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奇幻】曉星幻想:來恩的異空傳說(重開,唔好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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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4-18 15:49:34
(自己衰手殘,舊帖格式一鑊粥,所以聽話重新開過)

大家好!
一直想寫故,但都係得個「想」字
到今(噚)日終於揸定主意
試吓拎啲嘢見街
鍾意輕小說嘅天馬行空
但又覺得依家流行嘅唔太掂
題材、文筆都差緊啲咁
所以呢次希望係個輕鬆嘅試驗
亦係點解筆名用「從容」
個故會同時係PENANA連載
https://penana.com/article/1070299
通常都係呢邊先行散段
整章決定版稍後上嗰邊
不過序幕就例外
點都要擺啲嘢上去先嘛
希望可以持之以恆好頭好尾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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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簡介:

虛乎往昔,寡所傷悲。今宵劫難,歷世縈思。曉星在上,信誓為詞。

來恩.潘德拉剛自幼喪父,與母親相依為命。憑著過人的運動天賦,他在小小的香港裡踏上了星途。就在稍有成績之際,離奇的異象竟然把他送到陌生的世界。十七歲少年滿臉茫然,一心尋求回家的方法,卻無奈地墮入了凶險的戰鬥中。是父親留下的使命?是母親寄予的祝福?每夜流轉的曉星為他指引前路。
2023-04-18 15:53:48
序幕:旅途盡時?(一)

我不肯定這個故事當從何處說起。每次以為圓滿落幕,殊不知馬上捲入了另一事端。就像頭上的璀璨星空一般。稍稍學懂觀察,自會了解星辰各有既定的軌跡,哪怕墜落於此端,他夜總會在彼方重現。無休止的循環有何意義?我猜,就是落幕與接續之間,絲絲情感的餘韻。常言道,今宵星光,耀眼如斯。

* *



走了多遠?白朗放棄計較,畢竟昨日已經扔掉地圖。王國以外的地帶,幾百年來無人探明,靠推測繪畫的路徑不免礙事。總之按照指示,朝那座高絕群峰,頂處崩了一角的尖山前進。尖山很奇特,下半部草木雜亂,上半卻是寸草不生,墨綠與灰褐的對峙構成工整的界限,從遠處放眼過來,易於辨認。

事前得悉的資訊挺準確,此處天氣長期不穩。烏雲一直敝天,雷聲偶然微響,卻沒有灑落過半滴雨水,活像籠中猛獸不得出。只怕束縛愈久,怨氣愈大,稍後一發不可收拾。無論如何,前行的決心絕不動搖。他也好,緊隨身後的麗雅也好,夫妻二人目標一致。

其實路途不算太惡劣。起碼跨越國境後,平坦的荒野容許馬匹多跑一段路。直至走入樹林,地勢上斜,藤蔓遍地,他們才放走了兩匹鞠躬盡瘁的伙伴——雖說只是前幾天買來的,但連日的勞苦足以叫人感激。餘下的一段路,不得不依靠自己的腿。幸好身上的物資用完即棄,負擔不斷減輕。確實沒甚麼需要留戀。出發之前,他們就衡量過,到達終點時應當一身瀟灑。決不放下的,只有掛在白朗胸前的長木捲筒,還有抱在麗雅懷中的寶寶。

一個是人家託付的重任,一個是他們活著的意義。

寶寶素來乖巧。窩身在溫暖的粉藍繈褓中,時而酣睡,時而醒著,世上任何紛亂都困擾不了他。當然,為父母者不願為難幼弱的骨肉。天空灰蒙,難以報時,他們便自行數算時間。每隔幾個小時,定會停下步伐,小休片刻,或是餵飼奶水,或是更換尿布,或是嘻笑逗弄。心想傳達的唯有一句:來恩,我們愛著你。

這趟是一家人的告別旅程。他們不欲孩子長大後留有餘悸。

似乎來到了尖山的山腳。想再張望峰頂的話,必須吃力地把頭仰後。接下來亦依計劃所示,循響亮的水聲找到了溪流。明明斜度有限,水深只及腰間,水流卻是急湍如矢,猛烈地洗刷岸邊的岩石。上游出了問題麼?很好,他們正是要前去確認。不過起來之前,白朗提議提前休息時段。畢竟臨到最後一段路,一氣呵成較為理想。況且他察覺到妻子漸有疲態,只是她一如既往地忍耐著。

「倒未嚐過域外的溪水。」

麗雅和來恩安頓在樹蔭之下,白朗一邊打趣,一邊提起皮革水壺。固然不是精妙的笑話,但麗雅總會報以溫柔的笑顏。他真的沒想過,伴侶會是個教養淳厚的人。走近溪邊,單膝蹲下,拔除壺蓋,正要盛水,不經意地瞧見自己的倒影。暗淡的黑髮和粗糙的輪廓都在提醒他,從前沒有想過的事多得很。投身騎士的軍團,拐走公爵的千金,殺死發瘋的國王,轉眼就是二十餘年。某熟悉他的女人說,想像不到他當丈夫和父親的模樣——當然,願與他往來的女人,通常都做不了妻子和母親。惟獨麗雅願意保證,他足以負上這個重擔,直至生命終結之時。

「到了那邊,我們會過著怎樣的生活?」麗雅小心地給來恩喝水時,忽然問道。

「克勒斯大概說過,那是超越我們認知的世界。」白朗在妻子身邊坐下來。

「我問的,是你有甚麼期望?」

「我嗎?你們能夠幸福平安地生活,那就沒有問題了。」

「別擺出置身事外的態度。我不許你躺著不幹活。」麗雅不禁撇嘴抗議。

「知道了,知道了。要幹活的話,希望不需要用上它。」他輕撫著身邊的長型包袱。最後的衣物都穿在夫妻二人的深灰斗篷下,僅餘的乾糧則在麗雅處,所以包袱裡只有一物。除了來恩和胸前的木捲筒外,它亦是教人不捨的。只是強行保留的話,未免侮辱了它的榮耀。

說到底,他亦想擺脫往日的生活。綠林較勁終究是美好家庭的阻礙……

思緒正要湧現,突如其來的氣息觸動了他的神經。不管本人意願如何,這副軀體永遠處於警戒狀態。他臉色一沉之際,四方飄來詭異的霧氣。即使未至於伸手不見五指,遠方景觀還是變得朦朦朧朧,似有若無的異物無以辨清。是怎麼一回事?夫妻二人經驗豐富,心裡有數。他們默然站起來,麗雅抱緊來恩,白朗則按著長型包袱。

負責拖延的人百密一疏。

「克勒斯拖延不了,由我出馬。」白朗思量片刻,立即轉身,解開捲筒的繩,再掛在妻子頸上。為免壓住不知就裡的來恩,他特意把木捲筒撥到她的背後。「你們就溯流而上,在那裡等著。」言罷,他輕力一推麗雅的肩膊,示意起來。

「是那怪物啊!」麗雅不願邁步,卻又不敢抗衡丈夫的臂彎,免得弄傷來恩。不進又不退,身姿顯得狼狽。「你單槍匹馬,怎可能……」

「所以你們要先行。」不待對方言盡,白朗搶著反駁。「麗雅,你明白的。」上一句的氣勢,瞬間沒入懇求的眼神中。來者是誰,所為何事,大家心知肚明。那股無異於災劫的殺意,稍加回想,心臟劇跳不止。

「我和來恩會等你。」既為白朗.潘德拉剛之妻,就要懂得大局為重。這是她早已了解的,吵鬧不過出於一時的本能反應。她咬一咬脣,就提起大腿——不是緩步起行,而是急步奔走,頭也不回。畢竟多看一眼只會心生猶豫,不如靜待重逢一刻。所謂希望,就是心中所望,堅信便可。

倒是白朗低估了妻子的堅強意志。他以為尚可多看她和來恩一眼。兩張都是如珠如寶的臉龐,霎時分別,始終有點落寞。當然,他不會愚蠢地叫住那把遠去的金色長髮。是別人的丈夫和父親嘛。況且,多些求生的理由,亦有利於下一刻的掙扎。

「砰——」

果然就在下一刻,不明來歷的重物自其身後高速飛來。他側身一躍之際,便見剛才駐足之處多了個半米深的坑洞。坑中之物,原來是一塊馬蹄鐵。他認出鐵上的紋理,確定這是屬於放走了的其中一匹馬。連累無辜的生命,固然可惜,但他實在無暇思索別的事情。就在起跳一刻,他已經順手拾起長型包袱。如今一著地,當然一手撕開包袱的幼繩,脫去幾片麻布,展露出虹彩一般的劍刃。

「星雲劍的波動?」

低沉的男聲自濃霧中傳來。與此同時,無數黑色羽毛吹散於半空,其源頭正是夫婦二人的來處。果然是追逐他們而來的。恰如白朗所想,霧中浮現出一個高大得過分的身影。烏亮羽毛織成的披風,配以雕刻惡鬼臉龐的鋼鎧,頭上的四角冠冕宣示懾人的權威。打扮密不透風,只露出了一雙深紫色的眼目。近乎三米的身高,容讓他傲慢地俯視他人。
2023-04-18 15:55:55
序幕:旅途盡時?(二)

「巴力,克勒斯燒不死你嗎?」白朗擠出勉強的笑容,務求壓制不安。

「那件東西,交出來。」巴力提起左手,攤開鋼甲包裹的指掌。

「抱歉,我手上只有用來斬你的劍。」

「在麗雅.C.加里昂手上嗎?」巴力收回左手,語氣平和,似乎不覺縲毫失望。「給我讓開。」話聲未落,其胸前的惡鬼臉龐像活過來似的,含著紫光咆哮一聲,繼而吐出一顆閃爍的光彈。

白朗氣定神閒,豎起左手食指,於劍身一掃,鋒刃隨即亮起銀光。擺好架式,握緊劍柄,看準時機一砍。光彈被迅即斬裂,分成均等的兩半,各自改變方向,擊中了二左右兩邊的樹木。轟隆一聲,樹幹雙雙折斷,倒了下來。白朗未予理會,只管盯著眼前的對手。

擺明寸步不讓,巴力不得不加重手段。他高舉右手,捲起一陣怪風。漫天黑羽隨風勢飛舞,循螺旋的路徑落入其手中。聚集起來的羽毛彼此交纏,一邊延伸,一邊轉化為堅固的材質。一把長及主人身高的長柄金斧,昂然現世。巴力不待白朗看清華麗的武器,便單手握斧,猛然扭身橫掃。斧鋒固然未觸及白朗的位置,卻揚起了一股力量驚人的衝擊波。

這一回,鋒刃大概應付不了,白朗唯有趕忙伏於地上。巴力身高過人,揮斧時候,斧鋒的位置自然不低,免卻攔腰一擊之虞。惟衝擊波之大,仍足以扯斷他的幾根髮梢。要是剛才動作稍有遲滯,恐怕保不住整個腦袋。衝擊波來得急,去亦快,不消幾秒,亂流就止息了。他定神一瞧,方見周遭百米之內,一律移為平地。原來的植物在哪裡?疑惑之際,無數連根拔起的大樹從天墜下,再度揚起塵土。幾根枝幹更落在溪流當中,重重阻塞了水流。

「喂,提提你,麗雅現在是我的女人,不用舊姓了。」為何要交待此事?白朗只是一時想到,衝口而出。他爬起來,呼了一口氣,看似未有舉動。誰知氣息未散,他就抓緊劍柄,拔腿衝刺,剎那間來到巴力跟前。架式都是花漾,有效的攻擊應該出其不意。

巴力不是宴席舞台上的劍客,小小把戲無以擾亂他。既然是正面進攻,他就順其所願,揮斧直砍——的確是白朗的期望。他左閃一步,剛好躲過斧鋒,再踩上對方的手臂。這麼魁梧的身材,無疑是穩固的踏板。他借力一跳,瞄準頸項位置,亮光的鋒刃即時把頭盔連同其中的頭顱一拼除去。

攻勢異常有效,白朗反而難以置信。上一次對壘中,這副鎧甲可是固若金湯,面對火灼刀傷依然分毫無損。他猜到一個合理的答案。「竟是這樣麼?捲筒中的書卷真貴重呢。」著地之後,他不加追擊,重新盤算戰術。

「看來你們甚麼都不知道。」頭顱落地,化灰煙滅,頸項上又冒出一堆黏土似的灰黑物質。伸縮,屈折,凝固,整個頭盔亮麗如新。剛才算是受傷嗎?一雙紫眼不曾眨動,若無其事。

「我連打開捲筒的方法都未搞清。」白朗再次揮指拂撫劍身,拔腿突擊。

同樣的戰術,巴力無意配合重演。其胸前的鬼怪臉龐吐射光彈,企圖阻止對方拉近距離。硬拼必會拖慢速度,白朗於是左腳一蹬,繞至右側,瞄準那沒有持斧的左手。豈料,他尚未動手,肩部鎧甲上的鬼怪臉龐也射出了光彈。沒辦法,即使此路不通,也不可能輕易停下腳步,唯有繼續繞行。巴力則成了一座不動如山的砲台,任由身上的臉龐亂轟。一時間塵土亂舞,亂石橫飛,卻是毫無瞄準之虞,反正追蹤著白朗的腳步聲便可。

妄想以動制靜,終有筋皮力竭之時,不是嗎?割裂沙塵的銀光決不認同。就算無從一步登天,白朗在繞圈期間,還是慢慢迫近目標。每次多踏半步也好,只消十數個圈,還是足夠收窄了差距。而且這場不是徒手肉搏,他可是手執修長的星雲劍。避過剛射出的光彈,奮力踏步,傾身一刺,猙獰的惡鬼臉龐即告粉碎。

「替代品果然不堪一擊。」

難得抓住突破的缺口,白朗不再猶豫,乘勢貼近巴力,急速揮劍。配合媲美戰舞的步法,他手起劍落,不斷斬擊鋼甲的各個部位。全身上下,手手腳腳,無一處逃得過白銀的處刑。再生能力麼?那埋黏土的增長根本追不上他的鬥志。鋼甲破裂,碎片亂飛,難免擦傷白朗的眼角。幾滴熱血不足為懼,大可視為嘉許的象徵。

魔王橫行多年,此次無疑吐氣揚眉。下一招勢將分出勝負,他雀躍地傾注力量於劍上,令其光芒更趨耀眼。直刺腰部,中其要害吧!伴隨想法,劍尖凌厲出擊。

怎料,就在觸及鋼甲的前一刻,黑羽披風倏然擋住劍尖。堅甲尚且無力抵擋,一件披風有何威脅。他不作猜度,繼續發力推劍。劍尖穿過了披風,本來緊密連結的黑羽即時朝四方胡亂飛散。白朗不怕視線受阻,就是抵不住迎面而至的氣流,終於被強行迫開了。重新部署下一步?沒時間了。他尚未站穩,就馬上把劍橫置於頭上。不出所料,金斧在黑羽的掩護下來襲。從上而下,垂直的一擊,狠狠砍在劍上。

「克勒斯趕不及過來,認命吧。」反擊之際,鋼甲的數十缺口全數復原。

無論是體形、臂力還是當下的位置,巴力都佔進上峰。白朗承受著重壓,不得不單膝跪下。姿勢狼狽事小,手骨欲裂方為大患。奈何事到如今,實在不得放開唯一的保命法寶。星雲劍鑄造自天外隕石,劍身虹光悅目之餘,亦是兼備剛硬和柔韌的特性。金斧絕對砍不斷它……

啪啦——

意料不到的聲響,清脆得駭人。抵住斧鋒之處,居然生出微小的裂痕。寶劍虹光從來清淨純潔,容不下污點。崩解一旦開始,就是不可抗逆。裂痕朝上下擴展,轉眼抵達了兩邊的鋒刃,宣告著絕望的訊息。究竟星雲劍有何不妥?白朗無閒思索,只管盡力側身——不過是循例的掙扎,左臂注定剝離肩頭。

血流遍地,劇痛癱瘓了所有神經。白朗本應仰天慘叫,冷不防默然的一踢,幾乎擊裂胸膛,自內臟湧現的血水堵住他的喉嚨。殘缺的軀殼倒下來,虛弱地抽蓄著。可是,右手五指依然緊握劍柄,似乎不願拋棄它,以及某些更重要的東西。

揮不動的劍,等同斷了翼的鳥,不必理會。巴力關心的從來都是那件寶物。他清楚感應到,就在前方不遠處,尚有另一股生命的氣息。美麗無垢的靈魂,怎可能不認得呢?他邁出了步履。

「忘記了嗎?脈動是由心而發的!」

此時,白朗從撲過來,牢牢地抱著對方的腿。他忍著痛楚,集中意志,好讓全身爆發出銀光。光芒的色澤無異於剛才傾注在劍刃上的,只是更為刺眼,勢將吞噬巴力一般。師長說過,光輝即是生命。光輝一亮,生生不息;生命尚存,光芒不絕。只是光芒盡時,生命就得陷於沉寂。

他已經喪失一切感官,卻真切地感受到,母子二人就在身邊。
2023-04-18 15:59:42
序幕:旅途盡時?(三)

雷鳴作響,呼風怒號,醞釀己久的雨水終於傾盆降下。嘩啦嘩啦,來勢凶凶,卻無法沖去麗雅的思念。她坐在一片樹蔭下,抱著來恩,平靜地凝望水流的去處。那個身影遲遲未至。來恩帶著天真的目光,嘴唇微動,似是揣測著母親的憂慮。

溪流的源頭是個廣闊的湖泊。風雨之下,波濤起伏不定,難怪下游水流湍急。問題在於,天氣再壞,照理也不足以在湖中捲起漩渦。漩渦闊逾百米,深不見底,遠遠超出了此處原來的水深。海水不斷流入其中,遭到鯨吞似的,一去不返。

初時行至湖邊,異像無疑教麗雅吃了一驚。除了漩渦之外,她還看見水面映出一個巨影,大於她所知的任何魚類,亦不符合湖的容量。不過,巨影游了一會,就隱入了混亂的水流中,不知去向。是幻象嗎?她正在猜度之際,真正的幻象竟浮現於四方八面。水上駛來噴出黑煙的大船,同時冒出長頸水怪;天上既有不用拍翼的鐵鳥,又有尖嘴巨翅的怪獸;地上跑來一隻毛茸茸的大象。麗雅不知就裡,馬上曲傷保護懷中的來恩,殊不知大象直接穿透了他們,匆匆遠去,如夢似幻。

幻象的確神奇,但確定一切無害以後,她就不感興趣了。

沒錯,唯有那個真實的身影才有意義。

倏地,遠處升起了一道白銀的光柱,頃刻間撐開了陰暗的天幕。那是他們剛才的休憩處。儘管是短促的一刻,光華確實照亮了天地,也烙印在麗雅的腦海中。她不可能認錯這真誠、溫柔的白銀色澤,因此深知緊接而至的一幕:光柱的根源飄來了一束金亮的光點,像螢火蟲般,默然包圍母子二人。

麗雅可以安然身處幻象當中,皆因她早已習慣別人看不見的境界。固然,平日遇上的不是怪獸和大船,而是這類把握不到的光點與氣息。它們為世界添上了奇幻的色彩,然而她從小就無法為此感到欣喜。美麗,源自悲傷與遺憾;打破沉寂的,是嘆息與啜泣。就像當下,淚珠掉在來恩的臉頰上,承載異於雨點的暖意。

「你要與來恩一起活下去……」

他,終究回來了,以別的形式。

無論如何,計劃不得中斷,儘管只剩下她一人……不,還有來恩,以及那個木捲筒。丈夫所託不是客套話,真心真意不容辜負。她下定決心,站了起來,摸一摸來恩的額頭。幸虧仔細聽過所有步驟——首先是尋找藏在樹叢中的小木舟,確認船身的刀刻記號,然後把它推入湖中。她是聰明人,懂得先把來恩放在舟上,一拼推動。

推舟的過程比預期輕鬆,沒流汗,沒喘息。不知是小舟偷工減料,抑或她長期懷抱嬰孩,致使臂力增長。但願這是母親的力量,她心想。小舟落至水中,她也踩入水中,一步又一步。不管眾怪獸的幻象如何騷動,都干擾不了她。及至水力足以承起小舟,她再借力一跨,讓自己也乘於其上。

風急浪高,小舟抵著白浪的拍打,不斷劇烈搖晃。來恩得母親庇護,不見半點慌張。麗雅呢?她屈身於舟中,索性閉上雙目,感受雨點的冰冷和孩子的體溫。根本不必顧慮,隨水流而去,落入漩渦,落入幻象的根源,落入未知的世界。

* *



他嘗試拾起一根殘破的黑羽。可惜手未至,黑羽就化為灰燼,歸於塵土。

雨水混入泥濘,濕氣夾雜腥臭,四周盡是瘡痍。來龍去脈不難猜測,就是不忍想像細節。總之,事情就是如此,並無懸念。他走近亂局的中心點,也就是那具失去了左臂,浴於血污的屍首。流出的血量太多,暴雨也不能徹底沖走,場面顯得噁心。令人不解的,是那一抹安詳的笑顏。白朗看來很滿足。

「麗雅和來恩安然走了。多謝你,朋友。」

他俯下身來,在白朗的額上輕輕一吻。對於血的味道,他早就麻木了。人的靈魂消逝以後,留下的物質俱無意義。只是,這不代表他願意視若無堵。不管體會過多少遍,他依舊心有戚戚然。他明白,打從提及漩渦,交出捲筒的一刻,就得準備好面對這一幕。就無法僥倖熬過嗎?在意識到到巴力的佈局後,他便確定這一回免不了犧牲。回想起當日白朗和麗雅的眼神,大概他們也有了相同的覺悟。

他站起來之際,剛才口唇觸及的位置燃起火苗。火焰愈燒愈烈,迅速吞沒整具屍首。風雨仍在吹灑,卻完全止不住火勢。最終,白朗的骨和血都燒光了,不留絲毫痕跡,恍若不曾存在於此。

「傳說即將實現。你要在世界的盡頭看守他們。」

抬頭舉目,烏雲猶在。但他知道,在雲層後方,星光正在流動不息。它們偶爾交合,偶爾分散。時代遺忘的真相,唯有留待約定的一日,由它們自行闡明。

序幕完

2023-04-20 11:50:56
第一章:水底何物? (A)

你窺視著一號線道的小子。

標準池八條線道上,左邊六人都是熟眼的臉孔:世青賽的三甲人馬、巡迴賽的紀錄保持者,還有一個美國青訓的新秀。唯獨左邊的小子,你茫無頭緒。網絡明星?廣告演員?表演藝人?新聞稿的選手介紹表明了,他根本是誤闖聖殿的異教徒。就算這場表演賽旨在籌募捐款,舉辦的場地可是七年前的奧運場館啊!

一號線道的「一號」並非榮譽,絕對沒有「第一」、「頂級」的含義。中間線道才是真正精英的歸宿,全場觀眾的焦點通通落在那美好的位置。這行規,這常識,他學過麼?他了解麼?你滿心懷疑。

「表演賽即將開始。以下為大家介紹八位選手,首先是一號線道的……」

廣播員字正腔圓地唸出了小子的全名。不是姓Lee的Bruce、姓Chan的Jackie,而是姓Pendragon的Ryan。黃金短髮清爽如麥穗,翠色眼瞳純潔如祖母綠,來自遠東小城的他,比土生土長的你更加切合這個日不落帝國。也許入水以後,他會從池底地磚中拔出神劍,然後搭上黑色小舟,前往傳說的極樂世界。

「賽事即將開始,請各選手就位。」

你遵從指示,登上跳台,先於那個小子。一如平常,你把泳鏡蓋在雙目上。昂貴的特製產品,緊密貼合你的鼻樑與眼窩,活像與生俱來的器官。此時,你透過廣角鏡片發現,他咬住泳帽,雙手忙於調校泳鏡的橡皮帶。

我的天,請尊重場合,尊重我們——在你開腔的前一秒鐘,他終於手忙腳亂地配戴好裝備。算他走運,免卻出洋相的危機;算你走運,動氣訓斥業餘者,有失大將風範。你提醒自己閒事莫理,同時彎腰垂手,蓄力於腳跟。你準備大幅拋離他。

「各就各位,準備——」

電鈴一響,諸位選手一起蹬腳躍下,噗通入水。六號線道的選手反應最快,爭得一個手掌位的優勢。不要緊的,賽程共計四百米,勝負之分不在一刻。況且你的得意絕技是翻身轉向,五十米過後必能收復失地。真正教你警剔的是異常平靜的左側。池水流動緩慢,絲毫不覺撥手踢腳的聲響。

那小子竟然尚未入水。你凌厲地翻身後,方見泳池彼端轟起了一股浪花。果真沒有隨你們同時起步。犯下重大失誤?再是怯場亦不至如此呢。狐疑的你,立地要與他迎面相遇。你打算下一刻再加發力,藉由洶湧急速的水花震懾他。要知道職業選手的意志從來不得污蔑。

豈知,你失算了,這個「下一刻」來得比你估算的早。

你未及出招,他已經跟你擦身而過,揚起的水波還干擾了你的節奏。一副身高一百七十公分的身軀,怎可能爆發出渦輪一般的動力?論呼吸,輕盈的胸骨大大限制肺部容量;論肌肉,稍加鍛鍊的歐洲高中生遠勝於他。工業革命的狂怒輾壓了羅丹的美學,你震驚,你懊惱。惟有咬緊牙關,費力修正右半身的重心。返抵起點位置時,狀態總算恢復過來,你得以再度演出驕人的翻身動作。

那邊廂,那小子又游過來了。尚差一個泳池的距離,不足為慮?不,水流的頻率向你明確宣告,「五十米」早就縮減至「四十米」了,接下來是「三十米」、「二十米」……大概在第三或第四次,二人的臉便會朝向同一方向。災厄的畫面。

你憶起上個週日重播的《大白鯊》。七十年代的舊電影,大導演的大鬧劇,兩小時的故事離不開一條鯊魚,害你昏昏欲睡。尋常的海洋生物,布羅迪警長何須大費周章?現在,你恍然大悟,一強一弱,一追一逃,險境中人欲語還休。

百五米,二百米,二百五十米,三百米,三百五十米。一次接一次的翻身,完美,徒勞,你沮喪得很。在最後的五十米,那小子成功追上來了。剎那間,你憂心他突然發狂,拼命抓住你的大腿,阻止你冒出水面。畢竟那雙愈趨急速的手,實實在在地迫近你的腰間。窮途末路了,你傾盡生來的力量,妄求撥出活路。

「威廉斯以第三名到岸,來恩.潘德拉剛飲恨位列第四!」

你倚著池邊,瞿然喘息,霎時間搞不懂廣播內容。啊,對了,這是為聯合國兒童慈善基金籌款的表演賽,你獲邀參加四百米自由式一項,半分鐘前奪得了季軍。你十分欣喜,因為你得以離開騷動的水面。至於「飲恨」的小子,他也伸手一攀,抽身出水,接過工作人員遞上的毛巾。在場館的燈光下,清澀的臉蛋微微發紅。

「起步時發生甚麼事?失誤?讓賽?」

攝影機與米高峰蜂擁而至,重重包圍他。黑沉沉的,活像另一潭池水。看起來頗為恐怖,幸虧分毫沒有理睬你的可能性。於是,你默然觀看無路可走的他,帶著時而左顧右盼的眼光,說了幾句話。聲量很低,你勉強聽到些文法離奇的短語,夾帶失敗的捲舌音——「nervous」裡的中元音後並無「r」音,堂堂亞瑟王錯用了美式發音。你不禁聯想到外甥剛屆三歲時的朗誦。

果然,你最討厭小孩子。
2023-04-24 10:36:00
第一章:水底何物? (B)

航空公司地勤人員罷工,所有新聞頻道異口同聲。在二百尺的酒店房間內,來恩來回踱步,比平面電視中的女首相更惆悵。計劃本應完美:英國時間週四下午五時登機,香港時間週五下午二時左右降落,晚飯前就能返抵家中,還可保住週末的休息時間。看來千算萬算,總有一失。他開始後悔答允這項橫越半個地球的工作。「Airplane to England,天涯若比鄰」,胡說八道豈能信賴啊?

「來恩,檢查行李,馬上去機場!」

當日胡扯的胖大叔赫然推門而進。林東波直奔床邊的茶几,袋好這雙人房間的電子鑰匙卡,左手拉著自己的三十二寸行李箱,右手揚向來恩,指示他先行一步。貼身西裝與半球型的啤酒肚從不阻礙他的行動效率。在外必須聽從經理人的話,來恩縱是疑惑,亦無追問。向酒店退房,跟Uber租車,指揮司機行駛,一氣呵成,林東波顯然胸有成竹。

目的地還是希思羅機場。抗議行動仍鬧得沸沸洋洋?不確定呢,因為他們直接繞過客運大樓,來到了空曠的私人停機坪。在此恭候的是一架十座位的商務噴射機。彤紅的尾翼配上機身的金元寶圖案,教人想到騰雲駕霧的財神。來恩即刻認出這般品味的主人。財神,活的,可是必須認得。

人員僅有五名——機長、副機司、空中小姐,加上兩名高貴的乘客,一切行動順暢爽快。關上機門,開動引擎,移往跑道,起步,加速,離地。一刻鐘過後,窗外的英倫三島已成水色桌布上的餅乾碎。神仙通天,直上九宵。

「王總有情有義,有俠氣!我跟來恩今早慌得要命。」

「能幹的,我絕不虧待。小林,照顧好我們的小伙子,否則不放過你啊。」

我方是港式「煲冬瓜」,對方是標準北京腔,跨越千里的網上會議好似交響樂的二重奏。來恩慶幸自己只負責倚著經理人的座位,竭力擠出酒窩,偶然點點頭,拱拱手。畢竟中學普通話科的C+級表現可能更驚心動魄。話說東方打滾的金髮一定伶牙俐齒,兩文三語轉換自在嗎?誠然,他擅長的是夾雜懶音的粵語,中英文測驗永遠止於七十五分的界線。

「要去飯局,就不囉嗦了。飛機餐點是我親點的,盡情享受!」

黑畫面斷開了天與地的連線,來恩放鬆兩頰肌肉,跳到機艙另一邊的座位。私人飛機的最大優勢,莫過於保障乘客的喘息空間。要知道,林東波為了保持醒目的油亮直髮,每日塗上大半瓶髮泥,人工香味極濃烈。他站在那麼親密的位置,鼻孔直接浸淫其中,幾近窒息。髮泥的包裝說,此是成熟男士的魅力。

「王總啊,既有銀紙,又有面子,多高興。」林東波切換平板電腦的畫面,打開了填滿數字的文檔,一邊查閱,一邊說著。「全靠你老哥『醒目』失場。倒是你的經理人窩囊,盲目叫你全力以赴。」

來恩登時心中一抖。他側著頭,瞄一瞄板著臉的林東波。人家正是右手托腮,專心於文件堆中,雙唇再無動靜。固然可厚著臉皮,假裝糊塗,但遲疑了幾秒,他就忍不住吐露:「就怪揚聲器音量太大。我一扭上浴室的蓮蓬頭,就清清楚楚地聽到你跟王總的通訊。『老張說,小伙子比美國冠軍快,我就笑他不識觀人於微。小伙子能力尚好,經驗有限,頂多第四。老張就是頑固,硬要跟我賭一局。一百萬注碼事小,要我向他敬茶認錯事大。』是這樣嗎?」

「普通話聆聽有進步,學校的Miss Tsang好欣慰。」林東波皺一皺眉,擱下切至省電模式的平板電腦。「唯一問題在於,我可有吩咐你照辦?有,抑或沒有?」他瞪了來恩一眼,威迫他正面回答。

「沒有,你沒有……」聲音輕如蚊子振翼,卻足以傳入對方的耳朵。

「來恩啊,」林東波輕嘆一聲,換上溫和的語調。「跟老闆打交道很複雜的,這般小恩小惠幫不了甚麼。勝負名次之事隨遇而安,波叔我是認同的。但你不必把心思轉移至多餘的事情上。記得我們的口號嗎?」

「記得,」來恩撇著嘴。「I do my best. You do your best. We’ll be the best.」

「很好。你負責技驚四座,我專職招財進寶,分工合作,共同進退。這是我在潘太面前許下的承諾。萬一她看到昨日賽事,你教我如何解釋?她的慧眼有多雪亮,你心中有數。」

「放心,體育新聞悶,她寧願讀書、畫畫。」來恩最怕長輩嘮嘮叨叨,便轉身朝向鵝卵形的窗口,把半張臉壓在椅背的米色皮革軟墊上。瑟縮的姿態活像局促在蛋裡的雛鳥,在寧靜中喪失破殼誕生的氣魄。

依從天體運轉法則,黑暗如今籠罩著歐亞大陸。哪怕攀上了萬丈高空,人類的視野終究有限得可悲。唯一存在於窗中的,只有少年肖像的倒映。等同十六個春秋的生命,五官端正,四肢健全,近來卻陷入離奇的停滯。其運動量全港皆知,偏偏身高與肌肉均堅定地限制在當下的尺寸;同班的男同學逐一開始生鬚,他的嘴角還是一片平滑的園地,連暗瘡、粉刺也屬於罕見的奇觀。永恆的定律,龐大的夜幕,青少年期的來恩,牢牢綑綁在世界的某一角落。
2023-05-02 01:26:47
2023-05-04 10:01:18
序幕:旅途盡時?(D)

「打開雪櫃前,先洗手洗臉。」麗雅打開了行李箱,小心取出裡面的衣物。一如預計,汗衫與毛巾擠成一團,襪子跟泳帽分別塞住運動褲的兩條褲管。簡直是兇暴的棄屍現場。她束起長髮,盤結圓髻,思索洗滌的次序。

「乾乾淨淨的。」來恩得意地攤開濕潤的手掌,然後逕自跑入廚房。

「快到晚飯時間,適可而止啊。」麗雅循例告誡,雙手繼續專心整理衣物。

「放心,今晚必定添飯。你也嚐一嚐英國的曲奇餅吧,在行李箱裡。」

「我看到啊,你的三角內褲蓋著它。」麗雅捧著印有餅乾圖案的圓罐,神色凝重地審視上下左右每一位置。將過期的冷藏點心、帶裂痕的盒裝雞蛋,還有霉菌初生的麵包片,先例太多了,教她對兒子的購物眼光信心有限。「叔叔替你安排了遊覽時間嗎?有否參觀鐘樓和摩天輪?」再三確定包裝完好,她舒了一口氣。

「行程急趕,隔著車窗張望兩眼而已。曲奇餅在場館的紀念品店有售。」來恩啜著透明飲管,咬字變得含糊。二百毫升紙包蘋果汁,日本青森進口貨,冷藏後更清香甜美,正是來恩從少以來的摯愛。林東波抱怨此屬孩子氣的品味,有損形象,進而要求他在街上只喝能量飲品。海量砂糖混入苦澀的電解質,再添加繽紛悅目的色素,分明虐待味蕾。他寧願灌白開水。如是者,甘露貯於家中雪櫃的第二層,每次熬過工作,就得辦場私家慶功宴,盡興暢飲。

提起飲的,林東波近日部署,待他過了十八歲生日,大可學學品酒,方便日後交際應酬。方法挺簡單的,先體會麥芽水的味道,再適應啤酒的酒精濃度,隨後邁向紅酒、白酒、清酒、香檳等類別。「酒精害人」一類標語,來恩從前在學校聽過好幾十遍,自然心存憂慮,亦滿以為母親會堅決反對。誰料,她居然輕描淡寫地答道,虎父無犬子,白朗也是個酒中豪傑。

白朗.潘德拉剛,母親的道理、母親的權威、母親的偶像,實際上是誰?在年月未詳的時刻,遇上無以名狀的事故,最終為保護妻兒而壯烈犧牲?來恩所掌握的,全在於放在電視櫃頂層的相架。儘管尺寸等同旁邊的母子合照,但是它欠缺色彩與背景,淨有鉛筆仔細勾勒出來的男子輪廓。所謂「父親」,相當於連髮色深淺都難以判定的男子,哪怕母親一再強調他的毛髮遺傳自這男子。他一方面堅信母親的真誠,一方面懷疑母親的陳述。為了解惑,他渴望親見白朗一面麼?啊,這事情,未免空有浪漫——願「父親」安分地守在櫃頂,保祐母子三餐豐足。

潘家飯桌上,炒菜蒸魚是為常客,擺近兒子的燒肉則是歡迎歸家的禮物。四十元左右的超市出品,油脂晶瑩,皮脆肉厚,又熱又香。母親素來顧忌油膩,來恩自然不用多慮,一口接一口,添飯再添菜,轉眼清光飯碗跟碟子。此時,電視的處境劇才播放了上半節,正值沉悶的廣告時段。

飯氣攻心,待入夢鄉?只恨事與願違。午夜十二時正,莫名奇妙地,他失眠了。在床上輾轉反側好幾遍,意識終究毫無放鬆的跡象。好不煩悶,他索性托高枕頭,改為坐臥,想想該怎樣消弭精力。三步即止的室內烏燈黑火,一片沉寂,他於是拉一拉窗簾的短繩,闢出一線筆直的隙縫,隻眼往窗外張望。

屋苑內的其他大廈亮起了十數燈火,或高或低,或白或橘。來恩認得好幾個位置的人家。自刻意留心以來——大約五年吧——那些單位總是放光至深宵時份,彷彿執意向老天繪畫大地專屬的星圖,不容天樞玉衡專美。當然,光害嚴重,城市的天幕其實稀見星宿。那是圖書影片裡的神話,而真實的歷史顯示,愛迪生發明了人類的榮耀,人類沉醉於愛迪生的汗水。清醒的來恩相信,房間的黑暗與眼皮底下的有異,彼方燈火亦非照耀他的啟明星。

「還未睡覺?」麗雅驀地輕推房門,來自洗手間的光滲了進來。

「時差。」胡扯恰似自然反應。

麗雅凝望愛兒半晌,似有若無地嘆了一聲,悄然走近床邊,彎腰坐下。來恩頓時為魯莽的嘴巴後悔。善言的謊言也好,頑劣的掩飾也好,在母親的睿智面前,必然一敗塗地。也許是出於羞愧,他默然枕著母親的大腿上,臉頰貼著溫暖的肚皮。皮肉的後方是他的根源。從虛空到存在,從細胞到活物,他發育為「來恩」,理直氣壯地分享母親的營養、母親的感官、母親的祝福。那十個月既是永恆,又是剎那。

「在英國遇到阻滯?要媽媽向林叔叔投訴嗎?」

「以後推掉所有外地工作……澳門是最大程度的讓步了。」

「男兒志在四方。白朗從前最愛縱橫天下,所以見多識廣,談笑風生。」

「所以他如今不在我們身邊。」

「他已經很努力了。天意有時候未必盡如人意。」

「我就算流落至火星水星,也會不計時日,全力奔跑回來。你要等我。」

「要媽媽等你一輩子,又有何不可?可是啊,」稍頓,麗雅才繼續說:「人人都有自己的道路,與其先入為主,不如睜大眼睛,看清楚眼前的天地。那裡會有許多重要的人,有趣的事和珍貴的寶物……」
2023-05-05 21:25:53
2023-05-11 10:55:31
第一章:水底何物?(E)

決無比回來重要的事,來恩本欲開腔澄清,意識卻是遭到牽扯似的,早一步墜落至朦朧的夢鄉。天生拙於天馬行空的孩子,夢境全數憑據碎散的記憶。熱鬧的海洋公園、刺痛的防疫注射、燦爛的聖誕燈飾、溶化的紅豆雪條、輕盈的生日蛋糕、腥紅的膝蓋傷口,隨機湧入的畫面與強烈的情感彼此纏繞。撕裂與重組,喜樂與哀怨,他最後大字型地倒臥在藍色大軟墊上,平靜地,仰望深灰的雲。大埔運動場,午飯時間前,中學一年級的暑假。

潘來恩,用力跳高。潘來恩,伸直腰板。潘來恩,眼向前方。

據說夢境都是靜默的。但他記得,田徑隊的吳教練嗓門響亮,句句如雷,哪怕他只是個矮小的青年,許多高年級生平視他的長額頭。新入職的老師熱血沸騰,志向千里,額外的操練時間何足掛齒?他甚至樂於連番撥電,迫來恩早早起床。到底所為何事?急步助跑,單腳跳起,撞倒橫桿;急步助跑,單腳跳起,撞倒橫桿……兩小時內,周而復始,苦了那根四米橫桿。

你是打破學界百米紀錄的「鬼仔」嗎,戴上圓墨鏡的林東波站在軟墊旁邊。是二人的初次見面。紅土賽場與黑西裝紫領帶錯配得魔幻,來恩那時候滿懷畏怯。畢竟昨夜英文台播了一齣美國恐怖電影,男主角的高中老師快遭割喉殺害之際,他一邊大哭一邊嚷著轉台。那名字拗口的殺人狂,是個穿黑喪服的老胖婦。

喂,你是誰人啊,別打擾學生練習,吳教練跑了過來,翼蔽來恩。可惜二人的身體相形見絀,從來恩的視角觀之,渾圓的肚子鯨吞勢將他的老師。

我倒要一問,好好一個百米飛人練甚麼跳高,你是正式取錄的體育老師嗎,我一直坐在看台,徒見橫竿飛來飛去飛來飛去啊。林東波斂手持腰,氣勢更盛。

教大文憑貨真價實,吳教練抱著胸,腦袋微仰,瞪著對方,我告訴大叔你,潘同學曾跳過兩米高欄,體育課上全班見證,少囉嗦,快走。

看清楚了,我自然走,林東波側一側頭,朝教練身後的來恩叫喚,鬼仔,你跳過這高欄的話,叔叔送你一份大禮,玩具模型、明星簽名、演唱會門票,隨你選擇。

媽媽說,不准收陌生人的東西,來恩低頭望地,輕聲回答。吳教練似乎也在忿然抗議著,惟林東波充耳不聞。孩子意識到,自己開腔較管用。

孝順仔,叔叔喜歡你,你不要禮物,可把它送給媽媽,手袋大衣諸如此類。

送她一個律師,有辦法嗎。靈光一閃而過,疑問衝口而出。前日上層單位水管爆裂,淹了我家的地板,媽媽要住在那裡的男人賠錢,但他一直高聲罵人,很兇。七點半的節目說,這種情況需要律師。

Very good,陸大狀是叔叔的好友,他最愛接受電視訪問,你一定記得他,林東波掏出智能電話,搖搖晃晃,展示填滿英文名的通訊錄,你跳,我打電話。

究竟「陸」的英名拼音是甚麼,來恩茫無頭緒。他只意識到,納悶了大半天,也許全為此天賜良機。貌似殺人狂的陌生人,要是能夠解決媽媽的煩惱,值得一博。媽媽會高興,為能幹的兒子而高興——腦袋想像之際,他已身在離地兩米的半空。沒雲的灰,盡是草的綠、土的紅和軟墊的深藍。帶著滿足的視覺,他雙腳著地。

人家的教練,看你年青有為,肯定不懂賭馬的道理。林東波嘴角上揚,露出了微黃的牙齒。今季最後一場,沙田一千米,所有人見六號名種出身,深信坐亞望冠。我嗤之以鼻,只要到沙圈看一眼,就知牠注定失敗。為甚麼啊,視線散漫神色黯淡,自動申請退賽一般。

到底你是哪來的阿叔,吳教練氣得頭昏腦脹。小的忘掉背越式跳法,胖的發表博士級偉論,夾在中間,未免懷疑人生虛實。

我是提你珍惜光陰的恩人,林東波單手遞上名片,「Faster, Higher, Stronger」,這孩子跟馬兒聽著,只會打個大呵欠,馬兒想要胡蘿蔔,孩子想要陸大狀,道理如此簡單。別妄想培育下一個珊珊、阿寶或者Sarah了,他的康莊大道在阿叔我一方。

來恩早就跑回來,等著林東波意盡言畢,然後撥打約定的一通電話。雪白的名片實際寫著甚麼?他當時置若罔聞,是以舊夢注定殘破。而且諸多細節或許混入了偏差,譬如轉了校的吳教練未必矮小,名種的六號才是冠軍名駒。諸如此類,他坦然接受,反正再多的錯誤都動搖不到絕對的運與命。
2023-05-15 12:48:41
2023-05-19 05:31:59
寫法純熟,應該唔似第一次寫故事
2023-05-19 10:49:22
可能係因為我受過吓學院派嘅寫作訓練
不過就唔係好全面同好深入
同埋呢個故唔好即寫即出
情節同文句係先寫初稿再加修訂嘅
而且呢個故真係沉澱咗好耐
(所以先出得咁慢……)
2023-05-24 17:09:31
慢慢嚟
2023-05-24 21:13:35
2023-06-04 07:30:27
2023-06-06 03:04:37
2023-06-08 09:50:02
第二章:此處吾鄉?(C)

「他的狀況如何?一日一夜了。」

「放心,呼吸跟脈搏皆見穩定,虛耗過度而已。」

一老一少談著。暖流傳遍全身的神經線,各部位的知覺逐一恢復,猶如重新接上電源的玩具。後腦一片柔軟,背脊下方稍硬,四肢俱為厚實的布料覆蓋。原來正躺臥在床上。來恩試圖睜開眼睛,奈何眼簾沉重得過分。此刻,他恍然大悟,昏厥與睡覺乃是截然有別的概念。

「爺爺,他的眼皮抖了一抖。要甦醒了。」

得年青聲音鼓勵,來恩抖擻意志,臉部肌肉再度發勁,終於強行睜大眼睛。光線撕開了渾黑,視野頃刻陷入朦朧。待他稍加適應,事物輪廓方見明朗——木樑,由深棕色木樑架起的屋頂,滿是純樸的原野風格。

「你感覺如何?身體可有痛楚?」

來恩望向右側,年青聲音的主人站在床邊。其年紀看來跟來恩相若,有一頭黑中帶褐的捲髮,雙目炯炯,四肢結實。打量他的衣裝,上身穿純米色短袖汗衫,胸膛位置留有淡黃的汗印,下身則繫著棕色布腰帶的墨綠長褲。一副慣於勞動的打扮,來恩聯想到歷史科教材的卡通插圖。

「這裡,是甚麼地方?」頭緒紛亂,索性拋出率先閃過腦海的疑問。

「洛頓農莊,在希瑪利亞附近。」少年身後傳來沉厚的嗓音。是個滿頭白髮,鬍鬚濃密的老人家。他穿著白底灰紋的細方格襯衣,配搭深棕色的吊帶西褲,氣質比少年溫文。「昨日清晨,你暈倒在農莊外的河邊,身體十分虛弱。我的孫兒於是把你抬到這間主屋裡,加以治理。」

河邊,錯得離譜。海底的龐然巨影、違反自然的引力,以及徒勞的掙扎動作,驚慄刻印在新鮮的記憶中。滴答滴答,回想之際,他以為水珠從髮梢地滑落,骨肉仍然冰涼濕透。及至雙手慌得撐起了上身,被窩被猛然推開,他才注意到一身衫褲與少年的同款。乾爽的,也是乾淨的。

「我替你換了。你只穿一條短褲,又浸在水中,容易著涼。」少年連忙解釋。

來恩滿臉迷茫,未有回應。老人遂主動詢問:「可以把名字告知我們嗎?」

「名字?我叫來恩,全名潘來恩。」

「來恩?來恩,來恩……」這一回輪到老人若有所思。反複唸了好幾遍,他才闡明窘態的原由:「當初見到你的時候,我已暗嘆這張臉甚有故人的影子。居然連名字都跟他們的愛兒一模一樣。」

「跟你介紹,我叫狄捷,」祖父溺於往事,少年趁機插話。「這位是我的爺爺賀維.洛頓。他是皇家學院的退休教授,以前天天講課,習慣嘮嘮叨叨。」

「歐美的名字形式?」來恩詫異於語音與內容的錯配。「那麼你們也喚我的完整姓氏吧。潘德拉剛,來恩.潘德拉剛。」排在名字後的陌生字音,教緊張的牙齒差點咬傷舌頭,惟有放慢語速。小學時期,他挺介懷等同禁語的「真名」,畢竟筆劃太多了,更遑論那個為中文科忽略的間隔號。

「潘德拉剛?」狄捷一聽,登時兩眼瞪大。

「你果真是白朗跟麗雅的兒子!」賀維也激動得站了起來,連珠發砲地問:「他們在哪裡生活?日子過得如何?生計穩定嗎?身體健康嗎?」

「健康健康。我跟媽媽住在大埔。來到香港後,大約一直在那裡。」親朋戚友素來稀少,面對新年聚會般的問答,來恩實在搞不懂回答的條理。「至於爸爸,他早年過身了,我對他幾無印象。媽媽提及過,移民前夕遇上大劫,他為了拯救我們,犧牲了。」關鍵字齊集「媽媽」、「大埔」、「爸爸」,尚算合格了。

「白朗過身了……」賀維臉色一沉,雙腳發軟,幸虧及時扶住身旁的椅背。

「你們是媽媽的朋友麼?也認識爸爸?」來恩可是肯定,從來未曾由旁人聽見父親的名字。照道理,白朗是母親的永久私人收藏品。

「豈會不認識?」狄捷倒覺疑惑,搶著反問。「堂堂白朗.潘德拉剛,參與『王都大戰』的偉大英雄!王國上上下下都認識!」

字字鏗鏘,語義離奇。戰爭英雄?王國王都?霎時間,來恩頭昏腦脹,茫茫然回過頭來,力求迴避爺孫二人。剛好床的另一邊是敞開的玻璃窗戶,適合寧神喘息。

誰知道,縱目一眺,藍天青草的風景速即湧入視線,叫他再度發愣。

天高地廣之間,窗外幾米百處建有兩座朱色矮屋,矮屋後是映照晴光的河流,河流彼岸的遠方更築起了深灰的石牆。石牆左右延綿至窗框以外,活像橫臥於草原的蚯蚓,惟考慮到八九公里之遙,實際高度未可估量。得母親閒時教導,他善於辨識風景的光線與空間感,電腦特效皆難逃法眼。因此,他斷定,眼內的都是真實。

回歸最初的疑念:這裡到底是何方?
2023-06-08 16:13:13
穿越新世界
2023-06-08 16:26:10
終於叫做入正題
2023-06-08 16:3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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