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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4 03:46:15
十四、日落
也是拜幽靈日葵所賜,苗夜曉逼迫自己拿出動力背起背包,登上家後的遠足聖地。紅磚屋所在的小山後面有另一座更高的大山,是很多登山愛好者喜歡去的地方,而他從來沒去過。
夜曉記得他上一次遠足已經是父親還在的時候了,當時是和父母親一起去的,已經是許久以前的事情了。自從父親離去後,他和母親就再沒有這樣做過,再沒有興致做任何事情。
夜曉一邊沿著向上延伸的山林小徑走,一邊觀看沿途兩旁的杉樹、榕樹、松樹、石楠和冬青,偶爾會有一兩隻蝴蝶和小鳥飛過。時下是適合遠足的季節,秋日的天氣清涼宜人。他被風吹草木的自然聲和小鳥清脆的鳥啼聲包圍,心中的雜念和長久以來的不安似乎被驅除了,此刻只感覺格外平靜和安寧。
夜曉想起了上次和父母親一起遠足的畫面。父親總是走在最前面,偶爾停下來等候他。母親腳步比較慢,但從來不需要停下來休息。走到崎嶇的路段時,父親會伸手扶他。走到口渴時,母親會遞水給他喝。然而往昔的好時光,如今已不再復見。想到這裏,內心有一股酸楚的寂寞感油然而生。
父親已經走了,只留下一堆骨灰。而以往溫柔的母親彷彿也跟隨在後地一同走了,不會再回來。想哭的時候,再沒有可靠的臂彎和溫暖的懷抱會及時接下夜曉的眼淚。不管他過得如何,父親永遠都不會知道,而母親也不會再在乎。
他不知道如何把母親帶回來,只知道父親去了一個他無論如何也沒法把其帶回來的地方。在很多個讓人不知所措的日與夜裏,他只想索性逃去父親所在的世界,希望自己可以隨他一起離去。
夜曉走了半小時,已經汗流浹背,上氣不接下氣。眼看還有很漫長的路途才到山頂,他開始後悔登山了。但沒理由一開始便放棄,於是他硬著頭皮繼續往上爬。他希望自己繼續前進的決定是正確的,希望山頂的風景值得他的努力。
午夜夢迴的時候,偶爾還是會夢到父親。每當父親在夢裏問夜曉最近過得好不好時,他都會回答還好、沒事。他不敢想像父親發現他過得不好的話會怎樣,他絕對不想父親看到他一蹶不振、自我放棄的模樣。他一邊在夢中對父親說謊,一邊希望自己說的謊言是事實。
走到一半的時候,夜曉累得必須停下休息。他真的有點後悔剛才決定繼續前進了,如果剛才選擇下山的話,現在已經在家舒舒服服地喝冷飲了。而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他必須繼續向前走。
因為現在才後退就太遲了,一切的努力都會白費,所以他只能往前看。在路旁的涼亭稍歇了十分鐘左右,他便再度起行。
夜曉想到他的母親,想到她害他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但她不知道的是,他一直在盡力嘗試。她不知道他此刻是有多努力,不知道他能獨自堅持走上這麼久。他真希望她明白,要是父親還在的話,絕不會喜歡她現在的樣子。
只不過,她又能怎樣呢?她早已徹底放棄自己的私人生活,每天搾乾自己的精力和時間來掙錢,無非就是為了他。
最後一段上山的路從斜路變成陡峭的樓梯,走起來特別艱難。這是一條無窮無盡的古道,石造的階梯極其凹凸不平,看上去不像是人工建造的樓梯,而像是被人走多了才形成的自然階梯,滿佈碎石和樹根。
夜曉又走了很久很久,登上的階級多得數之不盡,但眼前依然還有源源不絕的階梯。路彷彿怎樣走都走不完,不知甚麼時候才看得見盡頭,不知還要走多久才能走到終點。
也許通往成功的道路從來就不容易走,尤其是臨近成功前的道路最為艱險。當覺得步步為艱的時候,下一步便很可能隨時抵達目的地。唯有這樣想著,才能強迫自己挺下去。
夜曉發現,他只顧著暗自抱怨母親,卻好像從來沒代入她的角度體諒她。他一直覺得自己已經很盡力了,但其實他真的盡力了嗎?事實上,他是不是經常走了一會兒就後退了?是不是經常走到一半卻停下,原地踏步,不敢再向前了?甚至乎,因為走得累而不想走下去,所以乾脆決定在懸崖跳下山谷?
他總是覺得自己已經盡力了,但也許其實他還可以更盡力。也許,他以後做事也應該像這次的登山一樣,再堅持多一下下。說不定,下一步便是他一直等待的美麗風景。
旅途越艱難,收穫越豐富,是真的。最豐美的果實和最豔麗的花朵都開在最難以到達的地方,因此只有極少的人能有幸觀賞。夜曉確切地感受到這個道理了。只見道路兩旁的風景,在海拔越高時,就越發美不勝收和讓人歎為觀止。
左邊的山坡向上,一棵棵長滿赤紅楓葉的落葉喬木,在秋風吹過的時候傳來簌簌的美妙樂聲。偶爾有一兩塊紅葉飄下,落在途人的頭頂,再跌落到滿佈落葉的地上,被途人踩過,響起颯颯的悅耳聲音。
而右邊的山坡則向下,大片大片毛絨絨的淡黃色芒草,在秋風的吹拂下輕輕地搖曳。它們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淡淡的光暈,猶如一群向途人緩緩招手的仙女,驟眼看像瀰漫著一層輕薄的雲霧。
這條被楓樹的紅葉覆蓋和被芒草的光暈包圍的階梯,構成了那種詩人見了想為此寫詩歌頌秋天的畫面。夜曉想像,那排赤紅的楓樹是一條村莊,上面的樹洞是小樹精的樹屋,而那片芒草隱藏了另一條村莊,是屬於迷你的小矮人和小仙子的。
如果一直在意自己離目標還有多遠的距離而忘記享受過程,路就會感覺沒完沒了。夜曉已經學會不去看還有多久的路要走了,他專注於眼前的每一步,踏實地登上每一個階級,一邊走一邊欣賞沿途的風景,慢慢拉近和終點的距離。就這樣,不知不覺之下,他到達目的地了。
經過兩個小時的步行、默想和沉澱,夜曉終於抵達了山頂。在太陽快要隱沒於地平線之際,山上的氣溫驟降。他停下腳步,因為數小時的體力勞動而氣喘吁吁、心跳加速,但又被山頂呼嘯而過的急風吹得瑟瑟發抖。
夜曉從背包裏取出一個保溫壺,扭開蓋子,飄蕩著雪梨和雞肉香味的溫暖蒸氣撲面而來。這是祖母知道他要遠足而為他準備的熱湯,在湯壺裏放了數個小時依然熱氣騰騰。
他喝了一口熱湯,一股暖流瞬間蔓延全身。湯水熬得甘甜可口,他立刻一大口接著一大口地把湯全部喝完。流遍全身的溫暖,讓他有種活著真好的感覺。
他蓋好保溫壺的蓋子,放回背包中,這才抬頭看向前方阻擋著景觀的樹叢。他腳步加速,遠離樹叢,視野頓時豁然開朗。視線隨著數片吹過的紅葉移動,他瞬間被紅葉所帶向的眼前美景震懾住了。
正緩緩下降的太陽依然在努力照耀萬物,目光所及之處的大地全是一片絢麗的金黃。蒼穹以橘紅作底色,以雪青、水藍的雲彩點綴其中,像彩虹的所有顏色暈染上整片寬廣的畫布似的。壯闊的湖泊和貫穿在陸地之間的河流映照著奶黃色的天空,呈現出琥珀色的光芒。
形狀各異的一個個湖中沙洲被楓紅的樹林和鵝黃的芒草所覆蓋,樹林和芒草又被金紅的陽光所覆蓋。這一切都被更遙遠的山脈包圍,而山脈之外則是仍露出大半個頭的緋紅太陽。
夜曉站在山頂上,低頭俯瞰低處綺麗的山丘、樹木、芒草、湖泊和河流,又昂首仰視高處斑斕的長空、晚霞和盤旋的老鷹。在這片廣闊無垠的天地之間,他感覺彷彿置身於一個與世隔絕、遠離煩囂的蓬萊仙境、世外桃源似的。
深深地受到觸動,夜曉從背包掏出照相機,為這幅動人心魄的夕陽美景鄭重地拍下照片。他在出發之前,答應了日葵會拍下漂亮的風景照拿回去給她看。
太陽一直下沉,躲藏在對面的山脈背後,轉眼間就只剩下半個頭頂。高山上的急風大刀闊斧、肆無忌憚地刮個不停,但夜曉的身體因為運動、熱湯和興奮而發熱,並不覺得冷。直至最後一抹餘暉也逝去,天空轉變成暗紫色,他才打開手電筒沿路折返。
無庸置疑,一切的努力都是值得的。當登上山頂,看到絢斕的風景以後,就會發現一切的辛酸都不算甚麼了。
老實說,對於要下山,夜曉還真有點不捨。他覺得他挺喜歡遠足的,身處在遠離塵囂的深山中,讓他不用想別的雜事,只需思考自己的事情,這種寧靜是無與倫比的。他一邊下山一邊心想,既然他能登上這麼高的山頂,那沒有甚麼事情是他做不來的。
天色越來越黑,夜曉的腳步越來越快,他深信可以在天徹底黑下來之前成功下山。下山果然比上山輕鬆,不用一個小時,他就回到山腳了。他終究是要回到現實。就在他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突然停下了腳步。
只見前路的村口出現了幾條大狗,牠們一看見夜曉,紛紛警惕地從地上站起來緊盯著他。他原本心情放鬆,怎樣也料想不到,竟會半路殺出程咬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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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4 03:46:42
磚屋所在的村子向來很少惡犬,村民都讓自家的看門狗好好留在圍欄裏,不會讓牠們到處亂走,村裏的流浪狗更稱得上友善,只會懶洋洋地趴在地上。但他不確定,這條陌生的村子的大狗是不是也不危險。
夜曉試探性地向前繼續走,大狗們立刻凶神惡煞地狂吠不止,還邁腿作勢追趕。他被衝天的狂吠聲嚇得一個不冷靜,想都沒想便拔腿就跑,惹得幾條惡狗在後窮追不捨。
「糟了!」在夜曉轉身逃跑的一瞬間,他立刻意識到自己死亡的命運已經註定。
眾所周知,遇到惡犬的時候,逃跑只會更加激起牠們追逐獵物的本能。夜曉知道自己肯定跑不過狗隻們,一定會被追上的,追上以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萬一被咬到的話,他可能就要死在這座山裏了⋯⋯
聽著大狗的腳步聲緊隨其後,夜曉的腦袋快速運轉,搜刮應付惡犬的方法。他很想打電話求救,但根本無暇掏出手機,他只能靠自己。現在才停下來就太晚了吧?難不成要爬到樹上躲避?哪裏可以撿到長樹枝?最終能夠脫困嗎?這晚是不是到此為止了?是不是就這樣死在這座山裏了?
突然,夜曉感覺到腳後跟有股壓迫感拽住他,是其中一隻惡狗的血盆大口咬到了他的運動鞋跟。他可以預想到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事情,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隨即襲上心頭,他死定了!
惡狗會咬住他的腳,把他咬停,牠銳利的牙齒會給他的腿咬出鮮血直流的傷口。他會跌倒在地上,疼痛不已,再也跑不了,沒有武器反擊,也沒有工具保護自己,任由幾條惡狗撲到他身上主宰他的性命。牠們一同圍攻的話,可以輕易讓他一命嗚呼。他不會有掙扎的餘地,連自救的能力都不會有。
他絕對逃不過這次的厄難,沒有任何辦法能夠死裏逃生。他會被咬得重傷,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之中,絕望地死在山路旁。
他這時才發現,他不想死了,他想活下去!
「我還不想死!我還想活下去!」夜曉在內心吶喊,也像是在喊給父親聽。他絕對不要告訴父親他因為被惡狗咬斷腿,而死在這座山裏,絕對不要!
千鈞一髮之際,手電筒掉到地上,夜曉靈機一觸。他立刻彎腰去撿,並且作勢拋擲。帶頭的大黑狗立刻鬆開他的鞋跟,其他惡狗也紛紛四散躲避,生怕他朝牠們扔東西。
他乘機快步離去,拉遠和惡狗們的距離。走著走著,吠叫聲越來越遠了。他回頭看,惡狗們竟真的沒有再追,只是在原地衝著他繼續吠叫不停。直至完全聽不見狗吠聲,他才肯放慢腳步。
夜曉原路折返,走回剛才走過的路,他停下來看著漆黑的回頭路。雖然甩開了村狗,但依然無法鬆一口氣。現在怎麼辦?明明離出口只差一點點,卻碰著攔路犬,以至無路可走。他感到非常挫敗,一度以為這晚他大概無法下山了。不過他同時感到很慶幸,他成功從惡犬之中脫困,大難不死。
手機的電量還有三分之一,夜曉打開地圖軟件,尋找另一條下山的道路。他額外花了半個小時,改走另一條路。另一條路非常黑,也異常地漫長。除了電筒所照範圍,周遭皆漆黑一片,看不清旁邊有甚麼景物。
山間的狂風呼呼地吹嘯,就像野獸的吼叫聲般。周圍的樹木被風吹得搖擺不定,發出颯颯的巨響,彷彿在對人咆哮。黑夜讓一切都變得黯淡模糊,讓夜路比想像中更加漫長煎熬和險惡艱難。
白天再平常不過的風聲竟在夜晚變得如此可怖,日頭可人的樹木竟在晚上化身成駭人的怪物,每一下風吹草木的聲音都讓人心驚肉跳。
這晚能否順利下山的懸念,一直在他心頭縈繞。
手機的電量在危急的時候消耗得非常快,轉眼間只剩下五分之一了。夜曉一直走、一直走,雖然被走不完的路弄得厭煩,但因為不得不警惕而不覺疲累,也沒空休息,只能繼續走、繼續走。一路上都沒有人,整座山似乎只有他獨自一人在漆黑之中孤身行走,讓這條路更加漫無止境。
終於,經過堅持不懈的夜行,夜曉有驚無險地成功下山,平安無事地到達另一個出口,安然無恙地完成了這趟登山之旅。當他看到大馬路旁豎立著的街燈,正散發出柔和的昏黃色光芒時,忍不住因為從未像現在這樣有活著的感覺而熱淚盈眶。
夜曉知道,雖然他多次想過逃到父親的世界裏,但其實父親真正想要的是他活得好好的。他希望有朝一日,當他告訴父親他過得很好的時候,他說的是事實。而現在,他可以如實告訴父親,他能夠獨自一人遠足,不需要父母親保護也能上山和下山,再難行的路也能獨力走完。
「妳看。」回到家,夜曉第一時間把拍了日落照片的照相機拿給日葵看。
「真漂亮,你拍得真好。」日葵低下頭,拿著照相機逐張逐張地細看,「要是我能親自和你一起去就好了!」
見夜曉沒有應答,日葵抬起頭看他,發現他正若有所思地凝視著窗外的晚空。「要是我死了,就不會看到這麼美麗的風景了。」他喃喃低語。
日葵放下照相機,站到他身邊,和他一起眺望窗外的遠景。
「妳那首名叫〈窗外〉的詩歌,我讀完以後,一開始並不覺得有甚麼特別。我認為這個窗戶外面的風景很普通,根本沒有你在詩裏描述的那麼誇張。」夜曉緩緩說:「但是現在,我開始慢慢了解妳的意思了,我開始能明白這個窗戶外面的風景的特別之處了。」
「是嗎?」
「我在還沒登頂的時候,曾經後悔上山。但當我看到山頂的風景時,我徹底明白行山的意義了。我在下山的時候遇到一點阻滯,差點無法順利回家。但是我不後悔,讓我再選的話,我還會再去一次。」夜曉繼續說:「因為有些風景,是值得的。」
日葵把視線從窗外轉移到夜曉臉上,月光映照出他的側影,他那埋藏在瀏海後面的一雙睫毛濃密的眼睛不像往常那樣厭倦地半張,而是又圓又大,容納了一整片夜空,星星的光芒在他眼裏閃爍。
「我覺得,我還想再登上別的山頂,看更多不同的風景。」夜曉轉過頭來,對日葵說。
日葵彎起了嘴角,伸長手把拇指舉到夜曉鼻子下,朝他點點頭。
清水健力士
2024-06-14 03:53:18
好悶
荷莉‧雪特
2024-06-14 03:54:59
個題目好正好想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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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4 10:24:55
突然發現漏咗第十三章
而家補上!
林明禎探屙男
2024-06-14 10:27:21
唔睇 但字裏行間feel 到樓主好humble
like 左先再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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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4 10:28:53
十三、遊記:博物館之旅
接下來,苗夜曉聽取幽靈日葵的吩咐,做了一連串他之前從來沒做過的事情。似乎開了個頭以後,一切的新嘗試都不那麼難下手了。
夜曉乘上駛往市鎮的巴士,他爬到上層,坐到靠窗的位置。車上一半的座位被乘客坐滿了,有的是在假日一同出遊的一家大小,有的是結伴同行的友人和愛侶,有的跟他一樣孑然一身,也或許正在去赴誰的約。
他彷彿能感受到,他們在前往目的地途中所帶著的期待的心情。他原本非常不情願走出街,但現在對於他這天即將要去的地方、所做的事情、擁有的經歷,也開始有點期待了。
夜曉想起在明日葵的日記裏,她說想要去遍所有博物館,並寫一本遊記。他是沒可能寫得成一整本書的了,但他心血來潮,想試著就這天的經歷寫一篇遊記。他取出電話解鎖,打開一個筆記本軟件,開始在上面敲打文字。
博物館一日遊
日葵的其中一個心願是去遍所有博物館,還要寫下一本遊記。但我能做的很有限,絕對沒可能真的把世界上所有的博物館都參觀個遍,目前只能盡量去去我現在能夠去的博物館。至於遊記方面,就姑且試寫一篇吧。
博物館大多集中在市中心,我乘搭巴士過去,車程大概半個小時多一點。在公路上,窗外的風景是千篇一律的山坡和大海。穿過隧道以後,山和海消失不見,取而代之是佈滿高樓大廈的城鎮。
下車了,我獨自走在繁華熱鬧的大街上,低著頭,避免與周遭的行人有視線接觸,盡量遠離別人要走的路。不過我很快發現,人人都自得其樂,街上的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人生,都只專注於自己要走的路,根本沒人留意我是否擋路。
我很好奇街上那些或有說有笑、或憂心忡忡、或形單影隻、或成群結隊、或貧或富、走路或快或慢的人,背後其實過著怎樣的人生,走完這條街以後,會乘上哪一部車,去往哪一個地點,做怎樣的事情。
話說回來,好奇別人的事情對於我自己來說又有甚麼好處呢?我只知道,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生活努力。所以我也應該專注於自己眼前要走的路,專心尋找道路前往我想去的地方,這就是我需要做的事情。
有了這個覺悟以後,有好一會兒我沒再低頭一邊看手機一邊走路。我挺直了腰板,嘗試維持抬頭挺胸的步姿,竟有一種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的錯覺。
原來,通往目的地的路是有這麼多條的。我可以選短一點的路,就會快一點到達。我也可以選長一點的路,雖然會較慢到達,但沿途的風景比較多。看來,只要夠樂觀的話,我可以假裝我自由自在。
第一站是歷史館,裏面展出很多充滿歷史價值的展品。記得小學的時候也來過,大概是學校的專題研習活動吧。這次我獨自來,可以仔細地閱讀展品的說明文字。
第一個參觀的展區展出了很多出土文物,是一大堆來自某個朝代的石器、陶器、瓷器。它們有一些殘缺不全,有一些則保存得非常完整。但不論怎麼看,它們只是很普通的石頭和陶瓷塊,沒有甚麼特別。
不知何故,日葵突然在我腦海裏冒了出來,批評我世俗的看法和孤陋寡聞的見解。對呀,如果是她的話,一定能從這些平平無奇的石塊裏參透出某些驚人的奧秘。就很像她在空白的天花板上,看出了千變萬化的宇宙奇觀。
我嘗試代入日葵的腦迴路,用她的眼光來看待這些展品,用她的思路來理解展品的意義。我想像,有位身披金黃色龍袍的皇帝突然出現在眼前,他戴著綴滿珠串的高帽,留著一把濃密的鬍子,神態莊嚴,不怒自威地瞪著我。
他說:「你這個凡夫俗子,它們才不是普通的石頭,它們是朕用過的食器。每一個陶瓷碗、陶瓷杯、陶瓷碟都是獨一無二的,繪有朕的工匠專門為朕設計的花紋圖案,是皇室的御用食器。你知道朕的工匠要花多少時間製造一個這樣的青花瓷碗嗎?」
沒錯了,如果日葵和我一起來參觀的話,她肯定會說有位歷任的皇帝因為受到我的冒犯而跑出來作祟。不過在我這樣想像著的同時,我對這些展品的確改觀了。想到這些石頭和陶瓷塊,是幾百年甚至幾千年以前的人製造出來、使用過的,我竟有一種敬畏的感覺。
使用過它們的人一早已經消逝於歷史的長河中,但這些石器和陶瓷器歷經千年依然得以留存。我頓時不再覺得那些只是普通的石塊了。
較為近代的展區則展出了百多年前古人使用過的服飾、炊具、轎子等,甚至模擬當時的情況重建了古人的居住環境以及古街上的店鋪。我嘗試想像自己是當時的人,居住在那樣的環境,生活於那個時代。我猜舊時人們的生活肯定比現在簡單多了,我真希望自己能夠穿越回到過去的時代。
假如我穿越到一百年前,故事的開頭應該是我突然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條結合了中式和英式建築風格的老大街上。熙來攘往的遊人們絡繹不絕地在我身旁經過,女的穿著旗袍或是復古的連身洋裝,男的穿著長褂或是配備高禮帽和手杖的燕尾服。
街道兩邊的米舖、奇貨居和回春堂坐著脾性各異的老闆,賣著諸如是白米、糧油、藥草等貨真價實的商品。而我將會茫然無措地站在路中間周圍張看,路過的人們紛紛對我投以奇怪的眼神。我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裝束,是連帽衛衣和牛仔褲,在這裏極其格格不入。
於是我走進一間裁縫店,想要購買一套符合時代的服裝,卻發現店鋪裏的衣物我全都負擔不起。我氣餒地步出裁縫店⋯⋯
想到這裏,就想不下去了。穿越回到古代的生活應該沒有想像中那麼輕鬆,沒有電話、沒有空調、沒有抽水馬桶,做很多事情都非常不便。究竟古人是怎麼活過來的?我原本很羨慕他們,但我猜我其實應該佩服他們。
最後一個展區的展品只有幾十年的歷史,包括海港的舊照片、現在已不通用的舊鈔票、老品牌的舊海報、當時暢銷漫畫的封面、曾經流行的廣告標語等。有了前兩次的經驗,這次我很快就展開了想像。
我很容易就能夠看見,歷史館這個擺滿各種歷史文物的展覽館,其實是塞滿死人遺物的地方。這裏到處都是百年前、幾世紀前、千年前的人的鬼魂,她們的幽靈徘徊於每個展品的附近,甚至開口跟我介紹她們使用過的婚嫁服飾和人力車。
我想我無法記住剛才閱讀過的展品說明文字向我介紹過的歷史知識,但我確實從過去有所學習。
我一直覺得自己誕生於錯誤的年代,一直認為自己應該活在舊時代。但轉念一想,當時的人肯定也有當時的煩惱,沒有哪個時代的人活得特別輕鬆。每個時代的人都各自非常努力地過生活,因此我也應該這樣做。
從歷史館走出來以後,感覺彷彿從過去回到現在。歷史館的展品十年如一日,但以日葵那種好奇心和想像力來欣賞的話,一切竟顯得有所不同。如果幻想都成真,那肯定有趣極了。不過縱使知道絕對不會成真,光是想想還是挺有趣的。
夜曉離開歷史館以後,沉澱了一會兒,在手機裏記錄了剛才的體會。第二站是科學館,那就在歷史館的對面。前往下一站時,感覺就像從過去回到現在再走向未來。
第二站的科學館正展出以恐龍作為專題的特備展覽,場內到處掛著恐龍骸骨的一比一模型,到處都是奔跑穿梭於大人腿間的小朋友。我來到最多人圍觀的展品前,那是一個玻璃箱,裏面擺放著一具真正的暴龍幼兒的骸骨化石。那只是一隻幼龍,表示牠在還很年輕的時候就死亡了。
如果是日葵的話,肯定會覺得這是一幅讓人心碎的畫面。想到日葵會覺得心碎,我也有種顫慄的感覺。牠究竟為甚麼會在還是幼兒的時候就已經死了?威武勇猛如恐龍,終究敵不過時間長河的沖刷,只剩下一副骨頭,提醒後世的生物,就算曾經統霸天下,終將化為骨灰,做了地球霸主又如何?
要是,此處突然出現恐龍,會怎樣呢?
伴隨著地板一下一下的劇烈震盪,四周的賓客尖叫著抱頭逃竄。一隻巨型的暴龍衝出了陳列櫃,撞開了豎立在周圍的骸骨模型,停在我的面前。牠有著一雙冷酷危險的眼睛,雙腿的肌肉極其健壯,兩隻短小的前臂的爪子非常銳利,它的血盆大口可以把我整個人一口吞掉,兩排利齒拉扯著口水絲。
只要暴龍一出場,所有陸地上的生物全部都得通通讓開。暴龍張大嘴巴,朝著我奮力咆哮,震耳欲聾的巨響迫使我閉上眼睛。
到我重新張開眼睛的時候,我從幻想中抽離,凝視著玻璃櫃裏的暴龍骸骨。縱然牠們已經化為埋藏於地底下的化石,依然無法改變牠們曾經稱霸地球的事實。這些被挖出來的骸骨,歷經數千萬年依然留存了下來,它們是能夠證明牠們確實存在過的痕跡。
這表示,只要存在過,就一定會留下深遠的影響。
我來到一個以太空為主題的常設展區,坐在某個小型影院裏觀看由投影燈播放的紀錄片,影片關於宇宙旅行。根據影片所述,光速是最快的速度,日常照射幾乎不用時間。但宇宙每個星球之間的距離都極之遙遠,因此即使是光,從一個星球照射到另一個星球也需要極長時間。
這意味著在地球上抬頭所看見的星星的模樣,事實上可能是它們幾百萬年前的模樣。比如地球和冥王星相距約五十億公里,地球的光傳到冥王星便需要約五小時,相等於要乘搭噴射機在漆黑之中飛行六百年才能到達。
因此人類想由地球去銀河系以外的星球所需要的時間是不可估量的,更別提宇宙還有無數個人類還未發現的星系,多的是人類無法到達的地方。就算宇宙真的有外星人,人類也未必能找到外星人居住的星球。
看完影片後,沒由來地有點失落。在我死之前,關於宇宙的各種謎團都不會得到解答。甚至乎,人類可能永遠都無辦法探索完整個宇宙。有很多的秘密,人類永遠都無法知道。
宇宙的知識是無窮的,而我只是浩瀚宇宙中一粒微乎其微的星塵,我幾十年的短暫人生在宇宙數十億年的歷史之中根本不算甚麼。既然如此,人生的意義究竟是甚麼?我又何必認真過活呢?
「只要活著,就有希望。」日葵的身影在腦中幻化成一名痀僂於輪椅裏的老人,他又老又瘦弱,但眼鏡後的雙眼炯炯有神,「雖然我們每個人對於宇宙而言只是一顆星塵,但正是因為有我們每一顆星塵的存在,才組成了宇宙。人生既然短暫,更加要在有限的時間裏盡可能地探索。」
這是我代入日葵的思考模式所想像出來的,不論如何,都讓我重燃了探索宇宙的欲望。正因為宇宙到處都是未解的謎團,活著才有意思。如果所有事情都參悟明白了,那還有甚麼繼續的必要?還有甚麼樂趣可言?
我驚覺,還有很多地方我想要探索,還有很多事物我想在死前見識。也許我真的不能這麼早就自殺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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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4 10:29:54
離開科學館以後,夜曉在比剛才還要熱鬧的大街上一邊散步,一邊繼續思考關於宇宙的事情。鬧市的人群身上帶著活力,似乎也讓他從中感染了一點朝氣。走了好一會兒,他來到一條海濱長廊。長廊的周圍設有長椅,但他寧願倚靠在海傍的欄杆。
湛藍的海水徐徐地曳出魚鱗般的波紋,腳底下的海域綿延至對岸。不近不遠的水平線上有一排跟這邊相似的高樓大廈,最高的那棟摩天大樓從地平線上冒出,越過其他建築物的頭頂,一直插進雲霄,就是觸不到廣闊無垠的天空。所有的摩天大樓加起來都不及天空高,而此刻它一片祥和。
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天氣溫暖宜人,間中吹來一兩陣清涼的海風。一兩隻帆船和遊艇在海上悠悠地經過,像在海洋裏游泳的小魚。夜曉感到前所未有地悠閒,從未像現在這樣寫意。
突然,「咚——咚——咚——咚——咚——」的鐘聲打斷了海濱長廊的遊人們談笑風生的說話聲,原來是鐘樓敲響了下午五點的鐘聲。
這座鐘樓是一座具有百年歷史的法定古蹟,是由紅磚和花崗岩建成的歐式建築。原本是火車站的一部份,現在是火車站拆卸以後遺留的地標。曾經是這一帶最高的建築物,如今老早被海港兩岸各色外型千奇百趣的摩天高樓超越了。
海傍的藝術館依然有很多遊人出出入入,夜曉決定把握最後的營業時間進去參觀。
不同於引發了很多無解思考的歷史館和科學館,第三站的藝術館充滿藝術和文化氣息的氛圍讓我感覺自己的靈魂受到了洗滌。我本來就不是甚麼很具藝術細胞的人,因此一開始就沒打算弄懂各項藝術品是在表達甚麼意思,單純抱著欣賞的態度來看反而感受到難得的清淨和安寧。
那些意境朦朧的水彩畫、色澤豐潤的油畫、造工精巧的工藝品,背後的畫家、工匠、藝術家,有很多已經死去多時了。但他們創作的藝術品將永遠留存下去,供無數後人欣賞。他們彷彿還在這裏,一件件神秘莫測、意味不明的藝術品藏有著他們的靈魂,他們正以這些展品對人們訴說他們的人生故事。
其中一幅油畫尤其觸動我的心靈,那是一幅色澤豐富而和諧、色彩明朗又鮮亮、線條流暢且柔和的畫作,畫著一位坐於林中彈奏木結他的吟遊詩人,和一些圍坐在旁聆聽的諸如松鼠、兔子、小鹿等的小動物,是一幅很優美的圖畫。
木結他是畫中最鮮明的存在,無聲的優美樂曲徐徐傳出,籠罩於畫裏的森林。
畫中的吟遊詩人是一名年輕的青年,戴著破舊的寬帽,身披褪色的斗篷。畫家把他畫得頗為俊秀,有著線條分明的長相,和令人浮想聯翩的神情。他彈奏音樂時的表情非常陶醉,但要是再仔細一點看的話,卻發現他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明的憂鬱。
我真想知道這名吟遊詩人的故事,真想聽聽他正在彈奏的樂曲。我猜想他到處旅行,靠在街頭賣藝維生,但沒甚麼人懂得欣賞,所以賺得不多,於是在森林中彈奏給小動物聽,這群小動物便是他最好的聽眾。
我也對畫家的故事很好奇,這幅油畫的畫家大概是很喜歡這名吟遊詩人的經歷,或是很欣賞他所彈奏的樂曲,或被這個情景和畫面所感動,因此才畫下了這幅圖畫。
直至藝術館打烊,夜曉才跟隨其他遊人離開。外面的天色已經全然黑下來了,海傍在入夜後更為熱鬧。
夜晚的海港又是另一番風景,兩岸璀璨奪目的燈火閃爍不停,構成了美得讓人窒息的繁華夜景。漆黑的海洋在斑斕的各色燈光照射下,泛起七彩的粼粼波光。掛滿燈飾的螢光色船隻在波浪間來來往往,像一塊塊慢慢移動的霓虹燈招牌。
夜曉意猶未盡地想著那幅吟遊詩人的油畫,走著走著,突然就遇見了吟遊詩人。他清俊高瘦,坐在人群之中,一邊彈奏結他,一邊演唱樂曲,悠揚悅耳的音樂聲和意味深長的歌聲,都惹得圍觀的人群爆發出連連的讚嘆聲和掌聲。
夜曉眨了眨眼睛,吟遊詩人變成了一名正在街頭演唱的青年。他背著沉重的結他,面前豎著一支麥克風,旁邊擺了些笨重的音響器材,腳前的結他盒中散放著寥寥無幾的硬幣和紙幣,稚嫩的嗓音努力掩蓋遊人的喧鬧聲。這裏經常聚集著像這樣的街頭藝人,夜曉聽了一會兒才離開。
我獨自於海傍散步,一邊思考事情,一邊把今天一整天在各個博物館的遊歷記錄在手機裏。
我思索著⋯⋯我是如此渺小的一個人類,在我極其短暫的人生裏,我又能做些甚麼呢?在我死後,能夠為歷史館留下甚麼有價值的古物嗎?我的肉身,也會像科學館的恐龍骸骨一樣,在百千萬年以後成為一塊化石吧?我死後又能在藝術館裏留下甚麼承載著我人生故事的作品呢?
一陣涼爽的海風吹來,夜曉打了個冷顫,突然生出一個念頭。彷彿在逛博物館時生起的疑問,有了解答似的。
這應該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這樣的想法——希望自己不會甚麼痕跡都沒留下就死去。
我也許沒厲害到能讓未來的博物館在我死後展出有關於我的展品。但要是我努力的話,說不定某天有位畫家看見我彈結他,聽了我的樂曲,然後深受感動,便把我畫了下來。也許這不是甚麼偉大的夢想,也許我所做的事情沒有特別到讓人想要記下,但要是我連試都沒試過⋯⋯
所以,我還不能死,起碼不是短期內。
乘搭巴士回家的時候,夜曉像來時一樣坐在上層靠窗的位置。他用耳機一邊聽音樂,一邊觀看窗外的風景,時不時掏出手機在遊記裏補充一兩句文字。
一幅幅城市的風景駛過以後,巴士進入隧道,彷彿經過一條時空通道一樣,出來時已是延綿的高速公路,映入眼簾的窗外風景又是海洋和山坡。左邊窗戶是沉靜且廣闊無垠的深藍大海,右邊窗戶是沉默且綿綿不絕的幽綠大山。
去程覺得它們千篇一律,回程卻怎麼看也看不夠。回家的路上,夜曉的內心平靜又充實。
FSASA
2024-06-14 10:32:24
writingwriting
2024-06-14 10:32:37
要有心理準備文筆比較囉嗦 可以飛住睇
writingwriting
2024-06-14 10:34:36
多謝先🙏
文筆比較囉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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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4 10:37:05
我自己都覺 兩年前寫嘅 所以照放
荷莉‧雪特
2024-06-14 10:52:49
我睇慣黃易
寫得爽快好多
賣弄文筆可以睇古龍
writingwriting
2024-06-16 03:24:28
他們決定轉換說話的地點,兩人在教堂最後一排木長椅坐下。夜曉把他將日葵的作品搬運到網絡上的來龍去脈鉅細靡遺地解釋給煦晨聽,包括他發現了日葵的詩作〈王國〉跟月盈的得獎作品〈島〉一模一樣的事情。
最後夜曉說:「我覺得日葵不像是會做出抄襲這種事的人,我很想弄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所以你認識莊月盈嗎?」
「莊月盈⋯⋯我記得是有這號人,有一段時間總是跟日葵出出入入。」煦晨用手觸碰下巴,低下頭回想自己的舊同學,「我跟她不是很熟,印象中她經常充當女生群的首領招搖過市、耀武揚威。難道你是說⋯⋯」他突然睜大眼睛張大嘴巴,雙手抓著夜曉的肩膀,「難道你覺得,日葵之所以自殺,是因為莊月盈剽竊了她的作品?」
「是的,我懷疑是這樣。」夜曉說:「我很想查清楚日葵的自殺案,很想弄清楚她為甚麼會死,所以我才想知道她和莊月盈之間發生了甚麼事情。」
「我也一直很想知道日葵為甚麼會自殺。」煦晨說:「我還在那個班別的通訊群組裏,裏面應該能找到莊月盈的電話號碼,我想我應該能聯絡她。要是我聯繫得到她,就告訴你。」
夜曉和煦晨交換了聯絡方式,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越來越長,於是他們一起下山。
「那麼,你知道那朵向日葵是誰留下的嗎?」煦晨問。
「不知道,是某個比我先來的人留下的,我也很想知道是誰。」夜曉說。
「過去每次我來墓地,都總會看見那朵向日葵。我一直很好奇,究竟是誰每次比我先來,而且和我一樣過了這麼久依然每年都會來探訪日葵。」煦晨的說話讓夜曉更加好奇這位神秘的獻花者到底是甚麼人了。那究竟是日葵的誰,竟堅持了十年依然每年過來給她獻花?
「對了,我跟朋友開了間咖啡店。我把地址發給你,你有空的時候盡管過來坐。我請你喝咖啡,不會收你錢。」來到巴士站的時候,煦晨說這天很高興遇見了夜曉這位寄信人,然後溫和地發出了邀請。
「哦⋯⋯當然,好啊,我⋯⋯我有空的時候會來的。」夜曉呆了一兩秒,才立刻回應。
煦晨確實是一個性格很好、外型乾淨的大哥哥,怪不得日葵曾暗戀他。夜曉真羨慕他,他身上那種陽光的氣息,說話時那種溫和大方的口吻,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從容不迫,是夜曉這輩子都學不來的。
回到磚屋的時候,日葵忙問他掃墓的事情。夜曉告訴她他遇到了煦晨,並和煦晨聊了一會兒,煦晨還決定和他一起調查她的案件。
「煦晨拜訪我的墳墓?」日葵問。
「還給妳帶了花籃。」夜曉一邊說,一邊打開社交軟件,查找林煦晨的帳號。
夜曉很快便找到了,點開用戶頁面來看,裏面塞滿煦晨中學畢業時跟同學和老師的合照、大學畢業時跟朋友和家人的合照、參加體育比賽時得獎的照片、出國旅行的風景照、和朋友一起慶祝生日時的照片。他的簡歷還附上了前往咖啡店專頁的傳送門,同樣有不少的追隨者。
看來,就算他一直在思念逝去的日葵,他的生活依然過得很好。
更讓夜曉難過的是,要是日葵沒死,說不定日葵和煦晨便會在一起。他甚至分不清,他們能夠在一起還是不能在一起,哪個更讓他難過。而現在,縱然煦晨還會懷念日葵,但將來很快就會遇到別的女人,會和未來妻子共組家庭,而她就依然只會是躺在土地下的一具骸骨。
「很快,就會只剩下我一人記得妳。」夜曉喃喃自語。
「甚麼?」日葵問。
「沒甚麼。」夜曉心不在焉地說:「也許還有那個留下向日葵的神秘獻花者吧。」
「留下向日葵的神秘獻花者?」
「是的,妳的墳墓上有一朵向日葵,不是我送的,也不是煦晨送的,不知是誰留下的。」
「我知道是誰留下的。」日葵意味深長地說。
「是嗎?」夜曉問:「是誰?」
「我才不要告訴你。」日葵又試露出讓人沒可奈何的狡黠表情。
夜曉嘆了口氣,然後說:「我真不知道為甚麼妳的靈體就在這裏,我還要大費周章走去妳的墳墓那裏去,幸好遇到了那個煦晨。對了,忘了跟妳說⋯⋯」
「要不是妳死了,我根本不會認識妳。所以——」夜曉清了清喉,鄭重地說:「忌日快樂。」
日葵噗嗤一聲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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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7 20:58:53
十七、舊同學相聚
「那麼,你打算怎樣慶祝幾天後的生日?」這天放學後,苗夜曉餵完黑仔,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幽靈日葵如往常那樣從天花板直接飄下來,一下子坐在窗台上。她垂下來的纖細雙腿緩緩地前後搖擺,純白色的裙擺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曳。
「我的生日不重要。」夜曉漫不經心地回應,坐到電腦桌前,按下電腦的開關鍵。
「為甚麼這樣說?」
「反正沒有人在乎,沒有人會幫我慶祝的,所以我甚麼時候生日又有甚麼要緊?」夜曉說,從語氣上倒聽不出絲毫的不愉快。
「你可以幫自己慶祝呀,就算別人覺得你的誕生不重要,你也要肯定自己的存在。」日葵一本正經地說。
「那妳建議我怎樣做?給自己弄一個只有我自己參加的生日派對嗎?」夜曉低下頭滑手機,對日葵的話不以為然。
「你可以給自己焗一個生日蛋糕。」日葵從窗台上跳了下來:「我的日記上說我一直想嘗試焗蛋糕,所以為了實現我的心願,你要代我做。」
「別傻了。」夜曉顯然覺得這是個很愚蠢的想法,而且他立刻就被別的事情搶去了注意力,「林煦晨!」他瞪著他的手機。
「怎麼了?」日葵走到他旁邊和他一起看手機。
「煦晨傳訊息給我了!」夜曉很激動,「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在墳場遇到了煦晨嗎?我把莊月盈剽竊妳的詩歌還因此獲獎的事告訴了他,他說會幫我聯繫她問清楚。」
「我的天,你們就不能放下這件事嗎?就不能假裝你們有自己的生活要過嗎?」日葵無奈地說。
「要我去調查妳的事情的人是妳。」夜曉說:「不管怎麼樣,煦晨跟我說他找到莊月盈了。他約了她出來見面,就這個週末。我們可以好好質問她抄襲的事情,幫妳討個說法。」
「好吧,代我跟月盈問好。」日葵對夜曉和煦晨的計劃興趣缺缺,她飄進牆壁裏消失不見了。
星期六下午一點,夜曉比約定的時間提早半個小時來到林煦晨的咖啡店。
這是一個裝潢漂亮的小咖啡館,吧檯很乾淨整潔,木地板上塞滿了柔軟舒適的橘紅色沙發椅和圓形小餐桌,深色的牆壁上掛滿抽象畫和黑白照片,角落設有擺著許多文藝書籍的書架,背景播放著讓人心情放鬆的爵士音樂。除了咖啡、奶茶等飲品,這裏還售賣麵包、蛋糕、餡餅等點心。
「你來了,在這裏坐下吧,喝甚麼?」煦晨看上去很像一名紳士,他穿著白色的恤衫和黑色的長褲,身前圍著黑色的背心圍裙,兩邊衣袖捲到手肘處,露出了他小麥色的健壯手臂。
「要一杯⋯⋯平白咖啡吧。」夜曉在吧檯前的椅子坐下。
「沒問題。」煦晨一邊磨泡咖啡一邊說:「老實說,這真有點尷尬。我很久沒見她了,也跟她不熟。突然約她出來真的很奇怪,但沒辦法了。慎防她已讀我,我覺得當面問會比較清楚,而且你也可以在場。」
夜曉想像半個小時以後,他和煦晨質問莊月盈的畫面。他們會輪流審問她,讓她招供自己是如何剽竊日葵的作品獲獎,讓她承認是她的惡行害死了日葵。
半個小時過去了,夜曉一早已把他拉花的平白咖啡喝光,他和煦晨不耐煩地看著門口。又過了半個小時,月盈還是沒有出現,他們開始擔心她爽約。終於,兩點十五分的時候,她才姍姍來遲。
雖然遲到了,但那女人依然不慌不忙。她緩緩推開了門,不緊不慢地踩著高跟鞋來到吧檯前,很像把咖啡館當成了模特兒走秀的伸展台。夜曉打量她,跟日葵舊照片裏的她比起來,她似乎有很大的轉變,美豔了很多也老成了很多,以致他幾乎認不出她來。
她有一頭九一分界的長髮,像波浪一樣搭在一邊肩膀上,另一邊髮鬢則有一束被燙成螺旋狀的捲髮。
她滿臉的濃妝豔抹,臉蛋塗了厚厚一層近乎比日葵的屍體還要蒼白的碎粉以致臉和脖子的膚色深淺不一,向上吊的丹鳳眼幾乎被雙眼皮貼紙和假眼睫毛淹沒,嘴唇上似乎抹了一整支鮮紅色的唇膏,原來的眼眉能夠表達的感情也被畫得像貼紙一樣的假眉掩蓋。
她身穿著千鳥格紋的珍珠鈕扣外套和同款的迷你包臀短裙,露出一雙亮晶晶的長腿,還抓著一個裝不下多少東西的名牌袋子。
她讓夜曉想起網絡上那些美顏濾鏡用得過度的虛榮浮誇的網紅,一看就是把大量精力花在自己的外表而非內涵上的人。
要是她只是一個在街上路過的普通路人,他可能會認為她算得上一個美女。但一想到她其實是個背叛朋友的剽竊犯,他就完全不覺得她漂亮,只覺得她像個金玉其外、虛有其表的戴假髮的草包。
「你遲到了。」煦晨說。而夜曉猜測他們剛才之所以要等一個多小時,是因為她要化妝、弄頭髮和選衣服。
莊月盈一屁股坐到夜曉旁邊,翹起了腿,「是呀,我的朋友都說這是我最大的壞習慣,但不知為何我就是改不了。你知道嗎?我顧著看近期很紅的那個誰模仿直播開箱的搞笑短影片,竟然看得忘記了時間。其實我沒有缺席已經很不錯了!要知道,我平時經常放人飛機的。」跟她成熟的外表不同,她的聲音聽起來稚嫩多了,就像一個甜甜的小女孩似的,「真的是許久不見了,為甚麼會突然想跟我聚舊呢?事先聲明,我絕對不買保險的哦!哈哈!」她一邊打量周圍的裝潢,「這裏挺漂亮的,就是感覺缺了點甚麼,也許是缺了個有格調的打卡位⋯⋯」
「讓我猜猜缺了點甚麼,也許是牆壁上缺了妳的自拍照。」煦晨懶洋洋地以應酬的腔調說,「咖啡還是奶茶?」
「拿鐵還是卡布奇諾好呢?」月盈顯然沒意會到煦晨在嘲諷她,她點完咖啡,才留意到旁邊的夜曉,「這個⋯⋯髮型像披頭四的𡃁仔在這裏幹甚麼?」
夜曉可以把關於他髮型的那句評論當作是讚美,但他實在不喜歡被人叫作「𡃁仔」。
「我們是日葵的朋友,妳還記得明日葵吧?我們是來問妳關於日葵的事情的。」煦晨把沖泡好的泡沫咖啡放到月盈桌上,但她沒有拿起來。
月盈以驚愣的眼神瞪著煦晨,突然聽見日葵的名字,似乎讓她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回應。但她很快就緩過來了,把視線轉移到別處,嘴角勾起一抹微笑說道:「原來是為了明日葵的事而突然約我出來。但這人怎麼會是她的朋友?她可沒有弟弟。」
「我是苗夜曉,我現在住在日葵的舊居裏。」夜曉把預備好的說辭完整地道出:「三個月前,我在日葵家的閣樓找到了她的小說和詩歌,然後我就把它們逐一發佈到網絡上。但是有某個人,想必是妳的粉絲,在她其中一首詩〈王國〉底下的留言區裏說她的詩很像妳的得獎作品。我上網去查了妳的得獎作品〈島〉,那確實和她的〈王國〉一模一樣。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夜曉很感激自己在問出這條問題的時候沒有顫抖不已,而煦晨則翹起了手臂,等待月盈回答。
面對突如其來的質問,月盈倒顯得非常淡定。「你就是為了這咸豐年前的事兒而專門約我出來嗎?」她看向煦晨,又看向夜曉,「還有,這到底關你甚麼事,你才十二歲吧?」
「妳回答他的問題就是了。」煦晨說,依然抱著手臂。
「看在老天的份上,老實說,我已經幾乎不記得那首詩是怎樣的了。」月盈以一種輕鬆的語調說:「我代我的粉絲向你道歉,那當然不是日葵抄襲我的,我真抱歉他那樣說。但也不是我抄襲她的,如果你們是在懷疑這個的話。那首詩,其實是我和她共同創作的。但報名參賽的時候,當然不可能兩個人的名字都寫上去,我們只能以其中一人的名字來參賽。結果得獎以後,她因為自己的名字沒有被算上,而生起我的氣來了。我並不怪她,雖然我們當初已經說好了。但她依然生氣,我也能理解她。所以事情就是這樣而已。」
「共同創作?」煦晨茫然地看向夜曉,後者跟前者一樣,沒料到月盈會這樣說。
「妳說謊。」過了一會兒,夜曉才反應過來,「要是這首詩妳們兩個人都有份創作,那麼妳應該能告訴我這首詩是在表達甚麼吧?」
「我已經說了,我已經不記得那首詩是怎樣的了,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月盈說。
「要是我寫的詩獲得了文學獎的冠軍,我一定不會忘記那首詩的,更別提那是妳這輩子唯一的得獎作品。」夜曉毫不客氣地說。
「我的生活很忙碌,我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記,所以我不記得那首詩。」月盈原來甜美的表情和語氣變得極為冷淡,「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忙,所以我應該走了。」她站起來,踢著高跟鞋推門離去,留下一杯一口都沒喝過的泡沫咖啡。夜曉和煦晨目送她的背影,兩人都嘆了口氣。
「我從來就不理解那個女的跟日葵究竟有甚麼共通之處,不理解她們怎麼能夠做朋友,她們究竟有甚麼可以談得來的?」煦晨像是容忍了許久似的,「我的意思是說,她的個性沒半點真誠,她的話語毫無重點,她關注的事物毫無價值,難道不是嗎?」
「結果甚麼都沒有問出來,但我打賭她那甚麼共同創作的鬼話完全是她編出來的。」夜曉恨恨地說。
「我真希望她乾脆承認自己抄襲,害得日葵自殺。這樣我就可以直接給她一頓教訓,替日葵討回公道,然後放下這件事。」煦晨說。
「我們沒有料到她會這麼輕易就扯出那樣的謊言。雖然她面對我們的問題時很像顯得游刃有餘,但我能看出來她心裏有鬼。下次我們一定會準備好,她下次一定要說出真相。」夜曉滿腔憤懣。
「前提是有下次吧,我看她不敢再出來見我。」
「要是我天天都對著那個女的,我也會自殺。」
煦晨被夜曉的話逗笑了,他收拾乾淨杯子,拿了個牛角包給他吃。
「你覺得,日葵是一個勇敢還是懦弱的人?」煦晨突然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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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7 20:59:07
愣了一愣,夜曉便回答:「勇敢。」
「對⋯⋯選擇死亡肯定需要很大的勇氣吧。有些人覺得只有懦弱的人才會選擇以自殺來逃避問題,但要是我的話,就連自殺的勇氣都沒有。我有時候,當然只有在最灰心喪氣、最頹廢的時候,也偶爾會有想死的念頭,但就只是想想而已,我從來不敢真的去死。到頭來,我還是要對現實妥協,半推半就地過活。」煦晨這樣說,讓夜曉暗自吃了一驚,想不到像這種猶如陽光的人也會有這麼負面的想法。
「我覺得日葵是個勇敢的人,但我不是說她自殺的舉動是勇敢的。」夜曉立刻說。
「甚麼意思?」煦晨等待他說下去。
「死亡確實需要很大的勇氣。」這個他最清楚了,夜曉心想。他當初可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自殺的,那並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很少人能明白那些真的走上自殺道路的人內心究竟經歷過怎樣的交戰。
「但我更清楚的是,選擇活著,需要更大的勇氣。」這個他就更加清楚了。對於他這個曾經鼓起勇氣一死了之,但最後卻選擇鼓起更大的勇氣再堅持下去的人來說,活著真的需要更多的魄力。願意再次對世界抱持希望,需要如太陽般強大的內心力量。
「所以選擇死亡的日葵更加勇敢,還是選擇活著的我們更加勇敢?逃離現實的她是懦弱的,還是苟且偷生的我們是懦弱的?」
「我覺得日葵活著的時候是個勇敢的人,她最後的死亡並不能定義她,我們不需要界定她的死亡究竟是勇敢還是懦弱。」夜曉最後只能簡短地下這樣的結論。
「嗯⋯⋯」煦晨陷入沉思。
「嘿,活著的時候只思考活著的事情就足夠了。日葵不是懦弱的人,我們也不是。日葵勇敢地活過,我們也要勇敢地活下去。」夜曉真不敢相信他會對煦晨說這樣的話。
「嗯,你說得對。」他們總算停止了這場哲學談話。
煦晨問夜曉等會兒還有沒有事情要做,得到沒有的答覆後,就讓他把咖啡館當作自己的地方打發時間。於是夜曉在角落的書架上選了一本書,坐下來靜靜閱讀。待到天色漸暗,肚子響起咕嘟的聲響時,煦晨帶著兩塊雞蛋蘑菇餡餅在他面前坐下。
「原來你是文青。」煦晨把其中一個餡餅塞給夜曉,指了指他手上的書《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不是,這只是我隨便選來隨便看看的。」夜曉立刻否認。
「那麼就是玩音樂的搖滾青年吧?」煦晨又指了指夜曉的髮型。
夜曉笑了一笑,也沒有承認。
「你這麼酷,在學校肯定有很多女孩子撩你吧?」
夜曉幾乎被磨菇餡餅噎到,「沒有。」
「有女朋友嗎?」
「沒有。」他才十五歲耶,夜曉心想。
「有暗戀對象嗎?」
「沒有。」夜曉不想每個問題都回答沒有,這次先是仔細想了一想班上的女生,但那裏沒有一個人是他喜歡的,又想到剛認識的爾情,但他只認為她是朋友。倒是日葵的身影不知為何在腦海裏冒了出來,調侃他所有迷戀對象都是動漫人物,不過他最後還是答出沒有。
「我是異性絕緣體,沒有女孩子跟我說話的,我跟你不同。」為免煦晨再問出沒意義的問題,夜曉表明。
「怎麼可能?你比我酷多了。」煦晨笑起來。
「救命。」夜曉真希望煦晨不要再和他討論女孩子的話題,因為他真的沒甚麼好說的。
「就是頭髮長了點,黑眼圈深了點,人瘦了一點。你知不知道,可以像你這樣皮膚白皙、濃眉大眼、鼻梁端正,眼睫毛比女孩子的還要多還要長,而且臉上暗瘡不多,是有多難嗎?女孩子就喜歡你這種陰柔的類型。」煦晨說得夜曉都有點害羞了。
「才不是呢,你這種類型才是女孩子喜歡的。」夜曉覺得日葵會喜歡煦晨實在太合理了,他不禁說:「我真希望我能跟你一樣外向。」
「不用的,你不用逼迫自己成為外向的人。」煦晨換了一腔認真的口吻說:「內向的人也很酷,所以繼續做自己就行了。一定有人喜歡你的,相信我。」
夜曉吞下最後一口磨菇餡餅,怔怔地凝視煦晨。也許這話是對的,他不需要厭惡並不外向的自己,接受自己的內向已經很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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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8 17:41:36
十八、生日蠟燭
「怎樣?」苗夜曉回到磚屋的時候,幽靈日葵問。
「沒怎樣,她當然否認,我們甚麼都問不出。」夜曉說。
「我不就說了?不用浪費時間在月盈身上。」
夜曉生日的日子在迫近。
對上的三年,祖母和母親都有為他的生日做特別的準備。祖母弄了比平常豐盛的晚飯,通常有醃雞腿、炒大蝦和燒肉排骨。而母親給了他數百塊零用錢,分別在三次生日裏送了他因為長高而不得不買的新衣服、上體育課要用的運動鞋和一部電器店裏能找到的型號最舊的新手機作為禮物。
但是她們都沒有買生日蛋糕,可能是因為那並不實用。
自從父親死後,生日就只是很普通的一天,不會切蛋糕,不會進行甚麼特別的慶祝活動,只是飯菜和零用錢比平常多了點的平凡日子,也是一個提醒他沒有朋友記得他生日的日子。如果是小時候,只要有薯條吃、有氣球收,他就會特別開心。但現在,就算有蛋糕吃,他也不覺得自己就能高興起來。
而這次的生日,是一個上學日。到時候,他大概也像往常那樣起床、上學,度過沒一個同學跟他說生日快樂的一天,放學回家接受一份能夠預期的生活必需品作為禮物,然後甚麼事都沒有做就渾渾噩噩地過完他十六歲的生日,就很像他這天並沒有比以往成長了一點點。
最後,雖然還是覺得焗蛋糕的主意很愚蠢,夜曉還是照日葵說的去做了。他特地到超級市場購買材料,回家的時候抱著沉甸甸的麵粉、奶油和一大堆水果。
他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田婆婆,對方問他買這一大堆東西打算做甚麼,得知他要做蛋糕以後,她非常鼓勵,並告訴他她經常烘培,所以有甚麼問題都可以請教她。
把材料都放到廚房後,夜曉才想起家裏沒有篩子和攪拌器等烘培用品。在日葵的提議下,他決定問鄰居借。田婆婆非常熱情,一口就答應借給他,並邀請他乾脆把材料拿過來,在她的廚房裏製作蛋糕,她會親自教他怎麼做。他覺得這比他自己跌跌撞撞地嘗試靠譜多了,所以同意了這個方案。
於是夜曉用了生日前夕的週末下午,待在田婆婆的廚房裏,在她的指導下和她一起攪拌麵團、切水果和裝飾蛋糕。她非常親切,對於有訪客到來十分高興,慢條斯理地進行著每個步驟,還拉著他說了很多不相干的東西,例如一些關於田莎蘭的瑣事。
但他並沒有不耐煩,和老人家消磨時光有一種很悠閒的感覺。烘培本身也是一項很減壓的活動,因為在進行的過程中,全副精神只專注於如何做好這件事情,不會去想其他的事,自然就有種煩惱受到擺脫的感覺。
如果不是有田婆婆的幫助,這次應該比煮咖喱的那次還要具災難性。但在她的提醒和鼓勵下,經過兩次的努力嘗試,夜曉便成功了。
他做出了一個巧克力味的水果蛋糕,上面綴滿了奶油,切成一塊塊的蜜桃、香蕉、菠蘿、草莓和藍莓則像堡壘一樣覆蓋在奶油上面。雖然賣相不怎麼樣,但雞蛋和奶油的香氣很濃郁。
原本夜曉想跟田婆婆一起分享這個蛋糕,但她說她不能吃太多甜食,知道這是他的生日蛋糕以後,堅持要他拿回去跟祖母和母親分享,於是他收拾乾淨她的廚房以後,跟她再三道謝,就捧著蛋糕回到磚屋。
不過,夜曉並不想和母親分享這個蛋糕,他不想聽見甚麼諸如是「你不如把做蛋糕的精力放在溫習上」之類的話。而要是把做蛋糕的事情告訴祖母,她一定也會告訴母親的,所以他沒有讓她們任何一個人看見他做的生日蛋糕。
夜曉把蛋糕帶到自己的房間裏藏好,吃完晚飯回到臥室時,他發現日葵正饒有興味地靠在他的蛋糕前打量。
「做得很不錯嘛!幾乎可以放在蛋糕店裏賣!」
「我之所以會做這件事,完全只為了趕快了結妳的心願。」夜曉一再聲明。
「我衷心感謝你。」日葵這樣保證,然後興奮地問:「離午夜還有一些時間,我們做甚麼好呢?」
「不知道,等待?」
「我們做一些你喜歡的事情吧,畢竟是你的生日嘛,你說了算!」
最後夜曉用電腦播了一套電影,那是他父親最喜歡的電影《阿甘正傳》。自從父親死後,他不斷翻看又翻看,漸漸變成了他最喜歡的電影。現在日葵和他一邊看一邊討論。
「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夜曉不自覺地跟著電影中的人物一起念出這句台詞。
「所以就像是一份禮物。」日葵說。
「但我不覺得是禮物,大部份的巧克力都是苦的。」
「但總有那麼幾顆是甜的。」
「我的那盒是全苦的。」
「你確定?你真的這樣認為嗎?一顆甜的都沒有?」日葵問。
「好吧,是有一些是甜的。」夜曉想了一項,說道。
雖然電影接近兩個半小時,但看下去的時候卻感覺不到有這麼漫長。
「我能看出來你為甚麼喜歡這套電影。」播放到中段的時候,日葵說。
「是嗎?」
「夜曉,我覺得,你終究不是一個自殺的人。」日葵語重心長地說。
「為甚麼這麼說?」
「你經常擺出一副憂鬱的模樣,認為人生是個沒有希望的黑洞,但這套電影出賣你了。」日葵這樣說。
電影結束的時候,隨著悠揚悅耳的鋼琴配樂聲響起,片頭出現過的羽毛在片尾再度緩緩飄飛起來。夜曉和日葵都沒有動,依然坐著觀看黑色的屏幕上慢慢滾動的演職員名單,依然沉浸在電影若輕若重的氛圍之中。
「你知道我最喜歡這部電影的甚麼嗎?」日葵說。
「甚麼?」夜曉問。
「我喜歡那根羽毛,那彷彿代表了生命的意義。我們就像那根飄泊的羽毛一樣,無法預知和決定人生將會有甚麼際遇,但我們能做的是以安然自若的態度面對一切。」
「你當然能像羽毛一樣在空中舒展地飄來飄去。」夜曉心想。
「不用把人生想得太複雜和沉重,我們畢竟只是羽毛。」
離午夜還有一點時間,夜曉播起了他很喜歡的其中一個樂隊的演唱會片段,把酷炫的結他演奏聲和氣勢磅礡的鼓聲的音量放到最大。
舞台上兩名身材輕盈、動作敏捷的結他手一邊跳動一邊撥彈電結他,肌肉結實的鼓手大力地揮動鼓棍敲擊架子鼓,披著長髮的貝斯手使勁甩頭。主唱的身上沒有華麗誇張的舞台服飾,而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色上衣和一條黑色高腰長褲,完美體現出她修長高挑的身材線條。
她站在舞台中央,拿著麥克風高舉著手,以像表演戲劇一樣的優美而澎湃的肢體動作,配合著她高亢激烈的歌聲。她雖然衣著簡單,而且是舞台上唯一的女孩子,但卻彷彿是全場最強大的王者。舞台下塞滿了成千上萬手舞足蹈的觀眾,不斷地揮舞著熒光棒,為台上的表演者歡呼喝采。
「這真是一場很有力量的表演呢。」日葵說。
「是呀,他們是八九十年代風靡一時的樂隊,在他們活躍的十年間推出了七個專輯。他們最出名的就是他們的女主唱,她為樂隊所有的歌曲作曲填詞,可惜她後來因為患癌而離世了。這是他們最後一場演唱會,也是他們樂隊生涯最棒的一次演出。在演唱會結束沒過多久她就離去了,當時她才三十二歲,甚至還沒結婚。」夜曉在日葵觀看表演的時候在旁介紹著。
「這樣啊。」日葵黯然神傷,「可是她看上去不像是在生病。」
「對吧?她表演得很好,看上去精神抖擻、充滿幹勁,又有那麼多的舞步。但事實上,她當時正強忍著疾病的痛苦和折磨,盡可能地在死前獻出最精彩的演出。」
日葵沉默地注視著屏幕上不斷閃耀的人影,注視著女主唱揮動手臂、抖動長腿、甩動長髮、變動姿勢、不斷走來走去的身姿。她以響亮的歌聲為人們打氣,以琅琅上口的歌詞訴說著熱血和勵志的故事,全場的人都跟著她歌唱她所寫的史詩。
她是一個將死之人,但身上卻散發著最強的活力和生命力,點燃著整個舞台,點燃了無數觀眾的心,也點燃了日葵。
夜曉發現日葵沒有答話,轉頭看向她,驚訝地發現日葵的眼眶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盈滿了淚水。她一邊注視屏幕上的演出,一邊無聲抽泣,讓淚水流下臉頰。
「怎麼了?妳怎麼哭了?沒事吧?」夜曉忙問,伸出手觸碰日葵的臉,輕柔地幫她擦眼淚。
此時,演唱會的片段播完了,笑容滿臉的女主唱對觀眾席的人海揮揮手,淡出了舞台,畫面慢慢轉黑。夜曉注視著哭泣的日葵,等待她說話。
「我只是在想,為甚麼我喜歡的偉人和英雄都孤獨地英年早逝。最偉大的作家、最偉大的詩人、最偉大的畫師、最偉大的演員、最偉大的歌手、最偉大的音樂創作者,他們要麼被殺,要麼自殺,要麼死於絕症,要麼死於意外。」日葵說:「就很像他們用自己的作品、歌聲和歌詞影響了生命以後,拯救了別人以後,為所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後,他們⋯⋯他們就任務完成了,他們就死了。」
夜曉說不出話來,他沒想到這麼個演唱會的片段會讓日葵起這麼大的反應,最後他只能吐出:「起碼他們留下的作品永存,他們永遠活在人們的心中。」
「我只是忍不住想,要是他們還未死的話,要是他們不是死得這麼早的話⋯⋯想像一下,他們也許還可以做更偉大的事情。」日葵這樣說,讓夜曉開始覺得她是意有所指。
「我只是覺得,這真的是一個很堅強、很偉大的演出,讓我很感動。為甚麼這麼才華洋溢,最終卻獨自一人地死去?她實在死得太年輕、太孤獨了。生活讓她痛苦不堪,她卻一直不放棄,堅持到最後一秒。因為她知道她還有事情要做,她還要繼續用自己的作品和演出改變世界。」顫抖的淚光依然在日葵眼中閃爍。
原本夜曉還想深入地追問日葵話裏的意思,但她很快就緩過來了,她說:「快要午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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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8 17:41:56
臨近午夜,夜曉在日葵的提醒下,拿了把刀準備切蛋糕。
「你還沒有點蠟燭和許願!」在夜曉把刀舉到蛋糕上方時,她急忙制止他。
「別這麼麻煩了吧!」夜曉皺起臉抱怨。
「一生人只有一次十六歲生日!」日葵非常認真和堅持,「快去拿那支香薰蠟燭出來點一點!」
說不過日葵,夜曉只好掏出他前幾天在自製蠟燭工作坊製作的香薰蠟燭。那當然不能插在蛋糕上使用。但把它帶回來以後,他從來沒有點燃過它,也許現在是點燃它的好時機。
夜曉從火柴盒中取出一支火柴,往邊緣一刷,火花從火柴頭冒出。他用火柴點燃了蠟燭,日葵關上了燈。
「真好聞。」日葵閉上眼睛,彎下身把臉探到燭光前,用鼻子深深嗅聞隱隱飄出的香氣,「讓我猜……薰衣草,接著是雪松木,還有一點鬱金香?」
「你真厲害,全都聞得出,你覺得這個氣味怎麼樣?」夜曉看著火光穿透日葵半透明的臉,照射到牆上,看著光影在上面跳躍。
「嗯⋯⋯」日葵依然閉著雙眼,陶醉在香薰蠟燭的香氣中,「它很香,很清新,很優雅,讓人覺得很平靜,很舒服。就像身處於森林之中似的,而這個森林中央有一片被陽光照射的草地,那片草地是一片開滿花朵的花田。」
「我想做一支妳會做的蠟燭。」夜曉搔了搔頭,「你會不會覺得這樣很奇怪?」
日葵張開眼睛。夜曉正注視著她,她也注視夜曉。空氣靜默著,兩張臉孔在搖曳的燭光照射下忽明忽暗。
「你當然很奇怪。」在短暫的停頓後,日葵補充:「是酷的那種奇怪。」
夜曉笑起來,希望蠟燭的光線照不出他臉上的緋紅,也很慶幸在這昏暗的光線下,他得以睜大眼睛直視日葵的臉,觀看她靈動的雙眼,和從耳朵後面垂落下來的髮絲。日葵也直視著夜曉,雙手托住兩邊臉頰,歪頭看著他。好一會兒,他們只是這樣看著彼此,沒有說話。
「我喜歡這個氣味,很感謝你為我製作了這支蠟燭,我真的很喜歡。」最後日葵打破了沉默。
夜曉低頭凝視著搖曳的燭光,「可惜它最終會燃盡。我想⋯⋯我既捨不得吹熄它,又不忍看它消耗殆盡。」燭光給他的臉添上傷感的陰影。
「但它在燃燒的時候很燦爛很精彩,它點亮了四周,在漆黑中為我們帶來光明和溫暖,為周圍留下一股久不能散的香氣,這樣就足夠了。」日葵靜靜地說。
夜曉把視線從蠟燭轉移到日葵的凝視中,燭光在兩雙眼中跳動,她的話讓他深受觸動。日葵的人生,對於他來說,就像這支香薰蠟燭。那麼他,能否也像她這樣漂亮地燃燒?
「祝你生日快樂,夜曉。」日葵的聲線像蝴蝶搧動的翅膀。
「謝謝你,日葵。」
「許願,然後吹熄它吧。」
夜曉的表情變得遲疑。他一直認為生日沒甚麼好慶祝的,不過是死亡的倒計時,他有時還希望自己不曾誕生。至於生日願望甚麼的更是騙人的,他許久沒許過甚麼願了。隨著年歲增長,他愈漸覺得,似乎他越渴望某樣事情就越得不到它。所以他從來不敢許願,因為不想失望而不敢期望。
看見夜曉對於慶祝自己的生日還是感到抗拒,日葵繼續說:「你活了十六年了,即使經歷了那麼多的挫折和磨難,你還是活過來了。我覺得你很厲害,起碼比我厲害多了,我還沒到十六歲就死了,而你能一直挺到現在,你不覺得自己已經很厲害了嗎?所以,你應該肯定和欣賞自己一直以來的掙扎和努力,既然生日就獎勵自己吧。」
夜曉點了點頭,他低頭凝視自己的手臂,伸出另一隻手輕輕地、慢慢地撫摸手臂內側皮膚上微微凸起的長條形疤痕。他閉上眼睛,默想了一會兒,思考該如何許願。
「我希望我……不要再在自己身上留下另一條疤痕了。」夜曉誠心地在心中默念。他睜開眼睛,吹熄了蠟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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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9 13:53:36
十九、遺書
苗夜曉起床的時候,因為昨夜所做的事而感覺格外精神和充實,他甚至不在乎今天有沒有別的人記得他的生日。
「又大一歲了,是不是?話說,你該剪一下你的頭髮,你這樣真的不會被學校記名嗎?」下樓梯吃早餐的時候,夜曉發現他的母親還沒有出門上班。她往他手裏塞了封紅包,「今天難得有一天假期,我等會兒要吸塵和抹地,順便幫你收拾一下你的房間。」
「不用!不用了,您不用幫我收拾我的房間。」夜曉忙說。
「清潔一下還是要的,不然你自己來清潔嗎?」
「不用理我的房間。」夜曉非常堅定。
「好吧,我給你買了禮物,你放學回來拆吧。」母親說。
「謝謝。」
「我幫你把禮物拿去你的房間。」母親站起來。
「不用!放在這裏就可以了,我回來會拆,謝謝!我要出門了,不要走上我的房間。」夜曉急忙制止自己的母親走進他的房間,然後往書包裏塞了塊麵包就出門上學去了。黑仔送了他一段路,直至他走過吊橋,牠才停下。
所有人都知道這天是萬聖節,但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天是夜曉的生日,不過他的心情還是不錯。班上有位女同學給每位同學都送了一顆萬聖節糖果,連夜曉也沒有漏掉,讓他頗為驚喜。他給她道謝的時候,幾位旁觀的女同學像傻瓜一樣吃吃竊笑,他懷疑是不是自己開口說話的樣子在某程度上很好笑。
鄰座的阿光在午休的時候逼迫大家聽他唱歌,讓教室笑聲不斷。夜曉覺得他唱得還不錯,但又覺得他有點滑稽,所以他也忍不住偷笑起來。除了巫老師的數學課跟平常一樣漫長以外,這天的其他時間過得特別快,眨眼間便放學了。
離開校門以後,路上的學生都在討論要去主題公園的哪個鬼屋玩,夜曉只想快點回家找幽靈日葵。當自己的家已經是鬼屋的時候,他還需要去主題公園的假鬼屋嗎?當自己的家裏已經有一隻鬼魂,他還需要去找假的鬼魂嚇自己嗎?他心想,不知道她在萬聖節會不會跟別的幽靈開派對。
夜曉如往常那樣,一到車站便打開手機查看新消息。他為發佈日葵的畫作而開設的社交帳戶收到一條私人訊息,他好奇地打開來看,發現聯繫他的並不是假帳號、商業用戶或者廣告。
你好,這些圖畫很漂亮,請問是明日葵畫的嗎?
夜曉很是驚奇,他沒有在這個帳號透露任何日葵的資訊,只是把她的作品一股腦兒全部放上去而已,一句說明文字都沒有,這個人是怎麼知道這些是她的畫作?
夜曉點開對方的帳戶頁面,帳戶名稱是「hoping_fan」。頭像是一個用原子筆掃描的女人的背影,他猜想對方是個女的。但她的帳戶是私人帳戶,所以他看不到更多的資訊。不過他發現林煦晨也有追蹤這個帳戶,難道她是他們的中學同學?
「是的,妳是怎麼知道的?」夜曉回覆訊息。
帳戶立刻上線,對話頁面很快便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夜曉等著,但對方輸入了很久都沒有發出訊息,一直都在輸入中。在他開始懷疑她究竟是打算永遠不傳出她輸入的訊息,還是正在給他寫一篇論文的時候,一段正方形的文字訊息終於彈了出來。
我果然沒有猜錯!我一看到這些畫作,就覺得筆觸很眼熟,看上去很像日葵畫的東西!我是她的中學同學,和她一起選修視覺藝術的。請問你是她的朋友嗎?為甚麼你會有她的作品?
夜曉真喜歡對方這種傳訊息的時候資訊詳盡完整的敘事模式,他也立刻回覆對方:「我其實只是一個無意中發現了日葵的畫作的無名小卒,我搬進新家以後,在閣樓發現了這些圖畫,覺得很漂亮,所以就決定放上來讓大家看。」
經過一番輸入中,新的訊息很快彈出來。雖然對方的言詞看上去頗為健談,但夜曉猜測她現實中應該是個很文靜的人,只有這種人才會在跟人傳訊息的時候條理分明,不只沒有錯別字,連錯誤的標點符號都沒有。
我真高興你這麼做,也很慶幸我發現了這個帳戶!再次看到日葵畫的東西,真是讓人懷念呢!
巴士來了,夜曉上車以後,繼續發送簡訊。
「妳跟日葵是朋友嗎?」夜曉傳出訊息,然後又發出第二條:「妳叫甚麼名字?」
我叫范可萍。我不知道我和日葵算不算朋友,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我們每次上美術課都一起坐,我想我們算是朋友吧?
「范可萍?」夜曉心想:「日葵的日記裏好像沒有出現過這個名字,我想妳們不是太熟。」然後他又想到,這位范可萍會否知道跟日葵的自殺案有關的事情?
「聽說日葵是自殺而死的,這真讓人難過,妳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嗎?」夜曉反覆斟酌用詞,最後傳出訊息。
不同於剛才的長篇大論,這次對方的答覆非常簡潔——
是的,我知道。
夜曉感覺他的心臟快要跳出他的喉嚨,他按耐住激動的心情,顫抖著拇指在鍵盤上敲打文字。不等他發出追問的訊息,對方很快就接下去,傳出第二條訊息——
是我殺死日葵的。
夜曉呆瞪著屏幕上駭人的文字訊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嘴不自覺地張大,手指變得僵硬,一股寒意竄上他的背。見對方遲遲沒有新的訊息,他只能以「???!!!???」的標點符號來追問。
對方又開始輸入中了,夜曉平息靜氣地等待她的訊息,他感覺到他的心臟在飛快地跳動。但這次對方又是輸入了很久,夜曉都快等瘋了。這突如其來的轉折,所衍生的完全無法預測接續會如何進展的等待和懸念,真是太折磨人了。過了十五分鐘,一大篇文字終於彈了出來。
其實是這樣的,日葵跟我是在美術課上熟起來的。我們每次上課都坐在一起,有時放學後還會一起留在美術教室。我們曾經是朋友,直至我毀了我們的友誼。我聽信了另一個同學的話,那個同學是日葵最好的朋友。她告訴我自從她贏了某個比賽以後,日葵就非常嫉妒她,總是暗中欺侮她。她還告訴我,日葵經常在她面前數落我的畫功。我不知道日葵是不是真的這樣,但好多女同學聽了她的話後都不再和日葵來往。我本不該輕易因為別人的話而疏遠日葵的,但當時所有女生都孤立日葵,害我也不敢跟日葵說話。我怕自己會成為下一個被眾人排擠的人,所以我也默默成為了霸凌者之一。後來的美術課,我沒有再和日葵一起坐,日葵也沒有主動找我。不久以後,日葵就自殺而死了。我想是我害死了日葵,要是我沒有輕易受人唆擺,我也許能夠讓日葵繼續活下去。而我沒法把錯推到別人身上,因為是我自己選擇聽信別人的話的。我等於是殺死了日葵,這都是我的錯。
夜曉用了一些時間才消化掉這段話的好幾個訊息。最後,雖然他覺得自己能夠猜到,但他還是問:「那個帶頭杯葛日葵的同學是莊月盈嗎?」而預期的答覆來得非常快。
是的,你怎麼知道的?
「莊月盈剽竊了日葵的詩作,因此而和日葵反目成仇。我猜她肯定是害怕日葵會把這件事告訴別人,所以先下手為強,潑一大堆髒水,到處散播謊言、搬弄是非,慫恿大家仇恨日葵。她為日葵建立了心胸狹窄、表裏不一、喜愛說壞話的形象,便沒有人再願意和日葵說話。這樣就算日葵跟人說出她抄襲的真相,也沒有人會相信。」夜曉憤怒地敲出這些字句。
原來是這樣嗎?我不知道這些事⋯⋯
「所以你沒有殺死日葵,是莊月盈殺死了日葵。」下車了,夜曉一邊繼續低頭傳簡訊,一邊慢慢走路回磚屋。
不管莊月盈怎麼說,我都不該輕易因為她的話而疏遠日葵,所以最錯的還是我。這十年來,我沒一秒不在後悔。要是我當初主動跟日葵說話,也許她不會選擇自殺。
「不要太怪責自己,起碼妳現在勇於坦白這些,這真的是一個很高尚的舉動。」夜曉覺得雖然可萍中學的時候因為膽小懦弱而輕易受人唆擺,但她現在作風正派,勇敢承認自己的錯誤,讓他重拾了對人性的信心,所以他願意安慰她。
謝謝你這麼說,也很謝謝你願意聽我說這些。如果日葵還能聽見的話,我真的很想跟她說對不起,我寧願死的人是我而不是她。這十年來我都一直覺得很內疚和慚愧,良心深受責備,現在說出來感覺好像好點了。
夜曉突然想起日葵墳墓上的那朵向日葵,難道那就是可萍留下的?
「日葵墳墓上的向日葵就是妳送的吧?」夜曉問。
甚麼向日葵?我沒有給日葵的墳墓送過向日葵欸,你在說甚麼?
「如果不是妳,那究竟是⋯⋯」
夜曉到家了,剛走進家門,還在低頭輸入回覆的字句,手機就突然被奪走了,只見母親正叉著腰站在門口等他。他抬起頭,母親一把將一張皺巴巴的紙塞到他眼前要他看。
「這是甚麼?」母親來勢洶洶地質問。
夜曉定睛細看紙上寫的東西——「在世人讀到這張字條時,我早已死了。但我想讓人們知道,我現在已經脫離苦難,獲得自由。我希望我的死會為這個地方造出一點改變,我敢於面對死亡,是希望自己成為最後一個被體制迫死的犧牲者。」這赫然是他的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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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9 13:54:06
「這⋯⋯」夜曉結結巴巴地囁嚅,他一時不知該作何解釋。
母親拿開紙張,眼神以前所未有的凌厲瞪著夜曉,兇巴巴地質問:「這是甚麼?你寫的遺書嗎?你要自殺嗎?」
「我⋯⋯那只是寫來玩玩而已⋯⋯」夜曉吞吞吐吐地咕噥。
「『寫來玩玩而已?』很好玩嗎?你覺得寫遺書是很好玩的事?你認為你亂說要自殺是一種玩笑?你以為這是可以開玩笑的嗎?」母親怒氣沖沖地哇哇大叫。
「等等⋯⋯」夜曉突然反應過來,他生氣地反問:「您偷進我的房間?亂翻我的東西?」
「是的,我進了你的房間,怎麼了?」
「我不是說了不要進去我的房間嗎?」一股灼熱的憤怒從夜曉的胸腔冒起,直衝他的腦門,讓他渾身發抖。
「幸好我進去了,並翻到了這個,不然天曉得你在那個房間裏是想搞甚麼鬼?」
「我簡直不敢相信!」夜曉氣得大吼大叫起來:「您亂翻我的東西還理直氣壯!我說了不要進去我的房間!您偏偏就要這麼討厭!闖進去亂翻亂找!打探我的隱私!」
「我不打探你的隱私,我怎麼知道你說你要自殺?」母親抱起她的手臂,被夜曉怒吼,只讓她變得更加兇悍,「你倒是給我解釋一下,為甚麼你有事情不跟我說,卻自己寫起遺書來?」
「跟您說?」夜曉不禁失笑,她侵犯他的隱私以後不認錯,還氣勢洶洶地多管閒事。
「是的,跟我說!」母親一邊說話一邊用力揚夜曉的遺書,「你給我解釋一下,你為甚麼要自殺?是甚麼體制逼得你想要自殺?」
「對著您!誰都想要自殺!」夜曉氣得破口大罵,他再也無法忍受了。
「甚麼?甚麼?對著我,誰都想要自殺?」母親挑起了眉毛,「我把你養到這麼大,你對我說這些?你試試再說一次?」
夜曉甚至想都沒有想就讓胃裏的話衝口而出:「對著您讓我想自殺!」
母親眨了眨眼睛,她的聲線變得輕柔,「是嗎?所以你認為你的人生很痛苦是嗎?只因為要對著我?天吶,你對人生真的一點概念都沒有。你們這些年輕人,輕易就揚言要自殺。你以為你這樣就已經很辛苦、很多煩惱了是嗎?以前的人吃的苦比你更多,有像你這樣的嗎?你不曉得有多少人希望過上你的生活,你不曉得有多少人連念書的機會都沒有,連自己的房間都沒有。你試著想想我吧,我每天天還沒亮就要爬起來,上班的時候受人的氣,放工以後還要伺候你,我為的是甚麼?我每天身水身汗掙錢⋯⋯」
「是了是了,誰不知道您犧牲很大?您每分每秒都在提醒我!」夜曉不屑地道。
「我這麼做,」母親提高了說話的音量,「只為了讓你讀好你的書,你就連讓化學測驗卷合格這麼一件小事都做不好!」
「我根本不想讀化學!那是你要我讀的!我根本不喜歡!」夜曉高聲大嚷,他知道他即將爆發了,堆積已久的憤懣即將緊隨已經見光的秘密順勢爆發出來。
「樣樣事情要你喜歡嗎?那你將來打算做甚麼?到街上乞食嗎?您老爸已經死了⋯⋯」
「噢!拜託!別再在我面前假裝關心我的未來了!收起您那副處處為我著想的虛偽樣子吧!您內心真正想要些甚麼,我根本一清二楚!」夜曉尖刻地打斷母親,嘴裏的話如機關槍般一發不可收拾地噴發:「您想我飛黃騰達,有份高薪厚職,買間豪宅讓您享清福,每月把整份薪水都拿來做家用,好讓您盡情吃喝玩樂和到處向別人炫耀嘛!這就是您從我身上想得到的東西,您以為我看不出來嗎?但是您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甚麼嗎?您從來沒有問過我想要甚麼!您從來沒在乎過我的感受!您知道爸爸真正想您怎樣嗎?您甚麼都不知道!要是他看見我被您這樣對待,他會怎麼想?」
「你這樣想我?我是你媽媽!你怎麼可以這樣想我?」母親被夜曉的話激得臉龐瞬間失去血色,蒼白的嘴唇蠕動著,不知要說甚麼,片刻以後,才遲緩地吐出虛弱的反駁,「你真是太無知了⋯⋯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混帳⋯⋯我倒想知道你喜歡甚麼?你想要全世界的人都來在乎你的感受是吧?最好每天都不用上學,天天只需要吃飯、打機和睡覺是吧?」
「別再說話了!每次聽見您說話,我就想自殺!」夜曉尖聲大叫。
「自殺!」母親再度揚起夜曉皺巴巴的遺書,「就你那點破事兒、那點瑣碎的小煩惱,你就要生要死,說要自殺?」
「您看!這就是為甚麼我不想跟您說話!這就是我甚麼都不會跟您說的原因!」夜曉大喊,抓過母親手中的遺書狠狠地扔到地上,然後衝上樓梯。
「你要去哪裏?你快給我下來!別再給我耍這種小孩子脾氣!」母親一邊說一邊追上前,「苗夜曉?站著!你給我冷靜⋯⋯」
「喔!閉嘴!閉嘴!」夜曉歇斯底里地大喊:「您是要把我逼瘋才高興吧!我恨透您了!」他停下來回頭憤怒地瞪著自己的母親,怒吼的聲線大得有點沙啞,「就是您讓我很想死!我希望您不曾生我出來!您這個神經病瘋婦!」
「砰!」的一聲震動整棟磚屋的巨響,夜曉狠狠地甩上房門,隔絕了自己的母親。
「好啊,你把我送你的生日禮物還給我!」母親說,聲線非常顫抖。
夜曉打開門,把還裝在結他盒裏的電結他狠狠地扔了出去,再度用力地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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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20 19:48:01
沉默在咖啡館裏蔓延,當月盈再度開腔時,聲音非常虛弱,「但我不是故意的,我從來就不是故意想害死她!造成這樣的局面,從來不是我的本意!她為甚麼要自殺,為甚麼要這麼做?我不知道會這樣,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沒有人能夠想像我有多後悔!我搞砸了,那明明只是很小的一件事而已,為甚麼最後會弄成這樣?」
夜曉面無表情,成功迫使真兇認罪的快意,並沒有預想中那麼強烈。而煦晨則繼續抱著手臂,皺眉聆聽。月盈吸了吸鼻子,深呼吸了好幾下,終於讓自己恢復冷靜。
「我認為妳應該離開了。」最後,煦晨說。
煦晨沉默無言地看著月盈拿起手提包,低著頭飛快地離開咖啡館。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說話,對夜曉問道:「你是怎麼知道墓地的向日葵是她留下的?」
「我能看出來。」夜曉雙手插著衛衣的口袋,望著月盈漸行漸遠的背影,但又似是在看著別的甚麼人。
「你能看出來?」煦晨非常不解。
夜曉說:「有一些人,是會用外表的強悍來掩飾內心的脆弱。當她們遇到過於悲傷的事情時,會裝出冷酷無情的模樣,來遮蓋不想被人發現的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