睇到好sad, 諗起老豆
你第一次看見他,他坐在客廳的藤椅上,那一組五張,圍著一張藤製圓几,他坐的那張藤椅正對著一架十四吋黑白電視,見你進來,他瞪著小小螢幕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是他電視看得太入神,無法騰出心思向來客招呼;若依你如大和民族般多禮的性子,那麼那不似好客鄉親的行為未免有些詭異。
後來你對這屋子、這一家人有些認識,發現他那不動的姿勢才是自然,和這周遭的環境相配。
譬如距離經濟起飛的六零年代已有一段時間,政府主農政的官員也一天到晚強調「富麗的農村」,可是這戶農宅仍維持十分原始的農家型態。可是這戶農宅仍維持十分原始的農家型態,吃自家的米,自家的菜,自家養的豬的肉,傳統的農業社會不就是如此自耕自足?只是在現代工業社會能自給得這麼徹底還真不多見。
再譬如,相對於都市公寓寬敞許多的屋內,竟然沒有廁所。浴室是搶了廚房一點空間,於是你用大灶澆開了水,方便直接提進浴室,再把一旁的木板扶正,那就是門了,如此簡陋。這麼說,那位於屋外的廁所也不算什麼了。
花了這麼多口舌述說那讓你一夜都不肯住下的地方,只是為了說明當你的未婚夫聽到你的抱怨,殷勤地摟著你說,就為我住一夜吧,這可是我生長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時,你的淚水為何止不住地潸潸而下。
你當然只肯過一夜。隔天你帶著諸多疑問離去。走進這戶傳統農家前,未婚夫指著大馬路前的茂盛水田,說,從這兒到那兒那兒,都是我們家的,還有溪邊那一片望不見盡頭的蓮霧園,還有養蝦池等等,只要其中一兩項,都可算是富麗農家,那麼為何不生活得舒適些,至少,在屋子內蓋個廁所吧。
你終究會知道關於孤獨的理由。
你們的婚宴上他並未出現,他應該來主持婚禮的,但是那時原來尚稱美滿的家庭已經有了變化,他結縭三十多年的妻子離開他,說是孩子大了,她為家庭作的犧牲該是終結的時候,她要去追求自己的人生。為免婚禮因這對不合的老夫老妻而氣氛尷尬,所以得知他不出席時,大家不約而同鬆了一口氣。你並不知道你們杯酒觥籌、幸福無限時,他起個大早,正試圖從那荒僻的農村出發,先是追著客運車冒黑煙的車屁股,氣喘吁吁好不容易趕上老舊的客運車,車子晃盪四十分鐘來到火車站,再搭一小時才有一班的小火車到大城市轉搭北上快車,希冀火車不要誤點才能趕上他兒子的婚禮。
當你們被同事們促狹共飲一杯莫名滋味的交杯酒時,他在中部大站下了車,繞著彎彎曲曲的地下道走到對面月臺,靜靜等候下一班南下的火車,這時候不必非快車不坐了,反正無論如何都到得了家,回家的路雖長總不比人生路漫長。
你沒有問那婚宴上空著的主婚人位子,有些答案知道了並不比不知道好,但是當熱鬧的婚宴到了終曲,看著歡鬧之後的寂寞,他那靜靜坐著動也不動的身影竟然和滿地的碎紙殘羹一起侵占了你的記憶。
丈夫告訴你,他是多麼聰明的人。小學全校第一名畢業,如果像前輩畫家一樣偷偷離家,遠赴異邦,先讀高等學校再進醫學院、藝術學院或商學院,於是返鄉時便可當醫生、畫家或企業家,但是他不能,他是家中長子,有四、五個弟妹要拉拔。他只得背起形狀神似枝仔冰筒的藥筒下田噴灑農藥,噴完水田噴蓮霧園,噴完農藥還有河邊的鴨子要餵、還有蝦池要照料。,他珍惜那辛苦掙來的每一分錢。這些錢讓大弟念商學院,二弟拿了資本蓋一座養豬場,小弟在東部買了一座山自給自足,也為兩個妹妹覓得良好歸宿,備妥嫁妝歡鑼喜鼓出嫁。
眼看他的人生任務快完成了,那蟄伏二十年的雄心壯志卻一夕復甦,他想接續起年輕時的夢想,他當然不能繼續念書,卻可以從其他方面證明他的能力,於是他養豬、養牛、養熱帶魚,種檳榔,也許是方法不對,也許是時機不對,他的每一項事業都以失敗告終。他當然很幸運,有事業有成的兄弟接濟,有家庭穩定的姐妹幫忙,這些失敗的虧損他承受得起,他承受不起的事是,他得靠他的弟弟賞給他個差事。一切不對勁就從那時開始。
孤獨並不僅是文學家習於抒發的題材,也是心理學家頗費筆墨研究的主題,不管他們怎麼闡釋、分析,至少你同意「孤獨是人生的基調」。那種與生俱來的孤獨感並不陌生,你記得你很小時向母親伸出需索的手,卻等不到一隻溫暖的手回握;你記得所有在田野獨自戲玩的時光;你記得每一次在熱鬧的人群那不由自主的冷寂;你記得你在「有伴的孤獨」過程中如何學習和自己相處。可以說,你很習慣孤獨,你只是不習慣和孤獨的人共處。
婚後,你和丈夫回家。農家還是農家,少了女主人打理,似乎更加破敗。你必須擔起振衰起敝的工作,雖然你並不擅長。首先你把一屋子的空保麗龍便當盒丟出去;接下來你把老舊得只剩螢光點點的黑白十四吋換了大一點、新一點﹑彩色的電視機;你還燒了一頓飯,不怎麼可口,卻有家的味道。然後,你們去散步。
為什麼要去散步,這麼久了你其實已記不真切,也許是年節的氣氛,團圓佳節不都該闔家出遊嗎?也許是你覺得他在那藤椅上窩坐,都坐出一凹人形了,想必對健康有損;也許你不知要說些什麼,不經意脫口而出,我們去散步吧,他應聲而起,你來不及轉換話題。
晴日雖冷,那經冬陽籠罩整日的湖畔,迎面吹來的風卻是和暖的,但你有些緊張,就算你把身邊這人當作自己父親,也不能舒緩幾分繃緊的情緒,因為你也沒有和父親散步的經驗,一家之主為生計忙碌,總是步履匆忙,那能和你如此悠閒地踱步?
你側眼看他,和你丈夫相似的樣貌,霸氣的濃眉,粗獷的絡腮鬍,下巴緊抿透露出堅定的意志。你只和他相處半天,以為他並不難處的感覺並不準確,你只是在心中沉吟,他到底屬於那一種孤獨?英雄豪傑,心比天高,覺眾民渾濁而感高處不勝寒的孤獨;沉潛自求,自願離群索居,追求性靈的孤獨;或是殘弱老病、眾叛親離,孤苦無依……他那在夕陽光影下更顯明的,揮之不去的孤獨的暗影,到底是那一種理由?
突然,他對著迎面而來的一位婦人,對著從你們身後擦肩的男人,說:「這是我媳婦」。什麼?這是你問,在心裡問。最靠近你們也許聽到他突如其來的這一句話的路人,停下腳步,看了你們一眼,又繼續自己的路程。
「這是我媳婦」,他聽到你心裡的問話,又說了一次。你看了看他那靦腆而有幾分驕傲的神情,感覺一股熱氣衝上腦門,在眼眶邊繞呀繞,尋找出口。原來他這麼在意你,這麼在意他的人生的新角色。
你彷彿明白孤獨的理由了,你記起尼采說的,「孤獨是我的原鄉,我純粹、美好的原鄉」,既然孤獨是一種宿命,那麼再多的解釋都是沒有意義的。你讓那長著厚繭的大手握住,讓他疏散他的孤獨,伴隨那沉落下的夜幕一起散向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