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主義格局下的東亞民族構建(上)
本文為2017年9月24日在中國民主轉型研究所和普林斯頓大學中美聯盟主辦“普林斯頓中國論壇”第三期所做分享的文字版。整理者:三馬兄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5eNs7DPP8c(注:該視頻存在中斷。)
共產國際和早期馬克思主義的認知差異,主要在於列寧的帝國主義論。帝國主義論主要是一種差序格局的世界秩序觀,將世界劃分為中心和邊緣。中心的資本主義之所以沒有像馬克思預言的那樣自我瓦解,是因為工人階級加入了共同剝削邊緣地帶的聯盟,在歐洲政治上體現為社民黨和資產階級的聯盟。資本家的統治不能僅僅依靠剝削本國工人階級,而且要依靠剝削邊緣地區和殖民地,因此從自由資本主義發展到帝國主義。儘管民族主義是資產階級的虛假構建,在中心地區是反動的,但邊緣地區的資本主義同樣遭到帝國主義剝削,因此具備進步和反動的兩面性。帝國主義時代的國際革命,不能像自由資本主義時代一樣,局限於發動中心地帶的工人階級,而是要統戰和領導邊緣地區的資產階級,從帝國主義的薄弱環節入手。共產國際對伊斯蘭世界、東亞和各殖民地的政策,就是建立在這個理論之上。大多數非西方的民族國家構建,都以不同方式受到共產國際上述戰略的刺激或影響。中華民族、中國本部、漢族、少數民族、台灣和韓國等政治構建,都產生於上述鬥爭。北京政府今天的國際格局觀和內外政策,仍然深受上述構建方式的影響。
我們要注意,民族主義是近代世界國家構建的主要基礎。迄今為止,在最近五百年內,儘管民族主義有眾多流弊,但是實際上大多數已經成型的國家都是按照民族主義的構建方式和想像方式建立起來的,迄今為止我們還沒有找到可以替代它的方式。而且民族主義的產生與我們通常所說的民主 — — 也就是說政權由上層階級壟斷逐步轉到全社會共同參與的這個過程有非常密切的關係。在政權可以由上層階級壟斷的情況下,強調民族是不必要的,一般都只是說各種稱號的統治者和臣民之間的關係,很少有人提到民族。即使提到,意義也跟我們現在提到的不一樣。
民族這個概念最初產生,就是英、法、荷蘭這些比較先進、首先進入近代社會的國家試圖探索將政權由舊式的封建君主轉移到社會各階層共同參與的方法,在這個過程當中為自己尋找合法性。典型的法蘭西式民族構建強調的就是,由忠於法蘭西國王轉為忠於法蘭西國民,但是國王是實有其人的,國民,那麼誰是國民,誰不是國民呢?到底你是法蘭西國民還是非法蘭西國民?這就需要有一個定義問題。而且集體意志的產生在技術操作上是困難得多的。最後集體意志產生的過程必然跟我們所說的民主進程融匯在一起,因為最初的哪怕是共和國的政治構建雖然不見得符合我們現在對民主的理解,但它必然要把有形體的君主統治轉化為有待於定義的一個共同體的統治,然後圍繞著這個共同體的構建展開現代社會的政治進程,因此民族和民主通常是連在一起的。
無論在英國和法國,在宗教戰爭以後走向近代的幾次革命的過程中間,一般的說法都是“保王黨”和“愛國者”的鬥爭。這個“愛國者”大致上就是相當於共和主義者或者是民主主義者;“保王黨”,不用解釋,就是擁護舊式的君主統治的人。擁護君主統治的人不需要新的意識形態,他們要按照封建時代那種個人和個人的關係來安排政治組織,那麼國王和他自己的封臣、各種人民之間的關係是個人對個人的契約;而愛國者則必須用國民共同體和國民契約的概念來取而代之,因此根據國民契約的概念,就要把愛國王轉變為愛國家。
這個概念最初是非常新穎的。例如,像海地黑人起義的時候,他們最初歸附西班牙國王,理由就是,我們原先忠於法蘭西國王,現在你們要我們忠於法蘭西國民,我們知道國王是誰,但是什麼叫做國民?我們從來沒有見過“法蘭西國民”這樣的東西。那麼你們法國人既然不要國王了,好在我們跟前還有一個西班牙國王,不要法蘭西國王,我們忠於西班牙國王可不可以?這總比我們忠於一個看不見摸不著、不知是什麼的“國民共同體”要好得多吧。這就是“國民”和“愛國者”這兩個詞最初的含義。“愛國者”這個詞跟我們現在所謂的民主是有非常密切的關係的。你要取代國王,就要建立國民共同體,把愛國王和愛國民兩者對立起來。所以“愛國者”這個詞也就包含著現代人意義上的共和主義和民主主義的全部含義。
民族構建一點一點地從非法的、不被承認的狀態變成國際政治中的主流,這個過程用了幾百年時間。從威斯特伐利亞和約開始,一直到凡爾賽和約正式承認民族自決的原則,然後再延伸到近代以來的後殖民主義,這個過程直到現在還沒有停止。但是從國際協定的角度來講,1919年的凡爾賽會議是主要列強正式承認民族國家構成國際社會的主流共同體和合法性的主要來源的一個標誌性事件。在這以前,在維也納會議的時候,正統的合法性仍然是不承認民族國家的;在這以後,即使並非民族國家的政治組織也感到有必然使自己冒充民族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