物,有的一車獨行,有的組成一行十幾輛的車隊,浩浩蕩蕩震撼平原的塵土。落後時代的高速公路,駿驥的汗臭代替了汽油的味道。

「商旅集團分秒必爭,別阻他們的路。」車隊遠去,嘈音稍息,狄捷終於找到開腔的機會。「早上火車到站卸貨,大家都忙得很。」

「火車?」來恩驚呼,兩眼瞪大。「連結一串車卡,開在鐵軌上的火車?」

「難道是『噴火的戰車』麼?」來恩關注的重點,狄捷老是把握不好。「王國東部的貿易樞紐,勝在交通方便快捷嘛。爺爺每次前去王國學院,都是乘火車的。他嫌馬車耗時,一副老骨頭又難抵顛簸。」

是火車啊,象徵現代文明的偉大機械,在這個充斥馬車、木頭車的世界!來恩難以按捺腦海裡的亂流。原來事物不能簡單地區分為「正常」與「異常」,陳舊與新潮的「正常」強行拼湊起來,也是另一幅「異常」的光景——聽聞愈是增多,理解愈見艱難,似乎親眼一睹方能解惑。想著,他更加起勁地推車,迫使狄捷冒著絆倒的風險加快步伐。
2023-07-27 10:29:26
第三章:波折幾重?(C)

大道盡頭當然是那灰白的城牆。自農莊遠眺過來,已知此物龐大,然而如今臨於高逾十層的石塊下,雄偉的形態依然教人瞠目。長度也好,高度也好,厚度也好,誇張的尺寸宣示原始而堅實的力量感。來恩霎時間生出了誤入巨人國的錯覺,尤其走近大開的鋼鐵城門,兩塊門板的距離顯得不可思議。那空間容許馬車分成四線行走,中間兩線快速出入,左右兩邊則十數車輛正在排隊。在輪候甚麼?多走幾步,來恩才發現城門下設有警崗,豎起槍矛的士兵小隊忙於檢查貨物。

行人道的把關較寬鬆,前面幾個背影,不論是抱著包袱、背著魚杆抑或挑著竹籃,一律通行無阻。倒是狄捷特意停在警崗前,跟一個胖墩墩的中年漢打招呼。對比披甲戴盔的同僚,他僅穿著寶藍色的軍服,彎刀納於腰間的皮鞘,一臉氣定神閒,大抵是階級較高的士官。狄捷既為熟人,人家自然不會對他與滿車牛奶起疑。問題在於跟在車後的陌生臉孔而已。

「他叫來恩,遠房親戚。是媽媽的表哥的外甥……我數不清楚。哈哈。」

賀維憂心樹大招風,所以擬好說法,吩咐孫兒應對。去掉了「潘德拉剛」,「來恩」就是很平凡的小伙子——在香港,滿頭金絲且有嫌疑;在這裡,士兵行列不乏金髮紅毛、藍眼碧目,任何色彩似乎都得到允許。存在即屬合理。來恩只管向對方點點頭,說一句「叔叔早安」,接而推車進城。就像往日跟隨林東波外出一般,乖巧地保持平靜,小菜一碟。

「那一位是文森隊長。讓他認得你,以後容易放行。」遠離警崗以後,狄捷才跟來恩介紹。「針對陌生人的進城檢查相當繁複,衛兵隊絕不客氣。」

「感覺上太森嚴吧?」來恩深信自己獨行的話,必定遭人扣留。

「此處直通全國車道,商人帶著貨物出出入入,衛兵隊特別緊張。」稍頓,狄捷補充一句:「他們的上司要求事事慎重。」

宏偉的城牆當用於包圍宏偉的城市。在這「希瑪利亞」裡,單單拐了幾個彎,來恩已經失去了方向感。明明剛才到處都是大型貨倉,搬運工人跟馬車互相擠擁,轉眼過後卻又出現了一排排兩三層高的樓房,腳下塵土也換成整齊的灰地磚。他一心依靠狄捷,狄捷則依靠釘裝成冊的地圖。

一間酒吧、一間餐廳、兩間咖啡店,來恩只記得放下了六罐牛奶,收回了四個空罐,其他無甚印象。至於第七罐,是送給市集裡的診所。東主喀弗拉醫生看來四十出頭,身型清瘦,架著金絲圓眼鏡,談吐溫文有禮。狄捷說,他師事賀維多年,現時帶著十八歲的女兒翠絲開診,深得居民喜愛。

當年賀維替麗雅接生時,他在旁擔任助手,所以狄捷直接道明了來恩的身份。大抵因為在老師身邊見盡怪事——也可能與診所外的人龍有關——喀弗拉迅即接受了情況,還欣喜地跟來恩握手。「白朗大哥很豪邁」,「麗雅小姐很漂亮」,「翠絲天天懷疑我吹牛」,語氣善良真誠,可惜通通是感觸的話,欠缺有用的資訊。來恩惟有保持微笑,時而點頭。

離開診所,牛奶淨餘一罐。狄捷檢視地圖時,來恩瞄了一眼,發現目的地是一家叫「螢火蟲」的店,座落市集的另一邊。直行至街尾,然後轉往另一大街,聽起來簡易,但放眼一瞧,大街的前方擺放了兩排攤檔,木頭車在狹路上多有不便。加上臨近中午,人流漸漸湧現,有購物的,有搬貨的,有派傳單的,有招生意的,還有隨心到處閒逛的,男女老幼在熱鬧的市聲中彼此擁擠。狄捷搔一搔頭,決定取道小巷。

「這家麵包店開了兩年,在城裡名氣挺大。午間時段客人如潮,恐怕難以從正門把牛奶搬進去。希望水樹小姐待會聽到後門的敲門聲。」
2023-08-03 10:27:33
第三章:波折幾重?(D)

後巷果真水靜鵝飛,狄捷的聲線再度變得響亮。礙卞地面失修,滿佈碎石,來恩須要專注推車,尤其注意拐彎的角度,所以由得對方自說自話。及至「水樹」二字傳入耳中,他赫然一愣。水樹小姐是何方神聖?天曉得。他只是覺得兩個字元的組合特別引人注意。「文森」、「洛頓」,還有「潘德拉剛」,在異世界的土地上,各大姓氏明明風格統一,記憶困難,惟獨此「水樹」份外詩情畫意。也許他曾聽過這個姓氏,或者類似的姓氏,在他的世界。

狄捷最終停在一扇木門前。木門立於兩級石階上,門板有幾道淺淺的裂縫,雷同於巷內其他樓房的門。幸好門的左上方架起了彎曲朝天的鐵管,排放著夾雜香氣的白煙,清楚揭示出門後的生意。狄捷立刻上前敲門,誰知腳剛踏上了石階,門就突然向外推開,把他撞倒在地上。

「是哪個瞎子……」狄捷爬起來,一手掩著鼻頭,一手揉搓屁股。他忿然瞪大兩眼之際,披卡其色長身外套的少年踏步而出。準備大罵嗎?狄捷卻臉色一變,和和氣氣地打招呼:「午安,藤村先生。」掩鼻的手未有遮住嘴角的笑意。

來恩跟不上變化多端的情節。「水樹」尚未登場,又來了一個「藤村」。他默然注視少年。他的年紀大抵二十出頭,頭髮稍長,後腦束著小馬尾,鼻樑上有一副黑色方框眼鏡。眼鏡款式之別,顯得其人威嚴,截然迴異於親切的喀弗拉醫生。至於那扣上兩顆大鈕扣的外套,款式近於徘徊城門下的軍裝,惟胸口位置露出的白襯衫跟領帶,似乎不干武職。

「洛頓老先生送來的牛奶嗎?」少年冷冷一問,又望向木頭車後方的來恩。

「他叫來恩,」狄捷上前介紹。「我的遠房親戚,暫住在農莊。」

「來恩?」他托一托眼鏡,凝視著來恩。隱隱約約地,來恩在兩顆眼珠中見到自己的倒映,頓時緊張兮兮。彷彿某種高科技射線正在透視自己,詳細審查身體內外的所有資訊。對比城門的關卡,這才算是真正的「檢查」。

「Maaya非常忙碌,自己搬進工房裡。」未幾,少年回頭吩咐狄捷:「還有,你們的鞋很髒,只准一人內進。」言罷,他把雙手插入衣袋,轉身離開。

「收到收到!」狄捷朝遠去的背影揮著手,高呼了兩聲。

在此人面前不好張揚,來恩自覺。他遂走近狄捷身邊,低聲詢問:「是誰?」

「他叫藤村啟介,總督貝克斯男爵的首席智囊,也是水樹小姐的……伴侶。總之是個大權在握的重要人物。」狄捷也壓低了聲量。「既然藤村先生開腔要求,你留在這裡等一等吧。」

狄捷獨自把最後一罐牛奶搬進麵包店。來恩靜候期間,一度計劃悄悄開門,窺視室內的環境,以及那位「水樹小姐」的盧山真面。就在伸手拉門的一刻,那張托眼鏡的臉閃過他的腦海。那藤村啟介剛才有否看穿他的性情?他現在埋伏於暗角,準備隨時制止他?膽敢放的話,後果如何?滿腦子疑問打消了頑皮的念頭。

「午餐到!午餐到!」

幾分鐘過後,狄捷終於回來,懷中多了個脹大的褐色紙袋。紙袋呈方型,單手足以挽住,叫來恩想起大名鼎鼎的「麥記」。兒時最想吃可口的「麥記」,母親最抗拒油膩的「麥記」。
2023-08-17 13:29:30
第三章:波折幾重?(F)

正欲進入正題,一條冒著臭汗的手臂忽而伸來,從後抓住她的肩。是個上身赤裸的禿頭漢子。他撐大一雙三白眼,口沬橫飛地斥罵:「小丫頭,你撞翻了我的木箱啊!管工現在要扣我工錢。」

「市集的木箱嗎?」少女馬上理解到事情原由。「是你霸佔道路,害我絆倒。」

「我不管,總之你要賠償!十銀羅!」

來恩記得狄捷說明:王國的錢幣以「羅」為單位,順序分為金、銀、銅三級,每百進一。按照今早的隨心觀察,老百姓在市集裡花的都是銅羅,少則幾枚,多則十數枚,已經足夠購買日用品。禿頭漢要討的十銀羅,恐怕是開天殺價。

「瘋的!我哪有錢?勒索良民麼?」少女勃然吼著,引證來恩的推測。

「裝瘋扮窮!沒有錢的話……」禿頭漢詭異地一笑。「要是願意錢債肉償,大爺我尚且考慮網開一面。」他打量著少女的外表,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

場面惡劣,在旁的二人不知如何是好。狄捷側頭掩面,向來恩耳語:「這傢伙叫博爾,在市集混的。酒色財氣,貪得無厭。這種坑人的勾當,我聽過好幾次。」

「是慣犯?」吐出幾個字元後,來恩驚覺自己未有控制聲量。

「小子說甚麼?」果然,博爾即時舉目,大喝一句:「對我有甚麼意見?」

「我……」霎時間無從開脫,來恩自覺失策。明明需要保持低調,如同往日外出工作般,竭力避免惹事。現今招惹麻煩,母親跟林東波遠在天邊,狄捷只管拉他的衣袖,自己應當怎樣面對?慌張的大腦冒出了一絲念頭,牽引嘴巴輕輕開合:「白日底下這樣咄咄逼人,太過分了。」驚怯的眼神,襯托最真誠的答案。

「小子膽色真大啊!」博爾放開少女,踏前一步,朝來恩的衣領伸手。

坐以待斃?非也,五指未至,來恩先一步揮動左手,撥開粗大的手臂,同時踏出弓步,推出右掌,直擊空有脂肪的肚皮。胃部受到擠壓,博爾頓覺窒息,辛苦得臉部肌肉扭曲。他彎腰抱身,踉蹌地退後四五步,咳了幾聲,呼吸節奏方告平復。

武術基礎動作。最初林東波計劃運動課程時,麗雅再三強調一個要求:務必要安排武術課程,門類不拘,程度不限,但求廣泛涉獵各家專長。來恩滿以為此舉旨在培養孩子的男子氣概,試圖複製父親的英姿。惟如今所示,這也許同樣是流落異世界前的準備功夫。起碼他能夠保護自己。

「你死定了!先宰了你,再到丫頭……」博爾本欲掃視兩張稚嫩的臉,少女卻是失去蹤影。左右張望,即見束馬尾的背影正奔往最接近噴水池的街口。一個小子,一個丫頭;一面限於發洩,一面有財有色。輕重分明易見,任誰都曉得取捨。小子,算你走運,博爾拋下俗套的狠話,從速追趕少女。

及至對方鑽入大街,來恩才收回馬步,舒一口氣。此刻,雙腿可是軟得幾乎跪在地上。意在傷人的拳腳打鬥等同伊甸園的甘果,乖孩子豈敢逾越禁忌?剛才手掌壓於肚皮的一刻,他其實比對手更失措。畢竟真的構成了傷害,教人疼痛、流血的真實傷害,無可挽回。媽媽有此預視,沒問題的,世上只有媽媽好,他安慰自己。

「還好嗎?」狄捷察覺到發抖的兩腳,連忙撐扶他。

我沒有事,原來是這樣答覆的。但尚未開腔,他忽然感覺到右腕正在發燙。熱力從骨頭深處滲透出來,皮肉猶如放置於炭火上煎熬一般。逾越禁忌的天譴未免來得太快。低頭一瞧,整隻手掌——從掌心到指尖——竟然亮起了白銀的光芒。縱使太陽高掛頭上,光芒仍顯得明亮,深深映在他的瞳孔上。

「來恩,你在發光啊!」狄捷欲觸碰發光的位置,卻又擔憂來恩的反應。

心臟急劇跳動,全身冒出冷汗,大小毛孔一同收縮。是恐懼,但原由不在自身體內,而是一股外來的威脅。很強橫,很可怕,很危險,就在正前方,廣場邊緣,三層高的樓房,鋪砌瓦片的屋頂上。順著本能一般的感應,來恩撫著右手,吃力地抬起頭來,探尋未知的位置。

是的,一襲漆黑的斗篷佇立著,在那裡,安靜地,凝視他。
2023-08-24 10:10:26
第三章:波折幾重?(G)

常言道「過江龍難敵地頭蟲」,任憑少女如何努力逃命,博爾始終從後緊追,東奔西跑,左穿右插,出於小聰明的招數全都不管用。毅力簡直過盛,大抵來恩的一掌也算到她頭上,她暗忖。

剛好返回今早經過的大街,證明老天爺同意動用較狠心的辦法。她咬一咬唇,閉上了雙目。空氣中彌漫蜂蜜香氣,香氣源於新開張的蛋糕店,蛋糕店左面有三間店舖,賣衣服的、賣家具的、賣書的,賣書的旁邊有個冷冷清清的巷口——憑藉依稀的印象,少女,終於成功找到目的地。

事不宜遲,鑽入巷內,拐了一個彎,來到一堵高大的磚牆前。這是一條窮巷。

「原來你喜歡陰沉的地方嗎?」一如預料,博爾瞬即追至。「知道嗎?你的跑姿挺像一頭貓咪。大爺我最擅長逗弄小動物。」他一面喘氣,一面打趣地說,不協調的顴肌擠出格外猥瑣的笑容。

「別喚我作『貓咪』。你會抱憾終生。」少女語氣平靜,甚至仍然背對人家。於缺乏抑揚的字音中,靈巧的心悄悄伸入斜背包的深處。

強弱懸殊下的反嗆,老江湖只會覺得興奮。待會該扯下馬尾,抑或直接撕開全身衣服?博爾想像著千百種折磨方式,步步逼近少女。嗅著淡淡的女兒香,喉嚨嚥下一口痰液,兩臂張大宛如準備生吞獵物的猛獸。幾許折騰,終於得手了。

「別在這裡鬧事!」

此時,某店舖的後門土然打開,克勒斯懊惱地走向二人。「你們吵吵鬧鬧,阻礙老闆娘焗蛋糕啊。」他板著臉,雙手叉腰。

「到處都是好管閒事的!」興致再度不得抒發,博爾轉身過來,咬牙切齒。對方雖比金髮小子高大成熟,然而兩手空空如也,一身米色無袖外套亦是樸實,無以暗藏乾坤。平平無奇,不足為懼呢。他便帶著凶悍的相貌,默然上前,以幾乎面貼面的距離逼向克勒斯,展露出凌人的氣勢。

「我尚要趕去探望故人。」克勒斯尺寸未退,反而一手輕按人家的肩。

又要動武收場?博爾準備動手,倏地感覺到被按住的肩膞沐浴於熱力中。他狐疑一看,白煙正從克勒斯的手指之間昇起來,還響起了「滋滋」的怪聲。是放於鐵板上的肥豬肉,他昨晚在工人飯堂吃過。問題在於,如今在的乃是自己的皮肉!他忍無可忍,驚叫起來,繼而胡亂擺動上身,極力掙脫克勒斯的掣肘。克勒斯很厚道,立馬放手,任由他飛快地竄出小巷,頭也不回。

「安全了,快收起危險的玩意。」

少女聽著,渾身一抖,急忙把金色刀柄塞回袋中。明明視線存有盲點,他怎可能察覺到啊?她一邊謹慎地轉身,一邊盤算合宜的應對辦法。禿頭漢大錯特錯,這個男人可不簡單的,奈何她未有進一步的頭緒。就怕這次並非純粹路見不平,害她一再節外生枝,延誤原定行程。旅費花得七七八八,她實在希望今天能抵達那洛……

轟!

附近傳來一聲巨響,打亂了她的思考。抬頭張望,一束耀眼的銀光閃現於不遠處的半空中。她認得,那裡正是待過的噴水池廣場。博爾鬧事似乎算是小菜一碟,他們離去後爆發了更嚴重的事故。

「噢,開始了嗎?」克勒斯倒是泰然。他折返店內,查詢蛋糕的烘焙進度。
2023-08-31 10:40:11
第三章:波折幾重?(H)

來恩看不清楚兜帽底下的臉相,只肯定對方同樣注視著自己。滿溢的惡意,衝著尚在發光的右手而來——他得出結論之際,黑斗篷一躍而下,輕鬆著地,然後直撲過來,並凌厲地提起了左手。特技人一般的身手固然值得考究,可是敏銳的直覺嚴正警告主人:無暇讚嘆了。來恩不知就裡,匆忙地推開身邊的狄捷,自己則往相反的方向彈開。究竟要避開甚麼呢?雙腳剛剛離地,亮黑的鐵鏈便在他的眼前擦過。是收納於黑斗篷底下的暗器。

「你是誰?幹麼襲擊我?」來恩驚魂未定,呼吸急得胸膛疲累。

黑斗篷一言不發,只是揚一揚手,鐵鏈即如靈蛇般轉向,循構成銳角的路徑再度襲向來恩。全力逃跑自然是最合理的反應,可惜人家單憑簡單的擺手動作,就足以靈活地操弄鐵鏈,一直從後緊追。

心存僥倖等同白費氣力,面對怪異招數,必須出奇反制,來恩心裡有數。雙腳忙於擺動的同時,他細聽著鎖鏈的響聲,小心估算距離。鏘鏘,愈來愈響亮,愈來愈接近,下一刻要追上他了——他立即向左一閃,轉身伸出雙手,奮力抓住鎖鏈。他挺慶幸選擇了先作迴避,放棄正面迎戰,否則鎖鏈末端的錐子將刺穿了胸膛。
算是克服了危機麼?誰知黑斗篷直奔過來,蹬腳騰起,飛身踢向來恩。擺明看穿了小把戲,預視到當下狀況。來恩牽制鎖鏈,鎖鏈牽制來恩。趕不及為後悔了,自作聰明的小子狼狽地側身,力求藉較結實的肩胛抵擋。

仆倒在地在所難免,至少得確保手骨完整。理由簡單,因為他立地忍住苦楚,翻身撲前,奉上右拳。雙方距離如斯接近,鎖鏈失卻用武之地,所以接下來是老老實實的拳腳交鋒。剛才教訓過博爾,印證他的根基穩固可靠。這一記右拳,瞄準了腹部正中位置,勢將逆轉局面……天真樂觀的妄想,終於給人家的手肘擋下了。

黑斗篷跟博爾乃是天淵之別,後者破綻百出,前者反應敏銳。來恩蠻不甘心,收回右拳,改出左拳,奈何攻勢一樣止於另一條手臂前。智窮計短,別無選擇,他索性棄絕思量,胡亂出招,左手緊接右手,拳與掌如雷雨飛灑。黑斗篷則是駐足原地,先直推,後橫擋,周而復始,幾十回合以來未有絲毫動搖。

及至肌肉開始酸軟,拳速急劇減慢,來恩承認流出的汗水盡皆徒然。似乎剩下最後一招了,他於是把僅餘的氣力集中在下盤,並且把重心移至左腳,彎腰扭身,提腿起踢。跆拳道的旋踢,要是角度夠高,可直叩太陽穴位置。黑斗篷理所當然地舉起了左手。以手制腳,力量差異分明,來恩淨有一點疏忽:鎖鏈自動返回了斗篷底下,沿主人的前臂纏繞幾圈,構成最剛硬的護具。拼盡全力地以卵擊石,不單換來隱約的骨裂聲響,還耗盡了黑斗篷的耐性,以致他抽拳還盡。

同樣以腹部為目標,力量卻是幾倍之差別。大小內臟未及發痛,身體已順著衝力向後彈開,直撞向一個木頭搭建的攤檔。攤檔砸得支離破碎,他亦是傷痕累累。原來附近的路人全都疏散了,如今整個廣場上只剩下二人。不用擔心波及無辜,不必期望拔刀相助。

重新拉開了距離,危險的冷武器蓄勢待發。這一回,黑斗篷放出鎖鏈後,任其前端墜地,接而急速地高舉左手,往下一揮。憑藉重力加速度的定理,不斷延伸的鎖鏈化為長鞭。削鐵如泥之勢,半秒過去,將施加於來恩的頭骨上。無疑是窮途末路。唯一反應便是雙手抱頭,閉著雙眼,全身顫抖,等待滅亡。
2023-09-07 09:09:28
第三章:波折幾重?(I)

轟!砰!

接連的巨響,第一聲較近,第二聲頗遠。其後,既沒解脫,也無新的痛處。來恩猶豫片刻,悄悄睜開右眼簾。是時,鎖鏈居然落在黑斗篷身後,跟海豚雕像的碎片一同浸於噴水池中。雕像斷去半身,闡明了第二聲,疑點在於清脆的第一聲……腦筋忙於運轉,黑斗篷卻是重施故技,揮舞鎖鏈。

奇蹟再度出現?是的,來恩親眼目睹:鎖鏈鞭打過來,臨至頭上之際,一直發光的右手亮度倍增,且投射出一堵光牆,以對等的力度彈開了鎖鏈。光牆一閃而逝,卻足以讓鎖鏈擊向別的方向。大抵是過分神奇的緣故,來恩一頭霧水,黑斗篷同樣不願置信,不斷重複出招。轟轟轟,密集的幾十擊,周遭的長椅、路燈、攤檔、地磚通通遭殃,唯有不動如山的來恩一切完好。

「原來如此,難怪玄帝鎖這麼躁動。」

年輕的女聲幽幽迴盪。拉下兜帽,露出黝黑的皮膚、血紅的眼珠,以及一撮灰白的瀏海。又一名素未謀面的少女,氣質顯然迴異於與之前問路的。來恩完全理解不了諸種顏色的拼湊,甚至懷疑漫畫人物一般的相貌,在這異世界是否常態。

「順便問一句,」趁著收回鎖鏈的空檔,少女問道:「認識青藍色的惡魔嗎?」

「惡魔?」連話語也充斥漫畫風格,來恩聽得迷糊,不懂應答。

「看來我誤會了。」少女滿臉失望地握著左拳,任由鎖鏈纏繞前肢。對比防守踢腳時的情況,這次繞的圈更多,綑綁得更緊,簡直把每一寸肌膚覆蓋得密不透風。鎖鏈的隙縫滲出重重黑氣,來恩盯著,確信少女準備一招了結鬧劇。科學定理也好,怪力亂神也好,何苦執拗追究?反正救命稻草就是那堵光牆。乖乖拼上最後一口氣,繼續抱頭,繼續惶恐,繼續坐以待斃。

少女邁步躍起,引臂過肩,揮出名符其實的「鐵拳」。

來恩咬緊牙關,念著右手,投射出光輝更耀眼的光牆。

兩股正面對抗的力量,單是碰撞的瞬間,衝擊力已經四面擴散,方圓百米內的地磚盡數粉碎。至於爭鬥的正中心處,少女未能打破光牆,光牆卻又無法彈開少女。平分秋色?非也,哪怕是極細微極緩慢的程度,鎖鏈包裹的拳頭確實逐漸進逼,黑氣肆意蠶食光澤。一分又一分,一寸又一寸,集中,陷入,穿破,撕扯,幻滅,殆盡。從勉強爭持演變為徹底壓倒,形勢無以逆轉,少女終於突破障礙,拳頭加速落下。

一記重擊,恰似砲彈,轟出半尺深的坑穴,在來恩剛剛壓住的位置。原來,千鈞一髮之時,他及時側身一滾,加上光牆崩潰前,輕微干擾了少女的軌跡,咫尺的生存空間由此掙出。只恨來恩的右手失卻光芒,恢復原狀;少女把持的黑氣依舊強盛,轉一轉肩,若無其事。

第一次是粗心,第二次是意外,第三次是走運,那麼好好期待第四次吧。少女睥睨眼眸空洞無神的來恩,提起未有放鬆的拳頭。沒有手下留情的道理呢。

「停手啊,夜蓮。你會打死他的。」

驀地,克勒斯從後伸手,執住惡意的拳頭,嚇得少女愣住。是何時走近的?莫說腳步聲,連半點氣息都感應不到……她戰戰兢兢地回首,即見對方面帶淺笑,另一手還挽著蛋糕店的紙盒。
2023-09-14 09:48:43
第四章:誰的光芒?

「夜蓮小妹妹,鬧事的配額用光了。」克勒斯強行壓低對方的拳頭,哪怕黑氣仍然自鎖鏈的縫隙滲出來。「硬要放肆,我親自跟你切磋切磋。」

夜蓮固然不願屈從,奈何用上全身氣力,青筋乍現的手臂始終動彈不得。況且她最顧忌的,是那五根束縛自己的指頭。人體常態的溫度,太柔和,太寬厚,決非這個男子的認真模樣。爭持不到幾秒,拳頭默然鬆開,鎖鏈上的黑氣隨之消退。克勒斯見此,也識趣地放手。

「玄冥鎖煩躁得很,是那個男孩的緣故。」夜蓮晦氣地回收鎖鏈。

「忍耐一下。他對自己的力量漫無頭緒,暫時滿足不了你。」克勒斯瞥了倒地的來恩一眼。胸膛起伏微弱,幸節奏平穩,概無氣絕之虞。

平靜的語氣包裝強硬的立場,是為一堵禁止攀爬的千仞鐵壁。夜蓮哼了一聲,戴上兜帽,轉身離去。一如登場方式,走近樓房,助跑十數米,奮力一躍而上,以飛簷走壁的步法輕鬆地登上屋頂。遁去之前,她特地反顧,遙遙俯視來恩,大抵想把對方的形相記憶清楚。

「來恩!」

此時,狄捷焦急地直奔而至,豈料左腳絆右腳,摔倒之餘,還差點壓在來恩身上。他倒是不理自身的痛楚,馬上爬了起來,檢查來恩的呼吸與脈搏。剛才遭來恩推開後,他竄到在廣場的角落,一直注視著纏鬥的情況。他甚至幾度呼喊來恩,試圖引導他遠離廣場,好讓二人一起逃走,奈何鎖鏈的攻勢太猛,當局者無閒分心。

幾處瘀傷,另加輕微骨折,重要部位一切安好,算是萬幸。他打算扶起來恩,以調整屈曲起來的身姿,可惜力盡的軀體過於沉重,他一時間無從入手。正是苦惱,另一雙手忽然從旁闖入了視線,幫了他一把。原來是那個曾向二人問路的少女。

少女預計到狐疑的表情,搶先指示:「暫且不要理會我,把木頭車拉過來。要盡快送他到大夫處。」

「好的,」給人家識穿了,他稍頓,才懂得應答。「要找喀弗拉叔叔。」

「直接送他到農莊。賀維老師懂得處理這種情況。」克勒斯打岔。

「你認識爺爺?」狄捷再度一愣。大半天以來,陌生人接二連三地出現,而且全都吞吞吐吐,抱藏諸多秘密,難免叫人勞累。

「待會慢慢介紹。」克勒斯保持著微笑,輕輕一拍他的肩。

事情輕重分明,狄捷深知當下不便計較。他一面嘆息,一面放眼廣場四方,探尋木頭車的位置。原來混亂過後,木頭車依然停在原來的角落,從車身到四個空牛奶罐俱為完好。難得的好事呢。誰料到邁步一刻,又有一張臉孔阻擋前路。是熟悉的,卻是不欲遇上的——藤村啟介,這城市的總管。

「吓,幾乎夷平整個廣場。」啟介越過了狄捷,直走至克勒斯面前。「這宗相信是王都大戰以來,希瑪利亞最嚴重的損害事件。」雙手抱胸,振振有詞。

克勒斯搔一搔頭,泰然問道:「夜蓮剛走,輪到你麼?」

「誤會了。我在請教,衛兵隊跟本人該如何向城主大人交待。」

「要是衛兵隊及早趕到,」少女勃然一吼。「廣場和傷者都會平安大吉。」

「要是他們具備王國軍的規模,局面發展必如你我所願。」啟介即時反駁,不帶絲毫遲疑。「衛兵隊專職維持日常秩序,對付毛賊流氓綽綽有餘。至於元素脈動?除了疏散市民,架設防線之外,就只有祈某些大人物路過此地,拔刀相助。」口在回應少女,視線一直落在克勒斯的臉上。

「印象中,希瑪利亞的城主商人出身的,應該樂意賠錢了事。」克勒斯單手遞上一個土黃色的荷包。「後續責任,祈請你對來恩網開一面。」

「傳聞你們有權自行鑄幣,看來真有其事呢。」啟介單手接過荷包,拋一拋,又捏一捏。「我辦事素來公正嚴明,不會胡亂指控一個清清白白的沙包。待他康復,歡迎前來錄取一份受害人口供。」

「比較實力的話,你沒嘲笑別人的資格。換你應付夜蓮,結果可能更糟。」

「關鍵在於,我有自知之明,懂迴避禍患。」啟介左踏一腳,腰板微彎,朝大街方向擺手。「譬如烈日當前,理性判斷顯然是聽話讓路。」

狄捷剛好把木頭車拉了過來。難得啟介答允放行,他立刻停在來恩身旁,推開車斗上的牛奶罐,盡量騰出載人的空間。機靈的少女毋須多問,主動托起來恩的一條手臂,架在自己背上,跟狄捷一左一右地把人扶到車上去。安頓以後,少女留在車上照料來恩,狄捷則急忙跳下來,拉車起行。

「我跟那叫來恩的可不一樣。拜託你們多多遠離,保我早晚安寧。」啟介目送著離去的背影,低聲冷言。

「直覺真敏銳,難怪得人器重。」言罷,克勒斯也尾隨二人而去,頭也不回。當然,手上挽著一盒蛋糕,自然沒有幫手推車的打算。
2023-09-21 10:00:47
第四章:誰的光芒?(B)

「爺爺,出事了!爺爺,出事了!」狄捷一打開家門,腳尚未踏入室內,嘴巴已經張大,連番高聲喊叫。

「吵甚麼啊?」賀維不知就裡,施施然走出廚房,一堆身影湧入他的視線。老眼昏花的他一時糊塗。孫兒明明跟來恩一起出門,何解如今回來,身邊多了些身型明顯有異的人?定過神來,細看清楚,原來一個是陌生的少女,另一個是熟悉的故人。

「賀維老師,別來無恙?」克勒斯立地意識到老人家的目光。

「那天提起你之後,」賀維板著臉。「我就有預感,你會自動現身。」

「聚舊隨時歡迎,來恩情況比較緊急。」他側一側頭,示意木頭車就停在門外。

賀維上前,即見衣衫襤褸的來恩攤坐於車斗上。其形容枯槁,氣息薄弱,如斷線木偶般靠牛奶罐撐起上身。「發生甚麼事?我叫你們入城送牛奶而已。」賀維摸著冷汗連連的頸部,確定脈搏穩定,又輕按胸口跟兩臂的骨頭,評估內傷程度。

「送出牛奶後,我們到噴水池廣場吃午飯。」狄捷試著解釋。「那裡本來十分和平的,直到跑來一個古怪的瘋女人,又拳頭,又鐵鏈,追著來恩。來恩逃走不了,就跟她對打,接著一時黑,一時白,砰砰砰……」

聽著錯亂的連珠發砲,少女忍不住插嘴:「有人襲擊他,用暗脈動。」

「脈動?怪不得,怪不得。」賀維倒是稍覺安心。「快帶來恩到二樓……不,別上樓梯了,在客廳治療吧。」

一聲令下,狄捷與少女再度扶起來恩,步伐有致地一同入內。客廳空間有限,能夠躺臥的只有藤製的沙發。狄捷遂一腳踹走礙事的坐墊,好讓二人把他安放其上。與此同時,賀維捧出收納急救用品的木箱,在來恩身邊蹲下來。需要取用儲藏室的草藥嗎?孫兒著急詢問,老人家卻是沉默,專心清洗各處損傷,加以抹乾、包紮。十指靈活,手法流暢,宛如日常梳洗。

如是者,花了半句鐘,來恩的半身貼上紗布、綁定繃帶,看似無甚大礙。

「功夫完成了,」賀維一面收拾,一面煞有介事地大喊。「某人要說話麼?」

「我嗎?樂意至極。」克勒斯喜孜孜地打開紙盒,展示出黃澄澄的圓蛋糕。「趁著晚飯時間未至,大家一起嚐嚐蜂蜜蛋糕。王國學院培植的伯爵紅茶茶葉,老師還有存貨嗎?」大家忙於救人之際,他一直坐在餐桌前,期待著美味的時刻。

燒熱開水,清洗茶壺,放入茶葉,過濾浸泡,分派杯盤,沖茶切餅——好一段時間過後,為時略晚的下午茶終於準備妥當。四人圍坐於餐桌前,一邊是爺孫二人,另一邊是青年少女,主客關係儼然分明。那麼該由哪一方引導話題?賀維無意開腔,克勒斯亦然。結果大家只顧埋首吃喝。

「爺爺,你認識這位大哥?」狄捷受不了尷尬的氣氛,主動拋出話題。

「就是晚飯時,我們向來恩提起的傢伙啊。」賀維提起茶壺,添滿一杯紅茶,再啜了一口,才揭曉完整的答案:「赫赫有名的克勒斯。」

「那個參加王都大戰的克勒斯?」狄捷大驚,幾乎把口中的蛋糕吐出來。

「是二十年前的事!」少女也瞪大眼睛,側首審視過於年青的臉蛋。

「駐顏有術嘛。根據已知的理論,脈動增強至一定程度,讓身體機能保持於非常活躍狀態,就能延緩衰老。」克勒斯低下頭來,靜觀杯中紅茶的倒映。「聖殿對箇中竅門尤有心得,可謂化腐朽為神奇。」
2023-09-28 09:44:24
第四章:誰的光芒?(C)

「你果然投奔了聖殿。現在位居那個『赤炎之座』嗎?」賀維皺著眉。

「嗯,繼承了伽樓達的寶座,一如我們二十幾年前的自我介紹。童叟無欺啊。」

「可是你的誠信不包括遵守大戰時的承諾。進攻王宮前,你答應過我們,等待一切亂局結束,便會詳細交待地底來客的身分,還有宗室掩藏多年的真相。結果你們一行人竟悄然一走了之。時至今天,王都大戰的來龍去脈仍舊疑點重重!」

「當日,單是白朗提供的資訊,還有部分倖存者的供詞,應該足夠王國學院編寫歷史。國王受惑於妖邪,神智日漸瘋癲,想抓補貴族以實行邪術,最後遭到白朗討伐,多麼動聽。至於我同時在地底解決的問題,聖殿從來不欲向人類張揚。如今一眾有識之士,包括賀維老師你,已明確意識到『聖殿』和『魔宮』的存在,算是那些大人物的妥協了。」

「不好意思啊,」驀地,狄捷戰戰兢兢地舉手。「所謂『聖殿』就是相傳助聖捷奧菲王國建立的神明麼?我以為那是神話故事……」在他眼中,二人一本正經地談論天方夜譚,正是天方夜譚之事。

「我也是。天上真的存在神仙世界?」少女點頭附和。

「存在的,」克勒斯含著甜蜜,直豎左手食指。「他們天天居高臨下。」

「傳聞舊王都伊奧也好,新王都歐羅巴也好,宮內都有一個秘密會議室。」賀維凝視那洋洋得意的指頭,試圖想像其指向之處有多麼遙遠。「除了陛下和宰相,任何人都不得內進。與他們議事的,就是替天上國度傳話的『十聖座』。請問席上的『十聖座』成員同意嗎?」屋頂之上,山巔之上,雲海之上,蒼穹之上,思緒在萬有引力的束縛下,難以抵達經驗界限的域外。

「業務內容確有此項,但非我所負責。比起跟政經大事,我更擅長收集情報。」

「怎樣收集情報?你的招數不外乎到處縱火,直到人家乖乖合作。」

「我是行動派,思考的部分交予琪安。我們向來分工合作。」

「你最先鬧事,柏琉伽、多蘭蒂、雅恩莎撒吶喊助威,琪安莉收拾殘局。二十年如一日的,看來不限於一副朝氣勃勃的容貌。」

「成果至為要緊。起碼這些年來天下太平,百姓毋須防範蠢蠢欲動的魔宮。」

「我姑且一問,」賀維放下茶杯,咬一咬唇。「白朗一死,與魔宮有關?」

「嘩,提問一針見血。」克勒斯放慢語速,小心摸索用辭。「白朗很強的……」

「爸爸被人殺害?」

出乎意料的聲線迴盪廳堂。眾人立即望向沙發,來恩正側身抓住椅背,勉強撐起了上身。體力恢復有限,肩膀肌肉一直抖著,隨時頹然癱軟。惟獨眉頭懸吊千百斤心事,緊擠不開。

「當心傷口破裂!」少女扔下叉子,跳了起來。「快躺下來。」她邊說邊上前。

「我感覺挺好,離奇舒服。」來恩拈著前腕的紗布,先扯起一個小角,再全然撕下來。平滑、結實,完好的皮膚未有半點紅腫。「我一直清醒的,只是累透了,連嘴巴也張不開。直到剛才,一股暖流湧出胸口,手腳逐漸回復知覺。」

「以前聽說過,脈動可以強化身體。」狄捷為之一愕。「親眼一睹,才知道程度這麼誇張……」那滿身傷痕有多嚴重,明明記憶猶新。

「脈動等同綻放的生命。要是過度旺盛,會抽乾精力,危及性命。」克勒斯冷然打斷了讚嘆。「稍後穩定下來,新陳代謝相信會減慢。」

「我不太明白,甚麼是『脈動』啊?」來恩糾結於可疑的陌生名詞。不管是昨天抑或明天,這世界的一切,他絕對無以懂得。
2023-10-05 09:56:15
第四章:誰的光芒?(D)

  「脈動,即是元素脈動,是罕有的天賦。非常非常罕有的。」狄捷左手一指,右手一擺,似是在比附不知名的事物。「人類一般藉由元素水晶提取大自然的能量。而運用脈動的人,其身體好比一塊會行走的水晶……」

  「例如這樣,」克勒斯彈一彈指頭,噠的一聲,火苗燃點起來。亮光依從主人的操弄搖曳著,像雀躍起舞的妖精,在指尖構築的禮堂上。眾人看得入神之際,倏地指骨一屈,火光沒入拳頭,一縷清煙悠然升起。

  此類戲法,來恩都會施展?指頭躍躍欲試,卻立地憶起白銀色的亮光。那是比火花更燦爛的可能性。賀維注意到靜默的沉思,遂主動解釋:「你的當是遺傳自白朗的光脈動。《再創世錄》這樣描述:『天地初開,光暗二分。元氣相湧,火水土風。烈火冶金,寒水結冰。風雷交錯,土木相生。』換言之,脈動的屬性共有十種,其中光跟暗最先生成,繼而化育出另外八者。人類領受天地精氣而立,身體必有脈動,只是生來平庸者積累緊拙,甚或各種屬性錯亂混淆,無以成形。」

  「在廣場上保護我的是光,而黑暗就屬於手纏鎖鏈的女孩嗎?」

  「本來缺乏鍛練,脈動難以駕馭。今日在廣場上,極端相對的力量互相牽引,強行激起你的力量。由此而言,夜蓮也許行了個功德,有恩於你。」

  「哪門子的功德!」少女鼓起了兩頰,煞是不滿。「她把人家打個半死。」

  「年青人踏入反叛期,行為總會比較張狂。」吃光了蛋糕,克勒斯撿起疊放在桌角的餐紙巾,大力抹去佈滿唇外的碎屑。「放心,她聽過我的忠告,心有分寸,懂得安份。頂多在附近一帶徘徊吧。」

  「不理她的話,」安分的殺人鎖鏈,未免過度考驗想像力。而來恩最擔憂的,乃是此劫以後,還會有多少不曾預料的「異世界級」意外。「我還要提防甚麼?殺害爸爸的魔宮?」憑字面推敲,神秘的「魔宮」比「夜蓮」更加凶險。

  「魔宮由『十聖座』對付。在座諸位一旦倒楣遇上,敬請從速逃跑。」言罷,克勒斯滿足地起立離席,直走往大門。「來恩,我們另擇日子,慢慢傾談。」伴隨響亮的一句,門板清脆地一開一關。來恩恨不得上前留人,只恨當下雙腳難以立地,被迫局促在沙發上。客廳窗外,背影從容行於斜陽下,往希瑪利亞的方向遠去。滿口神魔的大人物就沒有更神奇的退場方式?因而這是故意引人左思右想的。橘紅底色的構圖渲染著飄渺的美感,符合母親傳授的藝術觀。

  「爺爺,日落了,由他離開?」狄捷此時察覺,大家的圓碟空空如也,唯獨自己的仍有半件蛋糕。太浪費了,急忙執叉張口,蜜香登時噎在喉頭。

  「少替大英雄操心。」賀維捶一捶發麻的大腿,著手收拾桌上器物。剛疊好自己的一份,另外兩份杯盤就主動遞來。素手纖纖,是農莊罕見的女兒氣。「小姑娘,你不用跟克勒斯同行麼?」尚有別的訪客,他確實忽略了。

  「誤會了。我們在城裡碰上而已。」少女搖頭揮手,著急說明。「當初在廣場問路後,我就打算交待清楚。洛頓農莊的賀維老師,我來找你的。」她繞過桌子,握住賀維的手腕,水靈靈的眼睛睜得又大又圓。
2023-10-12 10:04:21
第四章:誰的光芒?(E)

  依迪歌.華蓮,少女如此自我介紹。

  事情概括如下:依迪歌的父親——德格拉斯.華蓮——就讀王國學院時,一直對賀維的課堂深感興趣,奉之為畢生恩師。大約三個月前,德格拉斯因應事業安排,舉家從北部遷移至南部。誰知他們跟隨的商隊中途遭逢土匪,所有人惶恐亂竄,結果依迪歌與父母失散了。事後她幾經打聽,甚或折返事發處,亦是杳無音訊。家鄉無人收留,又不識新居的確實位置,進退維谷。終於,她記起父親欲乘旅程之便,拜訪住在東部洛頓農莊的賀維老師,遂硬著頭皮啟程,孑然輾轉至此。

  「那位德格拉斯,我略有印象。他如此抬舉我嗎?」賀維記起了一個坐在教室角落的男生,高佻瘦削的,有一把乾硬的短髮,午飯後習慣伏在案上,把教科書當作枕頭……此際,一堆名字插入了發黃的回憶。路易士、雅金,還有奧迪治等等,全都在同一時期入學的。所以,那模糊的五官確實是德格拉斯?

  「我們沒有見過你的父母。」狄捷察見祖父又陶醉於回憶,連忙代為應答。「不計今天的話,近來到訪農莊的只有來恩一人。我們對陌生人很敏感的。」

  「果然前路多艱,命數茫茫。恐怕要耐心等候一段時間了。」依迪歌撇著嘴。

  「等候?在農莊?」多麼不妙的字眼,狄捷吃驚得高呼起來。

  「嗯,此處可是爸爸唯一明確提及的地點。況且我的盤川花得七七八八。」依迪歌悄然靠倚賀維,垂頭掩面,抽抽答答。「依迪歌不想流落街頭,爺爺。」

  狄捷跟依迪歌接而爭持了大半個晚上,左一句「農莊非旅店閒人難白養」,右一句「念孤苦無依歎悲天憫人」,吵鬧如登台唱戲。最後慈祥的老人家一錘定音,少女淚光大獲全勝,哪怕她破涕為笑時,眼珠皎潔,兩頰紅潤。

  在旁的來恩一直緘默。一方面,自身同樣寄人籬下,不便發言;另一方面,他尚在記掛克勒斯的話語,以及體內的元素脈動。

  就算知曉異世界是為故鄉,他心中的波瀾轉眼平伏,頂多偶爾對父母的前塵往跡懷抱好奇。長大於香港的金髮小子,深深覺得「故鄉」一詞毫不動人。十幾年來的香港啊,大埔啊,那是他與母親建立的「家」,卻非「故鄉」。二人之於那片土地,沒過去的束縛,沒未來的願景,僅有溫馨相依的現在。那裡的眾人也異於他們,正如他們異於那裡的眾人。可見「異世界」跟「大埔」是隨意互換的客觀名詞。

  問題在於,那種叫「脈動」的力量在他身上烙下了刻印。這意味他擁有歸屬此方的特質。他跟狄捷相似,跟賀維爺爺相似,跟希瑪利亞裡的男女老幼相似……亦跟白朗.潘德拉剛相似。身分定義前所未有地明晰,恰如一道霸道的詛咒。他想起兒時喜愛的電視節目——男主持精心佈局,捉弄當紅的女歌手,誰知計劃處處出錯,事態愈發失控,最後工作人員揭曉,真正的捉弄對象實為男主持。來恩蔑視愚昧的男主持,尤其在身同感受之時。

  賀維說,他的脈動遺傳自父親,慘遭甚麼「魔宮」殺害的父親。常言道「有其父必其子」,所以父親把力量留予父親的兒子?母親深愛父親,因而同樣深愛父親的兒子?「白朗」是「潘拉德剛」,「來恩」是「潘拉德剛」,像一根剛硬的接力棒,不管歷經多少次交接,總得有人把它帶到終點線。那麼終點線在哪裡?或者說,那其是甚麼?克勒斯想跟他談的,大抵就是這一點,奈何那一次見面以後,他就消失了兩個星期。對比賀維口中的二十年,此刻的等待尚算短促,迫他乖乖耐心恭候。於是,每一個未央之夜,他都熄去燈火,縮入被窩,嘗試握緊右拳,直到掌心冒汗,青筋乍現於手腕。他從而成為夢間的叩問者。
2023-10-19 10:06:00
第四章:誰的光芒?(F)

  「來恩,早晨啊!」

  本來苦於拉扯的夢幻是難以脫逃的,但這個早上,意識得輕柔的嗓音引導,居然爽快地甦醒過來。他睜開眼簾,即見依迪歌蹲了下來,伏在床邊,笑瞇瞇地覷著他的睡姿,活像觀賞玻璃缸裡的小金魚。波沫串串,上昇,破裂,遺忘,上昇,破裂,遺忘,六秒,六秒,周而復始。小金魚無數遍的一生,唯有見證的人永遠憶記。

  「早晨……」來恩定一定神,尷尬地打招呼。兩張臉蛋相距十厘米以內,他藉由兩顆澄澈的瞳仁,看到惺忪的自己。逗金魚的總是愛把熱的臉貼在冷的玻璃上。他努力忍住了打呵欠的衝動。

  「那個狄捷準備好早餐,不快些起床梳洗,香腸會涼透。」

  「嗯,我記得的,今天要到森林採摘藥草,不好耽誤賀維爺爺的時間。」

  「賀維爺爺有急務,大清早進城了,那個狄捷啊,膽敢狐假虎威,現在自封為一家之主。又煩又吵。」

  「他沒惡意的。他只是擔心工作出錯,爺爺會感到失望和困擾。」

  「與本小姐何干?我計劃好,吃飽早餐,就裝作咳嗽、頭暈,告個病假。」

  「我估計,他會拖你出去。要是你劇力反抗,謊話等同不攻自破。」

  「來恩真細心!」依迪歌恍然大悟,繼而兩手一撐,站了起來。「你一定要趕快到餐桌去。那個狄捷可能另有欺負我的念頭。」語畢,她轉身走出房間,拐往樓梯的方向。門扉保持敞開,讓他留意到對面的門虛掩著。那是依迪歌暫住的客房,門縫裡的神秘感恰到好處地襯托其用家。
  

* *


  
  「森林相當廣闊,外圍一帶相對安全,深處則有大堆飛禽走獸、毒草蛇蟲。你們人生路不熟,千萬不要亂跑。一旦迷路,只能祈求希瑪利亞衛兵隊及時救援。」

  狄捷頭裹灰汗巾,背負大竹筐,帶領來恩和依迪歌前行。既然是團隊合作,來恩自然作相若的打扮。倒是依迪歌嫌裝束土氣,堅持穿上及膝的奶白連身裙,還戴著繫上粉紅絲帶的闊邊草帽——除了靴子之外,其他都是近日購買的新貨色。話說盤川花得「七七八八」了,她索性把餘下的「三三二二」全都揮霍出去。花味肥皂、香精髮油、手工髮網、四季衣裙等等,大量陌生事物進佔了農莊。

  「今天的目標是水菖蒲和溪黃草,都是生長於水邊的草藥。前者根莖味苦,有助宣氣逐痰,健脾利濕,益胃祛風,可以用於處理癲癇、痢疾;後者清熱利濕,涼血散瘀,輕則舒緩外傷,重則醫治肝病。」
長篇大論的草藥學課堂,在後的二人一個完全聽不懂,一個完全沒有聽。總之閉口隨行,任由領隊大人自我陶醉。畢竟走在清幽的森林小徑上,興致盎然,豈容無聊小事大煞風景呢?

  這片位處馬車道旁邊的樹海,來恩上次進城時未加留神,以為是一幅清新悅目的佈景板罷了。今日置身其中,方見識到無邊際的翠綠有多活潑靈動。蟲聲、水聲、窸窣聲,生命的旋律諧協奏唱。蜿蜒的小徑是血管,和煦的陽光是養分,晃動的枝葉是呼吸運動。他彷彿聽到空氣正在淺笑。

  「前面就是小溪,是兩種草藥的生長地。」狄捷指向傳來潺潺水聲的草叢。

  「明白,」依迪歌倏然舉手,高喊一聲。「接下來分組活動!」

  「甚麼分組活動?剛剛提醒過,當心迷路啊!」荒唐要求,惹人氣急敗壞。「而且大小姐你懂得採摘草藥嗎?」

  「來恩聰明,無師自通實屬等閒。我會向他多多取經。」她挽著來恩的手臂,一股腦越過草叢。堂堂領隊不願屈服,即刻追趕上去,然而剛邁出兩步,對方就回頭大喝:「不許跟來!不許躲懶!」梢上麻雀受驚而飛散之際,依迪歌加快了步速。來恩心感為難,腳樂於配合。
2023-11-01 21:36:59
第四章:誰的光芒?(H)

  劍鳳蝶登上淡白的鴨梨花舞台,乘涼風獻上狂熱的舞蹈。攀升,俯衝,自轉,盤旋,迴環往複,盡情炫耀黑斑羽翅的華麗與優越。為萬物,為大地,為花朵,為自己的斑紋,表演者懷抱夙願。直至力遏一刻,牠方不情不願地降下,停駐在纖幼的花蕊上。是精神意志向物質世界的妥協。

  殊不知鬆懈的瞬間,黑影籠罩著牠,使黑斑與半透明的底色歸一。毛茸茸的圓腦瓜,配搭兩隻半月形的耳朵,三根鐵色銳爪自短小的熊掌凸出。

  「你好,露。我叫露露,露。」

  牙牙嬌語,手舞足蹈,穿小熊布偶裝的女嬰欣然探索四方。幼小身軀為柔軟的淺褐毛皮包裹,僅展露出蘋果般的臉蛋:明眸小嘴,兩頰飽滿,狀貌不過一歲。花草樹木也好,鳥獸蟲魚也好,千姿百態盡收於天真爛漫的目光裡。唯一了無興趣的,只有蹲在其後面的背影。散亂的髮絲、粗糙的皮膚,外加一件鬆身的麥色背心,青年正埋首考究一節橫臥草堆上的枯木。

  「露露,別玩耍了。幫我找出最美味的松茸,好讓我給雅恩煮大餐。」

  青年往腳邊伸手一探,藤籃空盪盪的,教人氣餒。回首一謂,左金右黑的眼睛無奈凝看自得其樂的女嬰。

  「他叫珀琉伽,露。帶著蛋蛋的,露。」

  「這眼珠不是蛋黃!」珀琉伽氣急敗壞,雙手亂抓頭皮。「太不對勁了。米米昨日言之鑿鑿,小熊天生嗅覺靈敏,最擅長採摘高級菇菌。」

  「露露不是小熊,露。露露是玩具熊,露。玩,具,熊,露」

  「胡說。全天下的玩具熊都不會跑,不會跳,不會說話。」

  「露露能跑,能跳,能說話,露。所以是玩具熊,露。充滿盼望,露。」

  「老天爺啊——」

  理性一敗塗地,任誰都忍不住仰天苦吟。惟聲音未落,一陣肅殺的寒意驀地刺激他的神經。剎那間四肢僵硬,冷汗冒出,連露露也停止胡鬧,惶然瞅向樹林深處。他們大約意識到那是甚麼。可怖的,生厭的,妖邪的,熟悉的。

  「玩具熊先返家。」

  珀琉伽極力按捺情緒,上前一手揪起露露,一手從褲袋掏出沙漏形的白晶體,拈在指間。施力一折,晶體碎片爆發閃光,構成一個大小及於人身的光球。法寶時限短促,他二話不說,趕在光芒散盡之前把露露丟入其中。

  「Those were such happy times, and not so long ago. How I wondered where they'd gone, but they're back again.」

  一寸一萎靡,一步一死滅,但凡亮黑高跟鞋踩踏之地,青草野花都急速淪為焦炭一般的塵土,喪然零落。是個比珀琉伽年輕幾歲的女子,有著慘白的肌膚、蘭紫的雙目。墨黑的指甲,墨黑的蕾絲長裙,還有頭頂的墨黑貴婦洋傘,色調統一得偏執,遙遙呼應無端飄來的烏雲。

  「又唸神代詩歌?二十年來造作如一啊,薇薇安……」稍頓,珀琉伽更正:「按大哥所說,該稱呼你『亞絲莫德』。到底外觀墮落得如斯真假難辨。」

  「我記得你的,克勒斯和琪安莉的跟班。」亞絲莫德緩緩旋動洋傘,傘上的流蘇吊飾在秀麗的曲髮上巡遊。「廢話少說,叫克勒斯過來。」

  「拒絕。」斬釘截鐵,雙臂交錯於胸前。「大姐定必宰了我。」

  「就不怕我替你分屍?二十幾年前,你是貧民窟混混,我是千金小姐;二十幾年後,你是十聖座末席,我是魔宮領主。擺明士別三日,窩囊猶在。」

  「以下犯上,合我本性。」

  珀琉伽彎下腰來,一掌猛力地拍在地面,擊出奔騰的電流。電流急速擴散,捲起泥土,破石而出,以肉食獵獸之勢撲向亞斯莫德。亞絲莫德冷面依舊,寸步未移。早有應對之策?她放下洋傘於身前,以之為盾。任憑衝擊如何猛烈,輕盈的洋傘始終固若金湯,倒是彈開的電流波及四方,附近樹木不分大小一拼折腰傾倒。

  首回合算是平分秋色,定當開展第二輪攻勢。乘著對方採取守勢,珀琉伽在電流的餘波中拔腿,靠旺盛的電磁能量凌空奔跑。洋傘僅能覆蓋一面,他於是繞至右側高處,同時抽起充電的手掌。佔據上峰了,他卻瞿然察覺,亞絲莫德早就盯著他所身處的位置,哪怕洋傘理應一直阻礙其視線。

  他將會現身,在同伴歷劫之時。她舔著舌,喜上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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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08 12:21:05
第五章:幾里迷霧?(A)

  林木推為荒地,青蔥翻為昏灰。閃爍的電流遊走石隙,陰沉的黑火燃盡木屑,劈劈啪啪,方圓一公里以內瘡痍滿目。完整的形骸只有身處亂局中心的二人:亞絲莫德站著,手執收合起來的洋傘;珀琉伽臥著,衣衫破爛,染血的半張面朝向烏雲。

  落井定當下石,亞絲莫德提起洋傘,傘骨的金屬尖端直指向對方。嘴角冷然揚起,漆黑焰火即自金屬尖端射出,化作惡毒的妖蛇。珀琉伽已是無力撐起身體,更遑論拔足迴避。

  熱力與邪氣即將臨至,僅剩下最後的一秒鐘——就在這一秒鐘,一度消失的光球乍現於傷者身前,截住焰火的進路,使之洩向左右兩方。銅牆鋼壁何以築成?全賴一條自光球伸出來的手臂,燒起赤火的手臂,克勒斯的手臂。

  「好似火脈動的陰極子,好似故友的魔宮領主。」

  「千呼萬喚始出來。可惜為難了我們的小跟班。」攻勢注定枉然,亞絲莫德識趣地止住火焰,移開洋傘。

  「珀琉伽?」克勒斯步出光球,往後一顧,不禁皺眉。「快起來,別裝死。」他踹向燻成焦黑的布鞋鞋底。

  「大哥,」珀琉伽應聲睜開眼簾,彈跳而起。「你怎麼過來?小雅恩呢?」

  「甚麼『小雅恩』?人家指名道姓地找我,找『克勒斯』啊。」

  「可是雅恩到場的話,就有緣見證我捨身奮戰,英勇制敵。看,流血程度剛好披面,計算十分精確。大哥,我有一個精妙絕倫的提議:你先返回雙子塔,吩咐小雅恩盡快過來。」

  「哪裡奮戰過?那倒臥的模樣,連『就義』都稱不上。」克勒斯白了他一眼。

  「沒道理的,根據我的豐富經驗,那是最帥氣的重傷姿態,保證見者傷心……」

  「適可而止!」亞絲莫德一聲怒號,中止了二人的對話。「一唱一和,想胡鬧到何時!多年後重回地面,我們應該好好敘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舊日愛恨太值得懷念。」她又提高了洋傘的發射口,正中克勒斯的眉心。

  「我明白,我明白。看著全身散發的陰極子,就猜到你守在魔宮多久。」克勒斯把雙手插入褲袋,處以泰然。「煩請盡快出招。大鬍子手下的十聖座隨時到場。王國疆域內的陰極子瞞不過聖殿的警戒系統,相信你對此了然於心。」

  「是我不熟悉的那幾個……其中一個叫巴德爾嗎?」

  「宗室型男入宮議事,是日值班的是洛基。黑影之座,極度難纏,跟你一樣。」

  「色調重合,恐怕有礙觀瞻。」亞絲莫德放下洋傘,向地面放出黑炎。炎火擴散至裙擺下方,迴旋高昇,勢將吞噬她的全身。隔著搖曳的火舌,她幽幽地說:「告訴你,我是受人委託,迫你分心片刻。而你如今在此,代表那人如願以償。」大火球終於成形,不料幾秒過後,又輕快地隨風瓦解,暴露出空虛的內部。幽靈般的故人,故人般的幽靈,扣鎖存在與幻象的約等號,克勒斯與珀琉伽司空見慣。

  「大哥,那一句『分心』是甚麼意思?」珀琉伽一掌抹去臉上的血污。

  「小事一宗,魔宮的爛詭計從來不出套路。我說啊,真正的麻煩是另一筆。」克勒斯搔著頭,遲疑良久,才願意繼續說明:「午飯過後,琪安陪多蘭蒂外出了。所以我趕來之前,忘記知會她一聲。」

  「噢……」珀琉伽臉色一變,霎時間無言以對。「世紀大災難,節哀順便。小的愛莫能助,愛莫能助。」為表慰問,他用血跡斑斑的手攬住大哥的肩。腥味刺鼻,點綴二人眼前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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