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做帝國繼承人?咪搞,契弟走得摩

風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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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閒 2025-08-02 20: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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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石成金》

「滾石不生苔,點石可成金」

若一個人生來就擁有點石成金般的權力,他們會無故捨棄一切、一走了之嗎?

大順帝國的未來議長,域陀·親歌,做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選擇。

身為現任議長的長子,他竟甘願一夜之間逃離帝國首都綸殿臨,從眾星拱月的天之驕子,淪為被通緝的逃犯。

他是否失心瘋了?不見得。與他交流過的貴族都說他學識淵博,是最完美的繼承人。

這是敵國新安的陰謀嗎?綸殿臨乃龍潭虎穴,沒有通天本領,誰又敢冒險拔虎鬚?

答案只有一個:他主動出走,成為那塊抖落青苔的滾石。

但是,未經至高神使許可,擅自離開首都乃死罪,任你權勢通天也無法倖免。

那麼,這名瘦弱的黑髮青年,究竟意欲何為?

孤身踏上南下的逃亡之路後,前方等待他的會是什麼?

是大順的酷吏?是困頓的前路?還是某個值得他犧牲一切的事物……或者人?

「未經審視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

在這段旅程中,域陀遇見形形式式的人,

好人、壞人、親人……每段交錯的生命軌跡,讓他逐漸發現了真實的自我。
空降獵兵 2025-08-02 20:10:29
殺光人類!
恐虐獻祭!
風閒 2025-08-02 20:11:34
楔子

夜深未盡,大順首都綸殿臨,正神教主教堂的東廊燭火搖曳。厚重石牆將風聲與探聽的耳目隔絕於外。

一間無窗的祕密室內,三人圍坐於沉木桌前。牆上掛著大大的國徽和神徽,象徵著凡俗與信仰的雙重權威。

「稀客啊,閣下,什麼風把您吹來了?」身穿長教袍的老人誠惶誠恐地說道。

「別廢話。如果情勢不是緊急,我根本不會冒險來見你們。這消息若被其他家族知道……」一絲不苟的中年人冷聲道,語氣裡藏著不耐,他全身黑衣,身分難以辨識。

「主教堂這裡你以為沒有耳目嗎?」身披軍甲、滿身勳章的將官冷哼一聲。

「就你嘴多,穩定部總部那兒管理著多少情報啊,每個大家族肯定都在我那一畝三分地裡安插了自己的人。只要不在那兒的話,每一個間諜在哪兒我都瞭如指掌。」中年人反擊道。

「自己地盤都管不好還在自吹自擂,」軍官打斷他,「你們穩定部平常就只會出一張嘴呱呱叫,現在攤上大事了還不是靠我們和諧部解決,你們那些宣傳人員敢下鄉,還不是靠我的人護送?」

「好了好了,兩位都是國之重臣,我可得罪不起啊,還是快點回到正事吧。」老主教急忙打圓場,隨後擔憂地問道,「你們兩位這麼嚴肅……那個謠言是真的?」

「看吧,連你都知道了,」中年人嘆了口氣,「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必須秘密會面。你能想像大綸殿裡任何人得知我們正在討論此事的後果嗎?光憑猜測,首都就會陷入混亂。親歌家族會如何反應?亨利・親歌那手段……」他的聲音漸低,彷彿連說出這個名字都是在冒險。

「所以真的是議長的兒子……」主教倒抽一口冷氣,臉色發白,「這不可能……他還需要什麼?權力嗎?不可能,他只需再等一陣子就能繼承一切……或者他想要推翻——」

話未說完,一道寒光閃過。軍官的劍已抵在主教脖子上,劍身上的陣法閃爍著危險的光芒。「主教閣下,」他的聲音如冰,「你是想找死嗎?若說出那種大逆不道的話,至高神使不會饒恕你。如果今日就死的話,你的靈魂怎麼辦?」

主教渾身一顫,連忙跪下,嘴唇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軍官緩緩收起了劍。



「還是這麼蠻橫啊,」中年人冷笑道,「不愧是有幸面見過至高神使的人物。」

「夠了!」軍官厲聲道,「我們和諧部本該在三天前就派出追捕隊伍。若是如此,我早就抓住域陀·親歌了。只因為我要你們穩定部的蓋章同意,才耽擱了!」他的拳頭重重砸在桌上。

中年人不甘示弱:「你敢質疑我們的制度?任何人離開首都都必須按照標準流程獲得批准。沒有我的印章,你想讓你手下的人都變成和那個叛逆一樣的罪人嗎?」

「你——」軍官怒不可遏。

「兩位大人,」主教顫巍巍地站起身,「域陀大公子終究只是個普通人。他或許受過良好教育,但畢竟沒有正規戰鬥訓練。道路上的守衛理應能夠應付他……」

「我早就說過,」軍官冷笑一聲,「你們這些整天讀經的人早已讀壞了頭腦。他不只是『受過良好教育』那麼簡單。你可知道他擁有怎樣的才能?你聽過亨利議長的演講吧?」

主教點點頭:「是的,那些演講非常感人,甚至讓我們的一些年輕教眾甘願放棄教廷職務,加入和諧部為國效力……」

「現在想像,」軍官的眼神變得陰鷙,「那些話,換成了煽動那些賤民和雜種們的……」

主教的臉色變得蒼白。

「更不用說他在陣法上的造詣,」中年人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若非身為欽點的未來議長,他絕對能成為頂尖的陣法學者。若是那樣,我就得跟繁榮部那群蠢材爭人了。他們整天喊著食物短缺需要新技術……」

軍官眼神一凝,對中年人說,「對了,那用來募兵的東西,立即把創作者的名字改了。」

「安土?」中年人皺眉,「那已經遍布全國了,我們根本沒有足夠人手去——」

「你明白現在局勢有多危急嗎?」軍官又一拳砸在桌上,茶杯震得差點企不穩,「你可知我們面對的是何等敵人?昨日我收到的報告顯示,守衛們根本追蹤不到任何嫌疑人,你猜為什麼?因為整片區域都被濃霧罩住了!」

「大霧陣?」主教倒吸一口冷氣,「但那明明需要數小時來事前布置……」

「那是對普通陣法師而言,」中年人冷冷地說,「域陀可不是普通人。最錯的是當我向你們通報他脫逃時,你們竟然沒能在第一時間封鎖城門!」

「你竟敢怪我?」軍官的臉脹得通紅,「負責思想的是誰?別提什麼傳承部!他已經是成年人,還接受過最精英的教育。是你和你的人辦事不力,才導致今日的混亂!」

「什麼精英教育,懿美岩學院嗎?」

「他可是接班人,又不是普通的貴族子弟……」他們爭執的聲音持續了好一段時間。



一位睡不著的老修女被驚動,來到了會議室門外。

「裡面是誰?發生什麼事了?」修女的聲音透過門板傳來,「根據《仁愛書》第三章,神殿內不得喧嘩……」

「是誰?主教!」軍官壓低聲音。

「這、這位是瑪莉修女,」主教擦著額頭的汗,「她年紀大了,常睡不著,喜歡引經據典教訓人……」

「處理掉她。另外過兩天的那儀式要盡可能盛大,我們需要些東西來轉移視線。」軍官冷酷地命令道,然後他看向中年人:「主管,明日清晨我要在桌上看到蓋好印章的文件。」

「我們真有必要繼續保密嗎?」中年人皺眉道,「反正謠言已經四處流傳,若域陀再不現身,各大家族必定各自行動,到時局勢誰都收不回來。」

「主管,」軍官的聲音如刀鋒般鋒利,「你自己也說過——規則。我只確保一切在規則之內。那個叛逆違反了規則,他必須受罰。若有任何人違反了規則,控制不住自己的舌頭,我會親自確保他們得到應有的懲罰——」

他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另外兩人,「無論是貴族,還是平民。」
風閒 2025-08-02 20:12:35
第1章 無明之始


「滾石無根,縱避世千里,終難逃流轉;唯經風霜磨礪,方識其真質。」



正午的陽光炙熱無比,域陀拉低了斗篷的帽沿,遮擋著刺目的光線。他的眼睛還不習慣戶外的強光。

他坐在山南國一個小鎮的茶館裡,凝視著桌上那杯已冷卻的茶水。他的視線偶爾掠過木棚外,那裡景象單調而空曠——黃褐色的泥土覆蓋著整片大地,零星幾簇低矮的灌木正隨風搖曳。

一種不適感在胸膛裡隱隱升起。

他伸手扶住殘破的木桌,試圖壓制住那種莫名的反胃感。

不是茶水太澀,也不是因為長途旅途的疲憊,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厭惡——對一切存在的厭惡。

即使作為尊貴的大順帝國議長之子,他也無法忍受這種感覺,那種日常事物的真實性帶來的壓迫感彷彿要將他吞沒。

「有趣。」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什麼有趣?」域陀問,眉頭微微皺起。他並不喜歡陌生人靠近。

「你看著那杯茶水的神情,就像在觀察某種深不可測的東西。」男人不請自坐,將他的茶杯放在桌上,指了指域陀面前的冷茶。「但茶終究只是茶,不是嗎?」

域陀沉默片刻,終於說道:「但這東西又是為了什麼而存在呢?」

男人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這是能吃飽的人才有閑心去思索的問題……你不是本地人吧。」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域陀警覺地抬起頭,目光中多了一絲防備。

「這種偏僻地方,不會有像你這樣的人。」男人抬起手指了指域陀的衣擺。「你的斗篷雖然刻意選得粗糙,但繡線的收尾太過工整,一看就知道出自綸殿臨那兒的工匠。」

域陀仍然保持警覺,反問道:「你是誰?為什麼又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同時,他偷偷伸手進入口袋,捉住了一支頂部發著微微綠光的筆,隨時準備畫出大霧陣來逃離這裡。

「只是個流浪者。」男人回答得隨意,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在找某個答案,所以到處走走,看看,聽聽。」

「答案?」域陀不解地皺眉。

「嗯,一個答案。」男人說這句話時語氣輕描淡寫,彷彿在談論天氣一般。「你不也是在找什麼嗎?我猜,你是為了逃離什麼才來到這裡的?」

域陀沉默不語。他低頭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手,腦海中再次浮現那些奢華宴會、虛偽笑容和無盡的勾心鬥角。對比之下,手掌的線條都顯得太過真實,甚至讓他覺得自己的存在也變得荒謬。

他猛地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試圖將這些念頭壓回去。

「自由……真的能解決一切嗎?」他低聲問道,彷彿是在自言自語。

男人靠在椅背上,悠閒地望著茶館外的景色。「自由本身並不能解決什麼。它只是把選擇的權力交還給你,你運用了它,僅此而已。」

男人站起身,拍了拍域陀的肩膀。「別想太多。你能感受到痛苦,這本身就證明你還活著。」

說完,他轉身離開,身影很快消失在小道的盡頭。



「自由,就是我現在已經逃走了。」

他在心中反覆告訴自己這個本該令人欣慰的事實,卻反而感到一陣眩暈。

在這個被群山環繞的小地方,大順帝國的邊境,他的逃亡究竟有什麼意義?儘管這裡屬於山南,不是大順,但又有什麼區別?作為大順的屬國,若大順要人,山南又豈敢不交?

周圍此起彼落的談話聲。幾個村民聚在路邊,熱切地討論著。

「今年收成都還不錯啊,總算比去年強多了。」一位戴著草帽的老農笑著說。

「是啊是啊,再過三個月就是沙彌亞節了,今年總算能拿出些好點的東西來祭拜。」另一人點頭附和,臉上帶著欣慰的笑容。



「即使貴為國王,也無法阻止聲音鑽入耳中。」就像課文上說的,域陀心想。他靜靜站在街角,讓這些純樸的對話在心中迴盪。

耳邊這些真實的聲音,與記憶中首都那些鋪張宴會上的虛偽寒暄形成了鮮明對比。

他感到自己與這個簡樸的世界格格不入,路邊的古老楓樹、鄰居們質樸的面孔、遠處寺廟的鐘聲……

域陀感到一陣強烈的孤獨感襲來,彷彿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開,就像他以前也從來無法真正融入那些貴族舞會那般。

他站起身,想要逃離這種令人不安的感覺。

但當他走出茶館,看著路牌,打算踏上前往山南首都綠衣池港的石板路時,那種逃亡的重量卻變得更加沉重。

行囊雖然不多,他的腳步卻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提醒他自己的選擇,重複著那個問題:為什麼要放棄那帝王般的生活?



天色已暗,域陀來到了一個臨海的小鎮,距離他的目的地還有一段漫長的路途。

山南以鍛造之術立國,鐵匠鋪遍布四周,熔爐散發的熱浪使整個小鎮暖烘烘的。

此刻,他漫無目的地佇立在其中一間之前,耳畔迴盪著鐵錘敲打的古老韻律。這純粹的聲響與記憶中劇院的華麗樂章形成鮮明對比,卻帶來一種意外的安寧。

他駐足凝視著,心中有所觸動。然而,內心的虛無感依舊如影隨形。他以為逃離能驅散生存意義的困惑,但現在似乎更加撲朔迷離了。

夜幕降臨,山南的街道漸漸安靜下來。

域陀站在落腳小鎮邊緣的懸崖上,俯瞰著黑暗浩瀚的海洋。這片無邊無際的水域就是大順帝國影響力的邊界,也像是他內心痛苦的盡頭。

「這片海洋的寬廣,是否有如我的苦難一樣深不可測?這裡是帝國的邊緣,是否也代表著我痛苦的終點?」這個問題在他心中迴盪,卻找不到答案。

他習慣性地跪下來向神祈禱。儘管他嘗試虔誠地祈禱,希望能夠找到解脫,但內心的困惑依然如影隨形。

「也許是我祈禱的對象錯了?我從逃離的一刻,就已經背叛了神,衪又怎麼再會管我?」

海風輕拂,帶來一絲涼意,域陀發了發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就是......自由的代價嗎?」他喃喃自語,「還是另一種形式的牢籠?」
風閒 2025-08-02 22:05:11
第2章 民間智慧

馬車在泥濘的山路上顛簸前行,車輪碾過水窪發出低沉的嘎吱聲。

域陀蜷縮在車廂一角,額頭抵著冰冷的木壁。接下來的路只靠雙腳走不了,他唯一能繼續旅程的辦法就是這輛破舊的馬車。

木頭的氣味混著潮濕的空氣,伴隨著同行旅客微弱的鼾聲,讓人昏昏欲睡。

他試著閉上眼睛入睡,但熟悉的夢魘再次降臨。但每當意識漸漸模糊,夢魘便立刻將他拉回過去——那座他熟悉卻厭惡的府邸。

他痛恨這些夢境,儘管他又渴望它們。它們的存在讓人不必再思考現實為何存在,但,有時面對過去更加可怕。

夢裡,他又站在父親身邊,面對那些圍繞在身邊一張張奉承的笑臉,耳邊充斥著虛偽的恭維和空洞的讚美。

他想要逃離,但不由自主地撐著僵硬的微笑,雙腳則像被釘在地上,無法移動。四周的空氣越發沉重,彷彿陷入無法掙脫的深淵。

域陀猛然驚醒,冷汗已濕透內衣。

抬頭一看,馬車停在一處高地,馬伕正給馬餵水。遠處天際泛著灰藍,幾點燈光閃爍,昭示著目的地近在咫尺。

他站起身,下意識檢查身上的「傳」。

「安土安·何降誕」——這個名字聽起來多麼奇怪,他的本名可是叫域陀·親歌啊。

但那時,他好說歹說,那老頭才肯幫他造一個。

這個偽造的「傳」又能撐多久?儘管名字生硬做作,但他明白,在這個國家能有一個「傳」已是萬幸,不該抱怨太多。

哈,明明從小便在偽飾與權謀中長大,為何自己還要裝作不適應虛假的東西呢?

記憶中的府邸大門,總是擠滿滿臉堆笑的人們。作為一個敏感的孩子,那種令人作嘔的氣氛早已讓他對權力失去興趣。

更可怕的是,他終有一天將成為他們的一份子,陷入無止境的虛偽客套中。回想起被迫出席各種場合時說過的話,那些充滿虛偽與矯飾的社交場合總讓他透不過氣。

「我很榮幸代表家父出席……」「這項政策對本國至關重要……」「我們家族始終致力於國家發展……」每一句話他都能說得無懈可擊,抑揚頓挫恰到好處,但這些話語在他口中說出來始終不自在。

最讓他厭惡的是那些阿諛奉承。

「哎呀,議長大人的公子還是那麼英俊瀟灑呢!」每當聽到這樣的話,域陀就感到一陣反胃。

「我的志向是繼承父親,帶領國家邁向更光明的未來。」這句話他說過無數次,每一次都讓他感到更空虛失落。

有沒有人在意過我的真實想法?我不是什麼「親歌家的長子」,我是域陀!我是一個有自己想法的人!



想到親歌家,域陀的心裡湧起一陣複雜的情緒。不知道家裡現在怎樣呢?父親是否正疲於應對政敵的攻擊?母親和妹妹又會如何看待他呢?這些問題像潮水般湧來,讓他感到頭暈目眩。

這些種種未知讓他感到既焦慮又內疚。但同時,他也感到一絲解脫,彷彿終於卸下了一個沉重的面具,儘管代價可能是他的生命。

無論未來如何,至少這一次,是他選擇了自己的命運。但……

然後怎樣?

雖然有人協助了他逃跑,但域陀深知,往後的人生道路必須靠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

失去了家族的庇護,他只是個落入異鄉的逃犯,該如何在這個陌生的世界生存下去?搞不好一個不留神,他就會被捉住,成為一個貴族未經許可而擅離首都的「榜樣」。

作為其顯赫家族的長子,他從小就被精心培養成為一個管理國家的人。他的腦海中儲存著各種豐富知識,治國之術、帝王學、厚黑術、經濟社會論等等。然而,此刻他才意識到知識與現實生活的鴻溝。

他雖然能靠著陣法知識勉強弄到食物和水,但若被人發現這個流浪漢居然會畫陣的話,無異於自投羅網。

域陀嘆了口氣。今晚,他可以在城裡找個角落露宿,但明天呢?後天呢?未未來的日子該如何度過?

他甚至連自己的虛錢包都不敢使用,生怕暴露身份被人抓住。身無分文的他又該何去何從?

流離浪蕩,這就是他的一生嗎?





傍晚,馬車終於抵達了山南境內第二大城,他的目的地就在這座城後面。

這座城市並不華麗,反而透著一股粗糙和疲憊的氣息。窄小的石板街巷裡彌漫著潮濕的山風,城牆外是綿延的商隊。

域陀緊握著頸間的金鏈,上面掛著一小塊金飾。他深知在這種窮地方決不能顯露這種東西。

但即使到最後一刻,他也絕不會為了生存而賣掉它。

「安土……」他低聲呢喃。

他用斗篷抵了車資,拉緊了內衣,混入人群之中,默默尋找一個可以棲身的地方。

夜色籠罩,他意外地在金教教廷找到了一處收容所。域陀蜷縮在收容所的一角,四周是沉默無聲的陌生人,唯有幾名金教教士低吟著晦澀的經文。

他靠著牆,仰望破碎的天花板,只覺那片裂痕斑駁將自己與神完全隔絕。昨晚的祈禱過後,那曾經迷人的夜空,如今只剩下一片漆黑。

「經文聲、馬車聲……有差別嗎?這些無休止地重複的聲響存在又有什麼意義?」寒冷讓他輾轉難眠,就連夢魘也無法麻痺他那飛速運轉的思緒。



第二天清晨,域陀在附近的街巷中徘徊,尋找可能的生計。他經過一間鐵匠鋪,聽見裡頭傳來鏗鏘有節的鐵錘聲,聽著那沉穩而堅定的節奏,那如心跳般的律動讓他感受到生命的脈動。

他走進鐵匠鋪,映入眼簾的是一名健壯的中年鐵匠,正專注地打磨著一把鐮刀。火爐的紅光映照著他的臉龐,汗水順著額頭滑落,目光中充滿專注。

鐵匠察覺到門口有人,停下手中的活計,轉頭看向域陀:「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域陀遲疑片刻,低聲問:「我只是路過,想看看……你為什麼要做這些?」

鐵匠微微一愣,隨即笑道:「為什麼要做鐮刀?客人下了單,我便打鐵。」

「不,我的意思是……為什麼你選擇了做鐵匠?」

「因為這是我的生計呀,我只懂得做這個,而且這也能幫助到人。這些鐵傢伙可不僅是商品,更是這片土地的希望。」

域陀的目光掃過那堆鋤頭、鐮刀、馬蹄鐵……

鐵匠擦乾手掌,伸出右手說:「我叫薛文止,是這間鐵匠鋪的主人。」

域陀猶豫了一瞬,伸手相握:「我叫……安土安。」

他腦中忽然浮現帝王學中那句口號:「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

曾經他嗤之以鼻,況且在首都街頭的那些人眼中也看不到什麼智慧或睿見,但此刻的他也是困惑無比,也不覺得自己比他們強多少。

一個荒謬的念頭忽然閃過:「也許這位鐵匠會有答案?」

「薛先生,」域陀斟酌著語氣問道,「您每天都在重複這樣的工作,難道不會感到……無意義嗎?」

「意義?哈哈,誰會想這種事呢?」薛文止輕笑一聲,「我每天重複這些工作,從來沒想過那麼多。」

「什麼?」域陀驚訝道。

薛文止繼續說:「我不是山南人。小時候流浪來到了這裡,無依無靠,十四歲時開始學這門手藝,三十年來日復一日。你或許會認為我只是被困在同一天裡,渡過了三十年,但對我而言,我只有眼前這一條路,而路上每一天都是新的挑戰。」

他那粗曠的臉龐忽然顯得有些虔誠。

「伊智,我們的神,每天都會給我帶來新的任務,就像祂今天把你帶到我面前一樣。」

域陀追問:「所以說,你們那個金教的神就是意義嗎?」

薛文止答道:「也許吧……我不是哲人,深奧的問題你得問神殿的智者。但我知道,每當完成一件作品,或結束一天的工作,我就會感到滿足。如果非要說的話,我會說這種期待就是我的人生目標。」

域陀陷入沉思,不知該如何消化。

「安土安,我不是很聰明,不會講大道理,只懂得遵從伊智神的教導和鍛造技藝。或許你可以幫我完成這把鐮刀?​​​​​​​親手試試,就會明白了。」

域陀點頭,脫下外衣,走向爐邊。

炙熱的火焰與金屬的重量緊緊相擁,再經過錘鍛、焠火與冷卻,那把鐮刀終於完成。

生平第一次,域陀為年少時的體能訓練感到慶幸。儘管未曾依靠陣法強化身體,那些苦練依然賦予他足夠的力量與耐力。

當域陀握住新鍛造的鐮刀時,他驚嘆於這件工具在他手中彷彿有了生命,一種奇異的熱量自手心竄入胸臆。

他的手指輕撫過光滑的把手和鋒利的刀刃,感受著使這件作品獨一無二的細緻紋理和微小瑕疵。

薛文止說:「安土安,你覺得怎麼樣?」

域陀沒有立刻回答。他的腦海中湧現出一種熟悉的情感——彷彿二十多年未曾感受的東西正重新流淌在血液裡。

他想起了年少時,當他畫出人生的第一個陣法,看見父親臉上的表情時那種成就感。從那以後,他一直渴望再次體驗那種感覺。

「這就是……『勞動使人自由』?」他低聲自問,回憶起帝王學課本中另一則他曾嗤笑的標語。

他似乎找到了方向,向薛文止表示感謝後便離開了。
風閒 2025-08-02 22:05:38
第3章 生活之道

域陀漫步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耳邊傳來小販熱切的吆喝聲與工人沉穩的錘打聲,空氣中飄著鹹鹹的海風氣息。

他的目光掃過周圍的景象:破舊但整潔的漁船、滿載貨物的碼頭,以及在陽光下忙碌的人群。這一切讓他感到陌生,他在過去生活中從未感受過這樣真實的活力。

他在碼頭邊停下腳步,凝視著一位老漁夫正專注地修補漁網。老人的手指粗糙而靈活,動作雖然重複,但蒼老的眼中閃爍著光芒。

域陀不禁想起薛文止曾提到的金教之神伊智,那種讓靈魂在勞動中得以鍛煉的教義。

他的內心泛起一絲悸動:難道宗教真的有這樣的力量?與之相比,他過去在正神教教堂裡的那些例行儀式只是機械化的放空,彷彿一場枯燥的表演。

他不禁重新打量起宗教來。



這時,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聲音的主人正靠在碼頭邊,他身形健壯,皮膚被烈日曬成深褐,對著域陀淡淡一笑:「謝謝你。」

域陀微微一怔,那位樸素的男子繼續說:「抱歉,忘了自我介紹,我是哈維.包華,就是訂製那把鐮刀的農夫。剛才聽薛哥說了,你走得太快,都沒來得及道謝。」

域陀略顯靦腆地說:「我是安土安.何降誕,謝謝您的訂單。」

「為什麼要謝我?我可不會白送麥子給你。」哈維打趣道。

「不是……我很享受製作的過程,很奇怪……這種感覺真的很好。」

哈維說:「哈,什麼享受,你以前從沒打過鐵嗎?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這還是域陀第一次被問這個問題,便下意識地說:「老師。」

他也說不清為什麼,或許是想找個老師解答疑惑,又或許只是想起了少年時期的王老師。

「啊,」男子語氣突然變得不善。「會寫字的啊,那麼你在這裡晃悠什麼?」

域陀微微一怔,「只是看看。」

「看看?」男子冷哼一聲,「你穿得乾乾淨淨,身上沒有勞動的氣味。這裡可不是什麼讓貴人來的地方。」

域陀聽出了他的敵意,也察覺到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種對「知識分子」的本能排斥。

「不過……」男子低頭試了試鐮刀的刀鋒,手指順著刀口摩挲了一下,然後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這鐮刀,還算順手。」

域陀沒有開口。

男子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遲疑,最終還是輕聲道:「……謝了。」

他的態度仍舊有些冷淡,但比起最初那種本能的防備,已經少了幾分排斥。域陀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心中莫名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羨慕。



當晚,域陀回到簡陋的收容所,回憶著一天的經歷。

他想到自己過去二十多年追求的那種感覺,或許就隱藏在這些平凡的勞動裡——這是他在富貴生活中未曾接觸過的體驗。這座港口城市,正向他展示著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也許我該在這裡停留一陣子。」域陀決定暫緩前往綠衣池港的計劃。

接下來兩個多月,域陀開始在這座城市中嘗試各種不同的工作。他在碼頭幫忙搬運貨物,在漁船上當助手,也嘗試過街頭叫賣甚至當建築工地的臨時工。



某一天,當域陀再一次在碼頭幫忙整理漁網時,熟悉的腳步聲靠近,伴隨著輕微的麥穗香氣。他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哈維。

「嘿,老師。」哈維開口,語氣中帶著些許戲謔。

域陀笑了笑,「你還記得啊。」

「怎麼會忘?畢竟我可是第一次見到有老師不去綠衣池港的富人區討生活,反而跑來這鬼地方搬貨、補網的。」哈維將手裡的一壺水遞給他,「今天怎麼樣?」

域陀接過水壺,微鹹的水順著喉嚨滑下,一種特別的滿足感油然而生。

「比昨天輕鬆些,手上的繭開始變硬了。」他攤開手掌,掌心的傷口已然結痂,粗糙的皮膚在陽光下閃著淡淡的白色裂紋。

哈維點點頭,「看來你準備留下來了?為什麼?去綠衣池港的話,只要是識字的人,到處都有好工作。」

「我還不知道。」域陀低聲道,「但這裡……的確讓人想要多待一會兒。雖然每天這樣體力勞動確實讓人筋疲力盡。」

他注意到哈維輕快的腳步,不禁問道:「哈維大哥不會覺得累嗎?」

哈維輕笑,「這個世界沒有哪種生活是輕鬆的。可當我站在田地裡,看著自己親手種下的麥子長成,看著它們變成麵包、餵飽碼頭的工人……我就忘了疲倦了。」

域陀低下頭,手指輕輕摩挲著掌心的繭。



哈維拍了拍他的肩,語氣爽朗:「明天有個好工作,你有興趣嗎?」

域陀好奇地問道:「什麼?」

哈維露出鼓勵的笑容:「港口的工坊需要人幫忙,主要是維修那些舊鞋子和工具。蒂法爾一個人忙不過來,他讓我多找些人手,我覺得你上次修那把鐮刀就做得不錯。」

域陀有些猶豫地說:「我只是個外行人……薛大哥呢?」

「他忙得很,這城裡誰不是忙得團團轉。」哈維掰下一小塊乾麵包,邊嚼邊說:「你知道嗎,金教的教義裡說,伊智神賜予我們的最大恩典,就是勞動本身。」

域陀側頭看他,對這話頗感興趣:「勞動……是恩典?」

「對啊,伊智神的恩賜不是黃金、不是糧食,而是我們雙手的力量,讓我們能夠創造價值。」哈維抬起布滿老繭的手掌,晃了晃,「正是因為勞動,我們才能讓土地結出果實,讓麥子變成麵包,讓鐵礦變成工具。你應該懂吧?畢竟你自己也打過鐵。」

域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與他從前聽過的宗教教義截然不同。

在正神教裡,信仰的重點是虔誠、服從,每個人都只是為了神的偉大目標而存在的齒輪。但金教的信仰卻將「過程」本身視為修行……

想起正神教,他不禁回憶起那些金碧輝煌的教堂,貴族們在宴會上的奢靡生活,還有那些對勞苦大眾視而不見的主教們。

「那麼,財富呢?」他開口問,「如果伊智神重視勞動,那他對金銀錢財又是什麼看法?」

哈維輕笑一聲:「伊智神教導我們,財富是勞動的果實,錢不是壞東西,關鍵在於怎麼用。要是光知道積累而不懂分享,那就和那些躲在高樓內數錢的富人沒兩樣。」
風閒 2025-08-03 00:43:21
第4章 生存之道

翌日,域陀和哈維一同步行到碼頭的工坊。

這座年久失修的建築位於一座半塌的倉庫旁,屋頂的木樑被海風侵蝕得佈滿裂紋。工坊裡雜亂無章,滿地都是破損的木箱、鐵器,以及一些殘缺的鞋具。

一進門,一股濃烈的皮革與油脂味撲面而來。

「黎,這是我找來幫忙的。」哈維拍了拍域陀的肩,「哈哈,他人很靈活的,之前還跟薛哥學過點打鐵,應該能幫上忙。」

話音剛落,工作檯後傳來一聲冷哼。



「又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傢伙?」

那是一個中年男人,約莫四十出頭,身材結實,膚色因長年曝曬而泛黃。他正低頭修補一雙破舊的皮鞋,手指靈活地在鞋底來回穿針縫補著。

「蒂法爾·黎,這工坊的主人。」哈維介紹道。

蒂法爾沒抬頭,只是冷淡地說:「工作很多,規矩簡單——別添麻煩。」

域陀點點頭,並沒有反駁。雖然不知為何,他已經察覺到蒂法爾對他的敵意。

「我該做什麼?」他問道。

蒂法爾放下手中的工具,這才正眼看向他。他打量著域陀的雙手,目光停留在他掌心的繭上,「你說你學過打鐵?」

「一點點吧。」

「一點點?」蒂法爾皺了皺眉,「那你會修鞋嗎?」

「……不會。」

蒂法爾冷笑一聲,「哈維,你每次帶來的人都這麼沒用嗎?」

「喂,這傢伙至少能搬東西吧?還是你想自己來?」哈維不爽地回道。

蒂法爾懶得理他,只是伸手指了指角落堆放的一批破舊工具:「既然不會修鞋,就把這些修好,缺什麼去後面倉庫拿,別問我怎麼弄——你不是會打鐵嗎?」語氣裡滿是嘲諷。

域陀沒有反駁,他走向那堆工具,蹲下來仔細檢查。一開始,他還想著從鐵匠鋪學到的經驗,可當他拿起一把鞋匠用的小錘子時,才發現這些工具比他想像的要更精細,與鍛造農具完全不同。

「需要幫忙嗎?」哈維靠過來低聲問道。

域陀搖搖頭,「我試試看。」

他拿起一把破損的削皮刀,試圖拆開刀柄重裝,但剛一用力,刀柄就直接裂成了兩半。



「嘖。」

他抬起頭,看見蒂法爾正盯著他,是那種在看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外行人的眼神。

「你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對吧?」

域陀沉默片刻,然後點了點頭。

「很好,至少你還知道承認。」蒂法爾冷冷地說,「但是,活兒可不會自己幹完。」

他站起來,走到域陀身邊,伸手拿起一把破舊的削皮刀:「這種刀柄不能直接用力拔,先用熱水泡一下,讓木頭膨脹,然後再慢慢撬開。再看這些釘子——」他指了指桌上的鞋釘,「這些是舊釘,不能直接換新的,因為新釘會讓鞋底裂得更快。要修,就得用磨刀石把舊釘的邊緣磨鈍,這樣才能讓它繼續固定。」

「為什麼不換新的?」域陀問道。

「因為沒錢。」蒂法爾語氣平淡,「這些鞋子是給港口的工人穿的,他們賺的錢只夠修補,不夠買新的。你有更好的辦法嗎?」域陀無言以對。

他低頭看著桌上的工具,注意到每件物品都是破破爛爛的,刀柄上的磨損、釘子上的銹跡,縫線的裂紋……它們不像薛文止打造的鐮刀那樣充滿生命力,而是透著一種疲憊。

這裡的每樣東西,都在苟延殘喘。

「你在發什麼呆?」蒂法爾皺眉道,「要是打算光站著,那就滾。」

「不。」域陀深吸一口氣,重新拿起工具。

這一次,他沒有急著修理,而是學著蒂法爾的方式,先觀察,再思考。

但他一開始思考,又禁不住在想——勞動真的有意義嗎?

薛文止說,鍛造是一種幸福,因為他能在工作中感受到生命的流動。

可是這裡……這裡的勞動,沒有什麼幸福可言。這些人不是為了什麼「意義」而工作,而只是為了活下去。

「怎麼,還不懂嗎?」蒂法爾的聲音打破了他的思緒。「你們這種人真討厭。」

「什麼?」域陀抬頭。

蒂法爾淡淡地說,「剛才那個姓包華的農夫,還有那個姓薛的鐵匠……明明我又不是教徒。我們工作可不是為了什麼神諭,而是因為我們如果不做,就會餓死。」

「可是——」

「沒有可是。」蒂法爾打斷他,「你說你會打鐵?好,那就別搞這個了。去修好那些工具,不要再問了,這裡沒有人有時間回答你。」

他轉身回到自己的工作台,繼續縫補那雙破舊的鞋子。

域陀低頭看著手中的工具,忽然開始意識到,不是每個人都在尋找「人生的意義」——有些人,只是在努力活下去。



「我們工作,不是為了什麼高尚的理想,而是因為我們如果不做,就會餓死。」

蒂法爾的話像一柄未經打磨的粗糙鐵器,在域陀心中留下沉悶的鈍痛。明明他才剛開始相信「工作本身賦予生命意義」的……

這個問題讓他焦躁,但比這更令他焦躁的是——這幾天以來,他總覺得自己被人盯上了。

這種感覺模糊而難以言說。他並沒有直接看到任何可疑人物,也沒有發現尾隨的腳步聲,但每當他走在街上、拐過街角、或是在工坊裡低頭工作時,總有一瞬間,他會察覺到某種若有似無的目光。

但他沒有驚動任何人,甚至沒有向認識的朋友提起。或許,這只是他多疑了。

當夜幕降臨,域陀沒有直接回到住處,而是繞了幾條小巷,試圖擺脫那道彷彿不存在卻讓人不安的視線。

他不確定是否真的有人在監視他,但多年來勾心鬥角之中培養的直覺告訴他——這不是錯覺。

最後,他來到了山道上的一座小屋,敲響了門。

「你看起來比上次來還要糟。」屋內站著一個大鬍子,他是本虛.日月,也是個逃亡者。

他將域陀引入屋內,一邊端詳著他的表情,一邊遞給他一杯茶。「怎麼?又開始懷疑人生了?」

「不只是人生。」域陀接過茶杯,指腹順著陶杯的邊緣摩挲。

「噢?」

「我過去信仰的正神教,認為人的價值是由神賦予的,每個人都被命定為某種更偉大計畫中的一環。換句話說——」

「我們生來就已經被賦予了意義,無需懷疑,也無法選擇。」本虛接過他的話,作為正神教的前神職人員,他讚許道:「沒幾個人真的會去讀那些枯燥的教條,你算是少見的。」

域陀禮貌地道謝,這段日子以來,他那經過精心訓練過的完美禮節為他贏得了不少朋友。

「而金教不同,他們認為工作本身即是意義。」域陀輕輕吸了一口氣,「但如果工作只是生存的手段,那它還能被稱為意義嗎?如果沒有其他選擇,那和我的舊信仰又有什麼區別?」

本虛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低頭思索了一會兒,然後才開口:「你的問題很好,思考得很深入。但你得意識到一點——人總是要相信些什麼的。」

「你是說,人天生需要信仰?」

「或者說,人無法忍受毫無秩序的世界。」本虛語氣平淡,「正神教告訴你,你的意義是被至高神使賦予的,這能讓人安心,因為那代表你無需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你的道路已經被鋪好。」

他頓了頓,「而金教則告訴你,意義就是親手打造這件事本身,但這同樣意味著——如果你感受不到意義,那是因為你還不夠努力。」

域陀沉默了,心想:「不夠努力?蒂法爾忙得快死了都沒感受到什麼意義,我在這裡已經兩個月有多,嘗試了這麼多工作,但最多只能感受到一點點成功感……」

這兩個宗教……真的有用嗎?但他轉念又想,當時拋下一切逃離,不就是為了尋找生命的意義嗎?難道就這樣放棄了?

「如果你真的想弄清楚,或許該親自去問他們的神職人員。」本虛緩緩道,「我想那個姓朗林的教士應該很願意和你談談,雖然她有點煩人。」
風閒 2025-08-03 00:43:54
第5章 沙彌亞節

翌日,域陀來到金教的神殿。神殿並不難找,因為山南城的建築都是以金教神殿為中心向外輻射擴展的。

這座神殿中央設有一座巨大的熔爐,熾熱的浪潮從內部輻射而出,殿壁上刻滿了鍛造工藝的象徵紋路。

他在門口求見一名姓朗林的教士,不久後,一位身著教袍的女修士安娜·朗林走了出來。

「歡迎,我從未在這兒見過你,這位……遠來的旅人。」她微笑著說。

「日安,修士。」域陀直視著她的眼睛,「我……有些問題。」

他提出了那個關於「工作是否真的能賦予意義」的疑問。

安娜的回答簡單而直接:「親身參與,才能理解。」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只有成為金教的教徒,才能理解這個教義?」

「不是『才能』,而是『最直接』的方法。」她平靜地說,「你應該來參加下個月的沙彌亞節,這是我們最重要的節日,每位信徒都熱切渴望體會那神聖性的一刻。」

這句話讓域陀微微皺眉。他需要的是解釋,而不是體驗。

「去看看吧,出門走走總沒壞處。」回到住處,他的出租屋室友羅蘭·碧昂又在勸他,那股焦躁感又湧了上來。



當域陀離開神殿時,他的腦中仍在思索這些話的意義,但感覺還沒走幾步,就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安土安!」

他轉頭,看見薛文止正站在鐵匠鋪門口,朝他揮手。域陀走了過去。

「你去神殿了?」薛文止哈哈一笑,「怎麼樣?教士們怎麼說?」

「安娜…」域陀誠實地回答,「她叫我參加下個月的沙彌亞節,親自看看,這樣我才能理解。」

「太好了!我正打算邀請你去呢!」薛文止興奮地說,「別說什麼有的沒的,沙彌亞節是這地方最精彩的活動,你一定不會後悔的!」

「具體是什麼活動?」

「沙彌亞節不只是金教的重大節日,它還是一場真正的工匠盛宴。你會見到各種各樣的鐵匠,他們來自全國不同地方,有的打造兵器,有的製作農具。今年更特別,據說教庭接到了一件神聖器物,鍛造坊為此已經打造了許多令人讚嘆的作品呢……」

他拍拍域陀的肩膀:「我敢打賭,當你看到一塊生鐵在火焰中化為利刃時,你就肯定會了解些什麼的。」

域陀低頭思索,然後點了點頭:「希望如此。」

然而,他沒有說出口的另一個理由是——

在那樣的場合,他也許能更容易察覺到那道監視著他的視線,找到真正的威脅來自何處。



沙彌亞節當日。

清晨,城市中已經充滿了敲打金屬的聲音,空氣中瀰漫著炭火的氣息,彷彿整座城市都在為這一天燃燒起來。

「怎麼樣?這場面是不是震撼?」

薛文止拍拍他的肩膀,笑得很開心。

「的確。」域陀承認,不過吞下了後半句話,「但是比起首都那兒的差得遠了。」

神殿外殿前,整個廣場被臨時搭建的大型鐵砧與火爐填滿,無數鐵匠在烈焰旁忙碌著,汗水與火星交織,他們的臉龐閃爍著炭火的紅光。

「這一天不只是神聖的儀式,還是個工匠們互相學習的機會。」薛文止興奮地說,「你能看到來自不同地方的技術,獨特的鍛造方式,呀,那兒好像是蛛絲大師!安土安,恕我失陪,蛛絲大師很難見到的,他來這裡一定是因為那件聖物!」

域陀點點頭,然後環顧四周,這一切確實與他的舊信仰截然不同。在綸殿臨,正神教的教義裡,一切價值與目的就是遵從至高神使的命令而行事,信眾只要服從就能獲得救贖。

然而,這裡的每個人都在全情投入地打造自己的作品,他們臉上的表情似乎證明了透過「工作」確實能找到生命與存在的意義。



但是……誰有資格判定這就是答案?就像九十九個零分的考生和一個九十九分的考生,他們臉上對應的喜悲可能完全是相反的,域陀深知這個道理。

「知識和能力最不足的人,反而最容易高估自己。」「群眾易受欺騙,而難以覺醒。」——這些課堂上學過的話語在他腦海中迴盪。

域陀站在廣場的一角,注視著眼前的景象。每個鐵砧前的工匠們按照相同的節奏鍛造器物,敲擊聲有節奏地響起,宛如一場無聲的合唱。

這種重複的勞動就是意義嗎?域陀·親歌,敲打了鐵砧二千四百七十四萬三千二百九十一下,這就是他對這個世界的價值?

他想起剛才在沙彌亞節開始前,他在神殿裡漫步時遇見了一位侍女。

她日復一日地打掃神殿,擦拭著黃金鑄成的地磚,為教士們準備儀式的祭品,但她似乎對所有宗教活動毫無熱情,只是機械地執行著職責。

當他向她問起金教時,她只是淡漠地回答:「這是我的工作,其他的我不去想。」這番話讓他想起了過去在親歌府中的僕人團隊。

域陀繼續往前走,鐵器敲打的聲音漸漸遠去。



廣場邊的長椅上,一對年邁的工匠夫妻靜靜地坐著吃飯。他們坐得很近卻相對無言,動作呆板,彷彿生命已經失去了交流的意義。

域陀在他們身上看到了一種可怕的可能性——人是否終將被日復一日的重複所馴服,直至喪失思考的能力?

他深深體會過這種感覺。在逃離綸殿臨之前,他不過是個戴著面具的軀殼,重複地說著謊言,重複地衡量著每個寒暄過的人的剩餘價值。

「無所謂吧……反正人人都這樣做,這一定是對的,無所謂吧。」

「域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角色,順從它吧。你的角色是統治,不是思考。當每個人都適應自己的角色,社會才能穩定運轉,人才能生存。」在他的記憶中,父親亨利曾冷漠地說過。

無論是神殿的侍女,鐵砧前的工匠,還是那對老夫妻,他們靈魂中的活力似乎已經消逝。

然而,更讓他不安的是,在注視這一切的同時,那道若有若無的視線似乎又出現了。他能感覺到某個人正在暗處觀察著他,就像這麼多年來在綸殿臨中生活時一樣。

域陀轉身,迅速融入人群之中。他穿梭在忙碌的工匠之間,試圖甩開那種被注視的感覺。汗水與煙塵的氣味充斥著鼻腔,周圍此起彼落的敲打聲讓他稍微安心了一些。



「安土安!你跑哪去了?」薛文止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重頭戲要開始了!」

「重頭戲?」

「你不記得嗎?我上次告訴過你了。」薛文止露出驚訝的表情,「他們在北方發現了一件聖物——據說是沙彌亞右手佩戴過的護手,是傳說中祂身上無敵戰盔的一部分呢。在環遊山南後,它將會被安置於綠衣池港的神廟內殿,只有金教的核心成員才能接近呢。」

他神神秘秘地說:「據說主神像也在那裡,不知道我有生之年能否有幸一睹其風采……」

域陀還想要再問,但廣場中央逐漸安靜下來,人群自發地分開一條通道。幾位穿著金色長袍的祭司緩緩走來,手捧著一個精緻的木匣。域陀注意到,匣子上雕刻著繁複的符文,在陽光下閃爍著古老的光芒。

「現在,」一位年長的祭司高聲宣布,「讓我們以最虔誠的心迎接伊智神的忠僕——沙彌亞的遺物。工匠們,展示你們的敬意!」

域陀看著眼前的場景,只覺得不可思議。工匠們紛紛將自己剛剛鍛造的器具捧到祭壇前,有的甚至用工作中受傷的手直接觸摸滾燙的金屬,讓血液滴落在作品上,再讓皮膚灼傷來止住傷口。他們的臉上露出近乎狂熱的表情,彷彿肉體的痛苦能讓靈魂得到昇華。

「這就是『靈魂與勞動合一』的象徵。」薛文止低聲解釋,「每一滴血都代表著工匠對伊智神的感謝。」

域陀站在原地,試圖理解眼前的一切。他看到工匠們的雙眼閃爍著狂熱的光芒,聽到他們喃喃自語的禱告,這種近乎瘋狂的虔誠讓他感到不安又好奇。



「你也試試吧,」薛文止遞給他一件剛打造好的鐵器,「感受一下伊智神的恩典。」

域陀猶豫了一下,看著那件還帶著餘溫的器具。他試圖模仿其他人的樣子,讓自己沉浸在這種狂熱的氛圍中。

然而,當手掌觸碰到灼熱的金屬時,他只感受到疼痛,沒有任何神聖的感覺,只有做著愚蠢事情的感覺。

「哇!我……我不行……」

他放下器具,默默退到人群後方。他無法理解這種信仰,或許是他不夠虔誠吧?

火光映照著眾人的臉,他們的眼神虔誠,動作有條不紊,彷彿完全融入這個節奏之中。可他看著自己的手,看著掌心的新傷,覺得這根本毫無意義。

「搞什麼?那些人……」

他看著那些金教信徒,他們的臉上帶著深信不疑的神色,彷彿真正在這之中找到了某種「意義」。

可他只覺得可笑——如果這就是所謂的意義,那它與正神教的儀式又有何不同?

他意識到唯一真實的,就只有掌心的那灼痛,對他而言,這肯定比甚麼伊智神要來得真實多了。
風閒 2025-08-03 08:51:15
第6章 信仰工程

夜色如墨,蜿蜒的山道靜謐無聲,唯有微涼的夜風穿行於林葉間,帶來細碎的耳語。

沙彌亞節過後,域陀獨自走著,雙手仍隱隱作痛,燒傷的痕跡如烙印般殘留在掌心,提醒著他——他曾經相信這場儀式能帶來些什麼,但最終,卻只換來一片虛無。

他抬手敲響門。

門打開了,本虛站在門內,燭火搖曳的光芒照亮了他的側臉。他的目光落在域陀的掌心上,但並沒有如域陀預期般露出驚訝或憐憫,反而是帶著某種研究者的興味。

「你回來了?」

「是。」

域陀踏入屋內,目光在房間內快速掃視。

比起他上次來時,這裡變得更加混亂了。書桌上的書籍堆積得更高,羊皮紙和筆記散落四處,某些頁面甚至皺皺巴巴地垂在桌沿。

金教的經典與大順正神教的教義冊彼此疊放,異域神話的記錄和歷史文獻交錯擺放。角落裡還堆著更多宗教經典:黑霧教的、新安正神教的,甚至連異域漁民們信奉的林默嬋和譚公的典籍也有。

「怎麼樣?」本虛問,語氣平淡,「跟那個安娜談得如何?」

「很糟。」域陀語氣晦暗,「她只是建議我參加他們的宗教節慶,我剛去了。」

「沙彌亞節嗎?」本虛淡淡一笑,「怪不得。然後呢?」

「然後?」域陀冷笑了一聲,舉起手掌,燒傷的痕跡在燭火下閃爍著暗紅的光澤。「這就是結果。看看這些傷口。我算是輕的了,在那個場地,那些人受的傷比我更重,但他們卻……」

他忽然說不下去了。



他腦海裡浮現出那場儀式的畫面——那些信徒,他們滿臉虔誠,哪怕身體受創,眼中仍閃爍著某種光芒,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滿足感。

他們在痛苦中得到了什麼?為什麼只有他什麼也感受不到?

本虛輕哼一聲,若有所思:「確實,這個宗教在這點上頗為獨特。但儀式就是儀式,所有宗教都有這種模式。」

「模式?」域陀皺起眉,「你就這麼看待宗教?」

「萬事萬物都有其規律。」本虛聳聳肩,「別談這個了,你覺得這個儀式如何?你認為它與金教的伊智有什麼關聯?」

「什麼?為什麼要問我?你自己為何不去參加?」域陀有些惱火。

「我需要聽取更多意見,宗教是屬於所有人的,不只是我一個人。」他說,「況且,我也不可能參加所有儀式,比如對我這個成年男人來說,黑霧教的破地獄就不可能……」

「你為什麼需要這些意見?儀式對你來說真的那麼重要?」

「每個儀式背後都有一種結構,當然,這只是研究的一部分,我的目標是試圖整理各個宗教的共通結構。」他的眼神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像是某種執著的學者,「如果我們能找出信仰的核心模式,那麼或許……就能構築一個更理性的宗教體系,使其超越單純的服從,成為一種哲學化的信仰。」

「……那麼現在,你自己信什麼?你不是說過人必須有所信仰嗎?」域陀低聲問道。



本虛沒有回答。他嘴角微微揚起,帶著一絲近乎炫耀的神情走到書桌前,手指輕撫過一本古老的經典:「你知道嗎?以前在東邊的海邊有個小村莊,那裡的人同時信奉兩種不同的神明。每逢節日,他們要舉行不同的儀式,因為時間、地點的衝突,導致村民們爭吵不休。」

他從書架上抽出旁邊另一本書:「一般來說,這種情況最終會演變成一場災難,給這片土地帶來無盡的眼淚和悲傷,這是宗教衝突的典型悲劇。」

「但這次並非如此。」

「一位智者出現了,憑藉著超凡的智慧和毅力,他將這兩種宗教融合在一起。最終,那裡的人民建立起了深厚的情誼,創造了非凡的文明成就。」

他轉身面對域陀,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我說過,人天生需要宗教。如果我們能將所有宗教整合為一,那麼這個新的信仰就能滿足所有人的需求,沒有衝突,沒有異端,只有統一的信仰結構。」

「你想像一下——一座城市每日禱告的鐘聲與市政規劃完美對齊,所有人從小都接受同一種信仰模式,每種情緒都能被精準引導至既定的儀式中,不會失控……那將會是歷史上最穩定的社會秩序。」」

「我不是神學家,我是架構師。我不需要『參與』,我需要『觀察與建構』。」本虛莊嚴地總結道。



域陀注視著他,想起自己在沙彌亞節上看到的景象——那些虔誠的信徒們,他們至少還保留著人性的溫度。而本虛,他的眼中只有冰冷的理論和計算。

「依我看來,這條路的終點不會是你所希冀的東西。你說的那些衝突,正是因為每個人、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獨特的信仰需求。強行統一,只會帶來更大的災難。」

本虛的表情瞬間冷了下來,眉頭緊鎖,眼中閃過一絲不悅:「那是因為你太無知了,域陀。你只看到表面的差異,看到儀式的形式、教條的文字,卻看不到信仰深處的共同本質。」

「所以……」域陀冷笑一聲,雙手撐在桌上,直視本虛的眼睛,「你懂一切,你能洞悉這些千年來都無法統一的信仰體系?你能定義這個所謂新的、完美的宗教體系?」

本虛站直了身子,胸膛微微挺起,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只要我能完成我的研究,梳理出宗教的核心結構,是的,我有這個能力。」

「那你就是教主了……」域陀的聲音帶著諷刺,「你口中譴責,但最終你自己也要成為那樣的存在。」

「什麼?」本虛揮手間將一疊書推到一旁,聲音提高了幾分,「你以為現存的宗教又會是某個神創立的嗎?它們都是人為構建的產物,只是沒有經過足夠嚴謹的設計!」

他深吸一口氣,步伐沉穩地走到窗前,「如果人注定會尋求信仰,那至少該給他們一個經過理性設計過的信仰。它不會崩潰,不會動搖,不靠奇蹟維持,也不怕神話破裂。它建立在人性的本質上,而非虛構的神話之上。」



「你不覺得荒謬嗎?」域陀盯著本虛的眼睛,語氣裡透著某種無法掩飾的疲憊與失落,「如果你一開始就已經認定神是虛假的,那麼信仰又有什麼意義?你又怎麼可能真正相信衪?」

本虛的表情僵住了。「……所以,你覺得宗教只是一場騙局,對你的生命毫無意義?」

「教主,回答我的問題。」他舉起雙手,燒傷的痕跡赤裸地暴露在燭光下。

「這些傷口,它們又能為我帶來什麼意義?」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它們能讓我感受到什麼?我是不是該和那些信徒一樣,在痛苦中找到什麼?還是這一切根本就是一場……」

「不,這只是個落後的儀式,我要建立的,是一個能承載痛苦與理性並存的信仰模式,一個像數學一樣嚴謹,但能讓人感受到『神聖』的東西。在我的理論中,這種傷害人的東西會被淘汰……」

「連這種你所謂落後的東西你都解釋不了。」域陀的神情露出一種深沉的痛苦,「你怎麼可能在不理解為何要淘汰舊事物的情況下,創造出新的東西?」

域陀的目光掃過這些書、筆記和被劃滿線條的經文。這裡儘管堆滿了從古至今無數智者的名言雋語,卻無法給他帶來一絲確定的答案。

臨走前,域陀留下一句話:「你提到的那個村莊,至今確實仍然繁榮……但又如何呢?那裡又剩下多少林默嬋的信徒?」

房間內,只剩本虛凝固在翻頁的動作中,眼神盯著眼前那本書許久未動。燭光輕輕顫抖,投下漫長的影子。
風閒 2025-08-03 08:54:38
第7章 心靈成長

幾天後,域陀站在夜色下,目光遙望著前方的神殿。

黃昏的微光已然褪去,群山的輪廓在黑暗中變得模糊不清。微風拂過山道,他的掌心隱隱作痛,沙彌亞節留下的燒痕成了他無法忽視的印記。

那不是夢,也不是幻覺——在那熊熊燃燒的烈焰旁,望著那些跪倒在火中的人,看著他們在痛苦中露出虔誠的微笑。

在他眼中,他們在灼燒中得到了某種安慰,可為什麼,他只感到空洞?

他回想起與本虛的對話。本虛沒有給他答案。那個埋首於經書的男人,試圖以理性拆解信仰,卻在知識的縫隙中越陷越深。



那個時候,域陀心裡升起了一個念頭:他需要一個真正的信徒,來告訴他這一切究竟是否真實。

也許,安娜會給出不同的答案?

如果本虛只是一個站在理性彼岸的旁觀者,那麼安娜就是身處信仰深處的踐行者。

她是虔誠的,她的眼神中有某種堅定不移的東西——也許,她能讓他理解,為什麼那麼多人甘願沉浸在這個信仰中。

所以他來了。思考了幾天後,他知道自己必須來。



但當他站在神殿外,等待著她從神殿內走出時,他卻發現自己心裡的期待開始動搖。

他在害怕什麼?他不知道。或許,是害怕聽見自己已經隱隱意識到的答案。

但他必須留下來。在這裡待了幾個月後,每個人給他的答案都是金教,他不能就這樣放手。

神殿大門無聲地開啟,一道燭光從殿內投射而出,將安娜的身影映照在門檻上。她緩步走下台階,披著薄紗的衣袖輕輕飄動,神情平靜得宛如夜色本身。

她淡淡地開口:「你來了,旅人先生。」

「我參加了沙彌亞節。」他的聲音低沉。「只是……」

安娜靜靜地看著他,「只是?」

「我依然不明白。」域陀的目光落在掌心,那些燒灼的痕跡像是某種嘲諷的印記。

「你說過,勞動能讓人理解生命的意義。但我在那些宗教儀式中只感受到疲憊。我試過投入,可是既沒有感受到神聖,也沒有感受到任何與過去不同的東西。」

話語一出口,他才發現,這個結論並非沙彌亞節後才得出的,而是早已潛伏在他的內心深處。那些他不願承認的懷疑,此刻赤裸裸地攤了開來。

安娜微微一笑,好像母親對頑劣孩子的包容。



「因為你還沒有真正打開自己,沒有真正臣服。」

域陀皺起眉,語氣裡帶著些微的抗拒。「……什麼?」

「你還在抗拒。」她的語調不疾不徐,像是在安撫某種躁動不安的靈魂。「信仰,不是去『尋找』意義,而是去『接受』它。你還在用頭腦衡量,但真正的信仰是在心裡的。」

他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那雙眼睛波瀾不驚,像是某種他無法質疑的真理之海,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沉溺其中。

「可如果伊智神的教誨就是終極的答案,為什麼它不能說服我?」域陀試圖抗拒。

安娜輕輕歪了歪頭,微笑仍然掛在唇邊,彷彿已經預見了他的提問。「你在質疑的,不是伊智神,而是你自己。」

這句話像是一根細長的針,無聲無息地刺進域陀的思緒。

「你這一路走來,已經證明了你的渴望——否則你不會來到我面前。」她的語氣溫柔而堅定,如同夜色裡的月光。「你並不是懷疑信仰,而是害怕它是真的。」

「……害怕?」

「害怕承認,自己過去的掙扎沒有意義;害怕承認,自己一直堅持的懷疑,其實只是為了逃避。」安娜輕輕向前一步,眼神像是要將他整個人看穿。

「我記得你的掙扎,你覺得存在讓人噁心,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或許這種噁心感,並不是世界的錯,而是你自己?」

他的手指蜷縮了一下,指甲無意識地掐進掌心。

「……」

「我理解你。我們每個人,在尋找答案的時候,都會經歷這樣的掙扎。」她的語調放得極輕,「當一個人太過沉迷於自己的理性,他會開始懷疑一切,甚至懷疑自己的情感,懷疑自己的存在。」

她微笑,像是在施捨某種悲憫。「但你知道嗎?最理性的人,往往是最容易迷失的。」

一股寒意竄上他的脊椎。他一直以來的自我似乎動搖了。



「你以為自己在追尋真相,但或許,你只是在尋找能讓你繼續質疑下去的理由。」她輕柔地低語。「你不理解這個世界,覺得它毫無意義,這不是你的錯,只有伊智神能理解一切,而不是我們,不是人類。」

「而是因為你拒絕衪,才讓你無法找到意義。答案早已由伊智神賜予我們,你只需要臣服。用懷疑與秤桿去測量神的心意,實在太幼稚了。」

域陀感覺自己站在懸崖邊,一隻腳已經踏入了虛無。或許,他的痛苦,真的是自己的選擇?在大順的都城,在山南邊上的茶館,那時的噁心感,不是世界的問題,而是他自己的?

「放下你的防備吧。」她的聲音宛如誘哄著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你已經走到這裡了,難道你不願意真正跨出那一步,去看看當你全心接受伊智神時,世界會變得不同嗎?」

域陀的心跳加快,在這金教的神殿內,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塊金屬,正被爐火炙燒,試圖蛻去過去的形狀。

「當你真正投入其中,你便能感受到神聖的回應。」安娜現在的聲音帶著令人沉醉的魔力,「就像金屬必須甘願放棄本來的形體,接受烈火的昇華,才能成為堅固的器物。我們並非要逃避生命中的痛苦,而是要接受它們,讓它們成為鍛造我們靈魂的火焰,讓人類變得有意義。」

「……如果我仍然感到噁心呢?」他的聲音微微顫抖。

「那只是你的執著在作祟。」她微微一笑,眼神依舊溫柔。「有時候,光明來臨時,人的第一反應是畏懼,而不是喜悅。」

——他的世界開始動搖了。

——她的話語,如同一根無形的線,纏繞著他所有的懷疑,一層一層,將它們包得嚴嚴實實,再也不見天日。

「所以,你能確定嗎?」她的聲音輕柔地刺入他的耳朵,「你所謂的噁心感,是真的因為所謂的沒有意義,還是來自於你不願放下的自我?」

域陀屏住了呼吸。

「臣服吧,」她誘惑道,「跪向熔爐,將自己奉獻給神明。」

「我……」他幾乎要屈服,膝蓋開始向安娜,向她身後的熔爐彎曲。



然後,一絲異樣的感覺浮上心頭。

我憑什麼跪?我何曾向誰屈服?就算是面對身份何其尊貴的父親,我都未曾跪下過。

我跪過的,只有至高神使吧,而且即使是衪,也無法控制我。

他的眼神漸漸明亮,昭示著理智重新回歸。隨即,他發現到了一個破綻。

「……如果伊智神能理解一切,那麼為什麼衪不知道我為何不願臣服?」

安娜的微笑僵了一瞬。

「什麼?」

「如果衪的教誨已經告訴了我生命的意義,」他的語氣變得低沉而銳利,像刀尖劃破表面的溫和,「那為什麼在我實踐過之後,我仍然無法理解或自然臣服?難道是衪的設計有缺陷?」

安娜的神情沒有變,但她暴露了一瞬間的猶豫。

「你無法理解衪的設計。」

域陀望著她,目光恢復了一絲清明。「不,你剛才說——衪理解一切,那樣的話,衪應該預見我的懷疑,並在一開始就阻止它發生。」

「你仍然在抗拒。」她的語調一如既往地柔和。

「不,我只是試圖理解。」他的語氣變得平靜而堅定。「如果衪的教誨就是真理,那麼它應該可以經得起任何人的質疑,如你所說,真金不怕洪爐火。」

他的懷疑撕破了安娜話術的束縛,再次誥問世界。

「你根本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只是讓我停止發問,停止思考。」

他的眼神鋒利起來,像是終於撥開了所有迷霧。

不管他怎麼做,只要他沒有「感受到意義」,她都可以說:「你還不夠投入,你應該全心接受伊智神。」

不管是安娜,還是那些信徒,他們從來沒有在這個信仰中「找到」什麼,他們只是「選擇相信」,然後讓信仰填補自己的空缺。

而他,無法欺騙自己。



「不,」他昂起頭,「你們只是在逃避,逃避思考意義,逃避審視存在。」

安娜的眼神終於變了。

她微微皺眉,視線變得冰冷,像是第一次真正地「看清」他。

「伊智神賜予我們真理是莫大的恩典,」她的語氣不再平穩,目光不再柔和,而是帶著某種明顯的不耐,「只是愚者才會拒絕它。」

那一刻,域陀感受到了一陣深深的寒意。她不是沒有聽懂他的問題,她只是不想回答。或者說,她根本無法回答。

安娜後退了一步,燭光映照在她的側臉上,甜美的迷人光輝徹底收斂,像是一道隔絕的屏障。

「如果你不願意接受,就不要再來了。」她的語氣冷漠,沒有猶豫。

然後,她轉身,踏上台階,步入神殿內殿的大門。域陀走出神殿,門扉緩緩合上。他站在黑暗中,久久凝視那扇門。

他終於確定了——這裡沒有他的答案。

他終於想起來了,那本他年少時讀過的書上是這麼寫的:「宗教源於生產方式與經濟行為。」

那些條律與教義,只是生活方式的倒影,如今被高舉為真理,是倒果為因。

他毫不猶豫地轉身,走入夜色之中。
風閒 2025-08-03 08:55:50
第8章 豆芽迷夢

域陀離開神殿後,在那小城的巷弄之間徘徊。

夜幕低垂,燈火在街頭晃動,將長街映得斑斕卻冷清。城市的空氣悶熱而混濁,市場間的喧囂聲不斷衝擊著他的耳膜。

人們在狹窄的街道間來回穿梭,交易著糧食、布匹、剛打好的鐵器,然而這一切與他毫無關係。

他的思緒依然停留在剛剛的對話之中,糾結於信仰、荒謬的儀式,以及安娜冰冷的話語。

如果意義不存在,信仰是虛假的,他還剩下什麼?

正當他無意識地在人群中穿行時,一個熟悉的名字鑽進了耳中。



「金瑪小姐,貨物已備齊,妳確定……要親自送去?」

他的腳步驀然停住。

在不遠處,一名身著深色長裙的女子正與掌櫃交談。她的衣著低調卻精緻,一舉一動之間流露著貴族的從容與高傲。

她抬手撥開耳邊髮絲,一枚細緻的戒指在火光下閃著微光——那是大順貴族的標記。

瑪禧·金瑪。

他的胸口一陣收緊,她怎麼會在這裡?

而更不該的是他——一個逃亡者——竟然站在她的視線範圍內。

他急忙低下頭,轉身躲入人群。心跳像擂鼓一樣震耳欲聾。

她沒看見我吧?還沒發現我吧?

掌櫃遞給她一個小巧木盒,她輕聲說了幾句什麼,然後迅速將盒子藏入斗篷內。動作不快,卻極其小心。那不像普通的貴族交易,更像是……走私?

她轉身離開,朝著城外的山坡而去。

域陀遲疑了一瞬。

他該走開。她屬於他逃離的那個世界。而他,現在是一個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但他的腳,還是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瑪禧離開了商行,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夕陽的餘暉為她的身影鍍上了一層金邊,讓域陀想起那些在大順宮廷裡的日子。

那時的她,總是站在落地窗前看著日落,在那些宴會與舞會間,她是唯一能讓他卸下窒息面具的人。

當她走到一處無人的山坡,域陀終於忍不住開口:「瑪禧。」

她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我早知道你在後面。」她的聲音輕淡,帶著一絲疲憊,「你以前走路的聲音不是這麼重的。」

域陀一時語塞。

她緩緩轉身,看著他。臉上少了昔日宮廷裡的微笑,也沒有驚訝,只有複雜與警惕。

「為什麼跟著我?」

是啊,他為什麼要跟著她?他早已決定拋棄過去,逃離那個虛偽的世界。



他抿著嘴,一時無言。片刻後才低聲說:

「我……看到你,不由自主地就——」

「不由自主?」她冷笑了一聲,「你以為這裡還是宮殿花園?走幾步就能閒話過去?」

她緩緩轉身,眼神掃過他一身簡樸的打扮,與過去那個衣著華貴、談笑風生的域陀相比,彷彿完全變了個人。

「別擔心,」她語氣忽然緩了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酸楚,「我不會告訴其他人你在這裡,尤其是……你的家人。」

域陀心中一震,不知該喜該悲。

「你知道嗎,域陀,」瑪禧的聲音漠然,喃喃地說,「我還以為你死了。」

域陀苦笑:「至少對那個世界來說,我確實死了。」

「你的哥哥?」

她沒有反駁,只輕聲吐出一句:「真是諷刺。你逃了,我的哥哥也是。」

「妳哥哥?」

瑪禧抿了抿嘴唇,似乎不該提起這個話題。最終,她搖頭:「不重要。只是沒想到,你們竟如此相似。」

域陀欲追問,卻被她攔下。

「不如你告訴我,域陀。為什麼你要拋棄一切逃走?」

域陀沉默片刻,低聲道:「因為那個世界太虛假了。」

「所以你選擇了逃?」瑪禧輕笑,「你以為離開那個世界,就能找到真實嗎?」

「只是如果我留下,我連呼吸都做不到。」

瑪禧微微側首,指腹輕輕摩挲著戒指。



「至少我還在嘗試改變,」瑪禧語氣平靜中帶著一絲憤怒,「而你,只是選擇放棄。你知道嗎?每一天我都在這個體系中掙扎,試圖找到一條不同的路。」

「改變?」域陀嘲諷地掃過她的裝扮,「你依舊穿著貴族的衣服,戴著貴族的戒指,做著貴族的生意。這就是你所謂的改變?你只是在自欺欺人罷了。」

瑪禧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冷,她緩緩摘下手上的戒指,在夕陽下端詳著。

「貴族社會早已刻進我的骨髓,但我選擇留下來面對它,改變它。而你,域陀,你只是逃避。」

「你……」域陀握緊雙拳,聲音有些顫抖,「我曾以為我們是同類。當我決定逃離時,我真的想過帶你一起走……我們本可以一起找到新的道路。」

以前,他們分享著對這個世界的厭倦,大談著如何不被吞噬。他曾經以為,他們是同類。

「天真。」瑪禧輕聲說,「幸好,似乎神仍然對你仁慈。若你那時真的來找我,我別無選擇,只能把你交給……」她欲言又止。

「瑪禧……」域陀的臉色漸白,聲音充滿痛苦,「你……怎麼會這樣說?」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瑪禧的聲音略帶苦澀,「這不是我的錯。在這個世界裡,每個人都只是在掙扎求存。只有你這麼天真,以為逃離就是答案。」

「又是為了生存?」域陀激動地說,「我真的以為……真的以為你和我一樣,渴望真正的自由。難道你不曾夢想過打破這些枷鎖嗎?」

「夠了!」瑪禧厲聲打斷,「域陀,你是議長的兒子,你怎麼可能理解我們這些小貴族的生活?你會知道我們要承受多少壓力嗎?」

「這真的那麼重要嗎?我以為你也厭倦了那個世界,厭倦了吞噬他人或者被吞噬……」域陀聲音壓抑,「做個更高級的飼料又有什麼意義……」

「你真是……」瑪禧的眼神變了,變成深深的失望,「只是個被寵壞的孩子,域陀。」

她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像是將什麼情緒壓了回去。她看著他,眼中只剩下寂寥。

「談論那些華麗的夢想是一回事,能在天鵝絨枕頭上做夢才是最重要的。」

域陀聽著她的話,一陣苦澀湧上心頭。絲綢枕套、純銀餐具、水晶吊燈、上等茶葉……他想起那些在大順宮廷裡的日子。

如果他真的只是個被寵壞的孩子,為什麼他一點也不懷念那些奢華?

「至少,現在我醒來時,不用面對噩夢。」

她靜靜地凝視著他,目光中既有憐憫又有不屑。

「那麼,祝你好夢吧,域陀。」她轉身離去,斗篷隨風揚起,「再見了,希望你將來不會後悔。」

揚起的斗篷下,露出了她衣服上那手工雕刻的衣扣。域陀又怎會認不出?但他現在又能說些什麼呢?他只能目送那背影漸行漸遠。
風閒 2025-08-03 08:56:30
第9章 布衣獨行

域陀佇立原地,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夕陽中。山風吹拂,他的內心依舊混亂。

他告訴自己:「這些,跟我無關了。」

可當他回到城裡,在轉角無意間望見那間商行時,那些話語、那抹神情,卻重新縈繞腦海。

瑪禧為什麼親自來此?她為何緊張?她與掌櫃低語時眼中那份急切……不像她。

「你選擇逃亡,我的哥哥也是。」她說過。

難道……

那一夜,他輾轉反側,腦海裡一遍遍重播她的語調與神情。



清晨,他終於起身,決定去確認某些事。

然而,當他踏出出租屋房門時,樓梯間傳來一絲極輕的腳步聲,像是有人在等他離開後才行動。

域陀來到昨日的商行,那裡正是瑪禧出現過的地方。

他印象中,瑪禧自小被教育成優雅冷靜的人,無論何時何地,她都不該表現出這樣的不安。可她當時卻明顯緊張,甚至有些焦急……這意味著什麼?

域陀站在商行門口,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推開門走了進去。

商行內燈火搖曳,瀰漫著淡淡的紙張與墨水氣味。

當域陀推門進入時,掌櫃正站在櫃檯後,與一名身穿整潔襯衫的男子低聲交談。男子約莫三十來歲,身姿筆直,雙腿肌肉發達。

但當門軸發出微微的「吱呀」聲時,兩人的對話戛然而止。

掌櫃抬起頭,快速地掃了域陀一眼,隨即恢復了商人應有的圓滑微笑:「這位先生,需要點什麼?」

男子則不動聲色地後退半步,低頭看向放在腳邊的包裹,彷彿在確認它是否完好無損。

域陀的視線掃過那個包裹——尺寸不算大,但包裝異常謹慎,外層纏繞著防水油布,邊角被細繩束得緊緊的。

「只是看看。」域陀隨口回道。

掌櫃沒有多言,而是轉頭看向男子:「東西已經準備好了。」

男子輕輕點頭:「我會轉告小姐。」

小姐?域陀的思緒一頓。

男子微微側身,快步離開。他的行動流暢,兩步就消失了,顯然對這一帶早已熟稔。

域陀知道自己在這裡無法再獲得更多信息,於是也沒有逗留太久,他輕輕點了點頭,轉身走出商行。

當門再次關上時,他能感覺到背後掌櫃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直到他完全離去才收回。



域陀快步穿過狹窄的街巷,刻意避開人群。

自從他離開商行後,心中的疑問揮之不去——如果是走私,瑪禧為何會強調要親自送貨?而且,貨物的規模和大小顯然太小了,不像是走私品。

他問自己:「域陀,你為什麼還要在意這些?她與你還有什麼關係?」

他明白這個道理,卻仍無法克制地思索她反常的舉動。

當晚,他在商行對面的茶館樓上租了一間臨窗的房間,整夜盯著對街。



直到清晨,他終於等到她出現。

她穿著一身不起眼的長斗篷,雙手抱著那個包裹,低著頭快步前行。她沒有選擇大道,而是繞進了一條偏僻的小巷。

域陀沒有猶豫,遠遠地跟上。

她的行動極為小心,幾次在街口停頓,回頭張望,確認身後無人跟蹤。

與上一次不同,域陀每一步都壓低重心,屏住呼吸,小心隱藏自己的行蹤。他輕盈地跟在瑪禧後方,穿梭在蜿蜒的巷弄之中。

他沒有貿然行動,只是遠遠地觀察她的路線,試圖推測她的目的地。

這條路線極為隱密,幾次轉折後,他們來到了一處老舊的倉庫區。這裡顯然不屬於商業區,只是個無人關注的角落,正適合作為藏身之所。

瑪禧走到一扇看似普通的木門前,環顧四周,確保沒有人跟蹤。域陀立刻閃身隱藏在陰影中,靜靜等待。

瑪禧敲了三下門,短暫停頓,又敲了兩下。一道微弱的光從門縫中洩出,然後門被人從內部打開。

域陀沒有立刻跟進,而是等到門再次關上後,才悄悄靠近。

他貼著牆,透過門縫與牆上的破洞窺視屋內的情況。

熾熱的火光在房間內閃爍,光線映照在金屬器具上,折射出冰冷的光澤。空氣中瀰漫著熔鐵的焦味與淡淡的酒氣,帶著一種沉悶的壓抑感。

幾柄未完成的劍擺在工作桌上,角落裡還有幾件粗糙的護甲。

域陀視線隨著聲音望去,見到一個身材魁梧、滿臉疲憊但仍帶著威嚴的男人站在熔爐旁。他的臉頰被火光映得微紅,手中握著一柄剛打造完成的長劍。



萊龍·金瑪。

那個大順的逃亡者,曾經軍隊中的常勝將軍,因某種原因背叛了大順,原來藏在了這裡。

瑪禧舉起手中的包裹,淡淡地說:「哥,這是你要的補給。」

萊龍沒有立刻接過,而是看了她一眼,然後目光轉向門口方向。

「外面那個人,進來吧。」

域陀微微皺眉,知道自己已被發現,便從陰影中走出,踏進屋內。

瑪禧瞳孔微縮,手中包裹差點滑落。她立刻上前一步,眼神帶著掩不住的驚愕與警惕。

「域陀?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語氣急促,夾帶著一絲慌亂與怒意,顯然沒有預料到有人能跟蹤到這裡。

萊龍看了她一眼,挑眉:「你沒發現他?」

「他怎麼可能跟上我……」她回頭看了眼門口,咬住下唇,「我檢查過所有轉角……」

萊龍淡淡地道:「那就是你技術太差了,或者是他太執著了。」

他打量著域陀,片刻後嗤笑一聲:「我還以為是哪個不長眼的小賊,想不到是你。」

瑪禧皺起眉頭,疑惑地看著他們:「你……認識域陀?」

「我怎會不知道?那個圍著我妹妹打轉的蠢貨。」萊龍放下手中的長劍,語氣玩味,帶著一絲冷淡的嘲諷。

瑪禧臉上一熱,她豈不知依照地位,她才是那個圍著域陀打轉的人。



「議長的兒子,域陀·親歌嘛。你來這裡是要告發我嗎?看你的樣子,恐怕在我手下過不了三招。」

域陀迎視著他,神色未變:「我離開了,早已不是議長的兒子了。」

萊龍微微挑眉,目光上下打量著他:「是嗎?那你來這裡做什麼?你腦袋壞了嗎?放著榮華富貴不要,反而跑到這種地方。」

域陀淡淡地回望:「那你呢?你當初為什麼逃亡?」

萊龍嗤笑,順手拔開酒瓶的塞子,漫不經心地搖晃著瓶身:「你不知道?」

他語氣輕描淡寫,彷彿只是說起一場無關緊要的往事。「因為輸了幾場仗。」

「就這樣?你不是從未輸過嗎?怎麼會輸?」

聽到這,瑪禧低頭,指尖無聲地滑過桌面早已乾裂的木紋,那些裂痕像是她心頭的舊傷,一直沒癒合過。

「在大順,輸就是輸,沒人在乎過程。」萊龍輕哼一聲,將酒瓶抵在唇邊,仰頭灌了一口。「運氣不好,遇上了一連串倒楣事,然後一切就結束了。」

「所以失敗之後,你離開了,是因為你發現那些所謂的國家榮耀都只是虛幻的泡沫嗎……」

話音剛落,萊龍的動作驟然一停。

下一刻,他用力將酒瓶重重放在桌上,琥珀色的液體灑出,在木質桌面上迅速擴散開來,浸入一道道歲月留下的裂縫。

「你瘋了!我沒想到你會這麼想,你這個叛徒!」

瑪禧的手指一頓,但並沒有伸手去擦。

「哥…」



域陀愣住了。他原本以為,萊龍作為一個逃亡者,會像他一樣,看清了這一切的荒謬之處。但萊龍的語氣似乎沒有絲毫反思,更遑論懷疑「意義」。

「所以,你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回到軍隊?為了你的榮耀和富貴?」域陀壓低聲音,目光緊鎖著對方的反應。

「那當然。」萊龍冷笑了一聲,抬手抹去嘴角殘留的酒漬,聲音低啞:「如果不是那些該死的狗官,現在我還在帶著我的士兵教訓那些不聽話的地方。」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

「那些在佛朗機、新填地的暴民們,以前一聽到我的名字就嚇得發抖。可惜,和諧部那些飯桶官說……大順不需要失敗者。」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彷彿只是在敘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但他的手指早已指節泛白。

這句話讓域陀感到一絲失望。他曾經期待,萊龍這個逃亡路上的前輩能給他指引一條新的道路,或者至少能和他有相同的認知,這樣他就不會如此孤單。

瑪禧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輕聲道:「哥哥已經過得很苦了,不需要再去想那些沒意義的事。」

萊龍沒有回應,只是緩緩端起酒杯,一口飲盡。

「你呢?」他看向域陀,目光中帶著探究,「你已經擁有一切了,來這裡做什麼?」

域陀沉默了一瞬,最後緩緩開口。他說起了父親的冷漠、權力鬥爭的殘酷。他曾試圖安於命運分配給他的富貴人生,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接受。

萊龍聽著,嘴角浮現一抹冷笑:「哈,真想不到。」

「那個不可一世的亨利·親歌,竟然養出了這麼個蠢兒子!」

域陀沒有說話。

「你根本不懂,永遠都不會懂你有多幸運,親歌先生。」萊龍的聲音帶著某種壓抑的怒意。

「別說是我了,成千上萬的小伙子加入軍隊,為國捐軀,就為了得到一點點你所擁有的地位和特權。而你呢?你卻把這一切都拋棄了,跑到這個爛地方來做流浪漢?」

「我還以為……你也是在尋找意義……畢竟據我所聽來的消息,你從未輸過一場戰役……」域陀低聲道,語氣中帶著一絲疲憊的失落。

萊龍的眼神變得深邃了一瞬,隨即又是一聲冷笑:「所以你認為我贏得太多,就會開始思考為什麼而戰,為何而戰?親歌先生,你該不會是新安的間諜吧?」

瑪禧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眉頭微蹙,「哥……這話可太重了。」

「為大順而戰,讓至高神使之光普照世界。」域陀緩緩地重複著那句在綸殿臨聽膩了的口號,「這就是你真正相信的嗎?」

「不然呢?為衪而戰是光榮的使命,奢華的生活是衪賜予的恩典,你還有什麼好質疑的?」萊龍的笑意從臉上消失,聲音漸漸變得冰冷。

域陀凝視著他,心頭忽然明白了什麼——這個男人如果不緊握著那個殘缺的信仰,那麼他過去的一切榮耀,所有戰爭中的傷痕與犧牲,都將變得毫無意義。

域陀閉上了眼,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

他還是孤身一人。
風閒 2025-08-03 08:56:58
第10章

域陀從萊龍的工坊離開時,夜色已經沉了下來。

遠方的熔爐依舊發出橙紅色的光,鐵槌敲打金屬的聲音在夜裡顯得異常清晰。

風穿過荒蕪的田野,草木低伏,月光冷冷地映在泥土上。

周畔的景色千篇一律,域陀也覺得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轉,無論他怎麼選擇,怎麼努力,最終都會回到這個狀態——對世界的厭惡,對存在的厭惡。

他的腳步變得沉重,彷彿被無形的鎖鏈束縛住。



不知不覺間,郊外的強風似乎停了下來。

這時,他注意到遠處有一處光點,那是一堆篝火,火焰直竄天際,在這片荒野中顯得格外突兀。

火光映照著一個佝僂的身影,彷彿是被遺棄在世界之外的鬼魂。

域陀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走了過去。

「先生,我能幫助你嗎?」

一名老人坐在篝火邊,衣衫破舊,神色淡然,語氣裡帶著一絲冷漠。

他的年紀很難估計,滿臉皺紋,鬍鬚斑白,但雙眼卻異常清明,如同看透了一切。

「你好,老先生。」域陀低聲說,「我只是迷茫,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嗯……」老人挑了挑眉,「那麼,你是迷路了?」

「……沒有。」

「那你怎麼又說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域陀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緩緩地說:「我是說,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我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這個素不相識的老人傾訴,或許他只會像哈維和薛文止一樣,用金教的教義來回應自己吧。



老人嗤笑了一聲,「呵呵,這種想法在這裡倒是少見。」

「那你想要什麼?更多錢?更輕鬆的工作?更高的地位?這世上有太多東西讓你像條狗一樣追逐,隨便選一個,你就能找到意義,很簡單。」

老人的回答讓域陀感到意外,他沒想到在這荒野之地,一個陌生老人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但他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認為這就是意義嗎?」域陀低頭看著篝火,老人手裡的柴枝啪地一下,斷成兩段,他順手丟進火裡。

「我們的一切,都能被數字衡量。鐵匠揮舞鐵鎚的次數有數量,每個家庭的財富有數量,土地、糧食、士兵、人命……甚至連權勢,都可以度量——控制了多少人,多少資源,多少疆土……」

他的聲音微微發顫:「但這些數字沒有盡頭。如果一切都只是數字的遊戲,那麼我們活著究竟是在追逐什麼?追逐更多的零嗎?這些數字何時才算足夠?如果沒有界限,人類不過是在無止盡地累積而已……那麼意義何在?」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伸出一隻乾枯的手,從地上撿起一支小樹枝,隨手丟進火堆裡。

他的聲音在火光中顯得沙啞,「人類計算這些數字,是為了讓自己覺得能解釋一切,從而掌控世界。但世界從來不會被掌控。」

「你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就像這火焰。」老人看著燃燒的柴薪,「你可以數清它用了多少木頭,燃燒了多久,發出了多少熱量。但這能改變它正在燃燒的事實嗎?」

域陀一愣,沒有說話。

「這世界本就沒所謂,只有存在,僅此而已。」

他頓了一下,語氣平淡:「若你能接受這點,或許你就不會那麼痛苦了。人生少些痛苦,總是好的。」

域陀沉默地看著火光,久久沒有說話。



這個世界,真的沒有答案嗎?如果沒有,人活著又是為了什麼?他忽然感到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躁動。

他站起身,低聲說:「謝謝你的話語,但我該走了。對了,未請教閣下大名。」

老人沒有挽留,只是看著他,嘴角露出一抹不置可否的微笑。

「這裡的話……是柔瀚臣・懷思。」



夜色深沉,域陀越走越遠,心裡的混亂卻沒有減少。

他不知不覺走進了一片更荒蕪的地帶,四周杳無人煙,只有風吹過乾裂的土地,帶來陣陣蕭瑟的聲音。

他在思考老人的話,也在思考自己這一路走來的經歷。

如果所有的標準都是假的,那麼什麼才是真實?

不。

他想起在山南時,確實感受到了一些與這些謊言不同的東西。

那種幸福的感覺。

要如何衡量這種感覺?域陀飛快地思考著。

用金錢來衡量?這裡很多人都很快樂,卻連虛錢包都沒有,只是用以物易物的方式生活。

用工作產出來衡量?菲利普做了那麼多鞋子,看起來卻一點也不滿足。

就在這一刻,他似乎想通了。

「幸福……人生在世,每個人都在追求幸福!你能感受到它,卻無法衡量它,沒人能告訴你這種感覺值多少……」

域陀的腳步慢了下來,他感覺自己似乎找到了答案,但就在這個時候——

現實將他從沉浸得太久的思緒之海中拉回。



一道聲音突兀地響起。

「沒錯,域陀,我現在很幸福。因為我終於追上你了。」

他的身體猛然僵住,心跳驟然加快。

這聲音……熟悉得讓他毛骨悚然。而且……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他緩緩轉過頭,然後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他的「同房」。

那個一直與他共住一屋的男人,那個沉默寡言、不起眼的男人,此刻站在不遠處,嘴角帶著一抹冷笑,眼神中帶著某種讓人不寒而慄的意味。

「你……」域陀的喉嚨乾澀,幾乎無法開口。

「你一直在找答案,但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己才是問題?」

夜色沉沉,風聲低鳴,這一刻,域陀終於意識到——

他被盯上了。
風閒 2025-08-04 05:07:22
第11章 同廬異夢

夜色幽沉,冷風無聲地穿行於荒涼的大地,帶著淡淡的塵土氣息。

域陀的手指微微顫抖,緊盯著眼前的男人——他的「同房」,羅蘭·碧昂。

這個與他同住數月、不起眼的男人,此刻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坦然,嘴角微微上揚,如同久違的朋友。

「你一直在找答案。」羅蘭語調輕快,帶著某種熟悉的隨意感,「但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己才是問題?」

域陀的後背一陣發涼,他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你在說什麼?」

「你以為這一路上遇見的一切都是偶然嗎?」羅蘭微微一笑,語氣輕柔,「如果真是這樣,你可真是個幸運兒。」

這種語氣,像是房間裡的友人隨口聊著某個無關緊要的話題,沒有敵意,也沒有急迫感。但越是這樣,越讓域陀感到不安。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自由的。

可現在想來,真的如此嗎?

會做假證件的人,真的那麼容易找到嗎?

為何馬車夫知道他要去山南時,竟不仔細查驗他的「傳」就讓他上車?

房東為何如此輕易地同意議價,檢查「傳」時也隨隨便便?

當時的他只覺得是巧合,或者是自己運氣好,現在回想起來,卻有種不寒而慄的錯覺——這一切,真的只是意外嗎?

羅蘭彷彿看穿了他的思緒,輕輕地笑了一聲:「從你離開的那一天起,我們就一直在看著你。」

「……你們?」域陀的聲音有些乾澀。

「當然,你以為你是孤身一人?」羅蘭聳了聳肩,「域陀.親歌先生,你可是個重要人物,整個綸殿臨都在談論你,怎麼可能讓你隨便消失?如果你不是擱置了去綠衣池港的計劃,我早就完成任務了。」

域陀的臉色微微一變,他沒想到羅蘭竟然知道得如此深入。他壓低聲音:「你到底是什麼人?」

「你覺得呢?」羅蘭仍然是那副帶著笑意的表情,甚至還往前一步,像是要輕輕拍他的肩膀——

域陀猛地後退一步,死死盯著他。

「……你是大順的走狗。」

羅蘭聞言,笑意不減:「如果你這樣定義忠誠,那麼,是的。」

「你到底想幹什麼?」

「接你回家。」



域陀的心臟猛然一縮。

「回家?」他幾乎想笑,「你覺得我還有家?」

「當然。」羅蘭微微傾身,語氣溫和:「議長大人至今還在等你,你的母親每天都在聖堂為你禱告呢。你消失之後,他們承受的壓力可不小哦。」

域陀的手緩緩握緊,指甲幾乎要刺入掌心。他明白羅蘭正在利用他的父母來動搖他的意志,但他必須保持冷靜。

「……如果我拒絕呢?」

「拒絕?」羅蘭露出一絲惋惜,「親歌先生,你那麼聰明,應該知道——聰明人總是懂得何時該放棄掙扎。」



語音剛落,周圍的黑暗微微波動。

一股難以言喻的危機感湧上心頭。

域陀猛地側身撲倒,幾乎是瞬間,身後的陰影中竄出一道人影,劍鋒在夜色中閃爍冷芒,刺向他剛才站立的位置!

他來不及思考,身體先於意識做出反應,迅速捉起地上的一塊砂石,朝對方的臉上砸去。

「嘖。」對方閃避開之際,腳步稍微一頓。

域陀抓準這一瞬間,趴臥在地上抬腳朝那人膝蓋踢去。

「唔!」那人悶哼一聲,腳步一滑,域陀抓住這空隙,從口袋中探出那支許久未用的綠筆,羅蘭神情不禁一變。

下一秒,另一隻手突然從黑暗中探出,如同猛獸張開的利爪,狠狠抓住他的手臂,力道之大,幾乎要將他的骨頭捏碎!

嘭!

域陀被硬生生地甩飛,滾了幾圈才勉強止住衝擊,腦中一陣眩暈。

「力氣變大了啊,」羅蘭輕笑,從陰影中走來,「這幾個月你確實變強壯了。」

域陀喘著氣,死死盯著他。

「但是,」羅蘭輕輕地蹲下,目光依舊溫和,「近身你哪有勝算?」

域陀手指微動,羅蘭眼神一厲,猛地伸手抓向他的手腕:「不許你再使用那個!」

域陀感覺手腕被如鐵鉗般的力道扣住,疼痛直達骨髓。他咬緊牙關,綠筆在指間微微顫動,釋放出幽幽的光芒。

「你的小玩意兒快沒能量了吧?」羅蘭冷笑一聲,「別白費力氣了。」

域陀沒有回答,反而迅速抬腳踹向羅蘭的腹部。後者雖然避開要害,但仍鬆開了手。域陀趁機往後退開,筆尖在空中畫下一道綠色軌跡。

「攔住他!」羅蘭朝黑暗中大喊,「別讓他完成陣法!」

話音未落,三名黑衣人從暗處竄出。他們動作迅捷如鬼魅,兩人直撲域陀,另一人則繞到側面,明顯是想切斷他的退路。

「要趕上啊…」域陀低聲道,手中綠筆劃出最後一筆。

「嗡——」

一圈微弱的光環在他腳下展開,如同波紋般向外擴散。第一名撲來的黑衣人猝不及防,踏入光環範圍的瞬間腳步突然變得沉重,動作如陷泥淖,速度驟減。

「這是...」羅蘭眼神一凝,「減速陣?」

域陀趁著對方遲滯的片刻,迅速從一名黑衣人身側掠過。那人雖然伸手想抓,卻因陣法影響而慢了一拍,只抓到一片衣角。

「別讓他跑了!他的陣法撐不了多久!」羅蘭怒喝,自己也加入追擊。

域陀感到背後冷風襲來,不用回頭也知道羅蘭正迅速逼近。陣法的效果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弱,光環變得越來越淡,幾乎看不見了。

「他的筆快沒能量了!」羅蘭向同伴們大喊,「只要他用不了陣法,要拿他簡直易如反掌!」

域陀聽到身後腳步聲越來越近,心中暗叫不妙。他看了眼手中的綠筆,筆身上的光芒已經微弱得如同垂死的螢火。

羅蘭和那些黑衣人正步步逼近,陣法的效果已近消失。域陀快速環顧四周,視線落在自己的鞋子上。

域陀深吸一口氣,在千鈞一髮之際,將綠筆迎向自己的鞋,迅速畫下兩個複雜而精巧的圓。

「那是什麼——」

羅蘭眼疾手快,意識到不妙,立刻撲向前想阻止,但已經來不及了。



「加速陣!」域陀低喝一聲,手中的綠筆光芒徹底熄滅。但他的鞋底,卻綻放出一圈淡藍色的微光。

羅蘭臉色大變,「快攔住他!」

領命的黑衣人紛紛撲向域陀,卻見他的身影突然模糊,如同幻影般閃動。陣法啟動的瞬間,域陀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輕盈感籠罩全身,腳下似乎踩著風,每一步都能跨越常人數倍的距離。

「這速度——」

其中一名黑衣人伸手抓向域陀的衣領,卻只摸到一片空氣。域陀的速度已經遠超常人,就連羅蘭這樣的好手也只能看到一道殘影。

「好快!」另一名黑衣人倒吸一口冷氣,「這小子竟然把加速陣刻在鞋上!」

「別慌!」羅蘭冷靜地指揮道,「他的筆已經沒能量了,這個陣法撐不了多久。分頭包抄,別讓他跑遠!」

域陀不敢耽擱,借著加速陣的效果,飛速朝前方的樹林衝去。他知道,羅蘭說得對,這個臨時畫成的陣法,以他那支幾乎耗盡能量的綠筆,最多只能支撐幾分鐘。

必須在陣法失效前盡可能拉開距離!



「左側!」

一個黑影突然從旁邊大樹的陰影處躍出,試圖攔截域陀。但在加速陣的效果下,那人的動作在域陀眼中如同慢動作般可笑。他輕鬆一個側身,就避開了對方的撲擊。

「右邊也有人!」域陀心中暗道,毫不猶豫地變換方向,一個跳躍翻過一道矮灌木叢。

黑衣人們追趕的腳步聲在身後此起彼伏,但都被他甩開了一段距離。

「真是天才。」其中一名黑衣人忍不住感歎,「在那種情況下還能如此迅速地完成那個加速陣。」

「天才又如何?」羅蘭冷笑一聲,「他的陣法畫得再快再完美,又能維持多久?五分鐘?十分鐘?等他耗盡最後一絲能量,還不是得乖乖落網?」

域陀連續穿過數條小河,轉過幾塊大岩石,感覺自己已經把追兵甩得很遠。但就在這時,他感到腳下的綠光開始明顯黯淡。

「不好,陣法要失效了!」



他的速度開始減緩,原本如風般的輕盈感正在迅速消退。域陀咬緊牙關,強撐著向前跑去,想在陣法完全失效前跑進前面的山洞裡。

「看,他慢下來了!」遠處,一名黑衣人興奮地喊道。

「我就知道。」羅蘭冷冷一笑。

域陀腳下的光芒完全消失,他的速度驟然降至常人水平,甚至因為之前的消耗而更加緩慢。他氣喘吁吁地靠在山壁上,渾身的力氣像是被抽空。

「真可惜啊,親歌先生。」羅蘭的聲音從遠至近傳來。

域陀勉強抬頭,看到羅蘭和幾名黑衣人已經將他圍得嚴嚴實實。他們步伐從容,臉上帶著志在必得的笑容。

他揮了揮手,黑衣人立刻上前將域陀制服。這一次,域陀沒有再掙扎,只是閉上眼睛,任由他們將自己拖上了馬車。

結束了。
風閒 2025-08-04 05:07:54
第12章 忠誠無價

夜色沉沉,風聲低迴,車輪碾過乾裂的土地,發出沉悶而規律的聲響。

域陀靠在馬車內壁,雙手被銬住,鎖鏈延伸至車架上,限制了他的行動。他的頭微微後仰,目光透過狹窄的窗縫,看向外頭的世界。

他們正沿著一條偏僻的路前行。這條路既不是商隊常用的幹道,也不是通往大城市的官道,而是一條荒廢的舊路。

兩側的村落殘破不堪,大片的房屋倒塌,泥磚牆壁上的裂縫如同歲月刻下的皺紋。

廢墟永遠不會被時光眷顧,被遺棄的死城只會滋生更多的破敗。



這些地方,他從未來過,卻感到異常熟悉。

這樣的景象,他曾在那些談論國策的長桌上聽過,不過是作為某個無關痛癢的數字被輕描淡寫地提起。

現在,他終於親眼看見了。

「那個鞋匠菲利普說得對,這是個殘酷的世界,許多人都在掙扎求存,否則就是死亡……」

「還醒著嗎?不如睡一會兒吧,這趟路程很長。」

車外,羅蘭的聲音傳來。

「如果在想該怎麼逃跑,就不用費心了,省點力氣吧。」羅蘭手上轉著域陀的那支筆,語氣輕描淡寫,像是在閒聊。

「我回去了會怎樣?」域陀的聲音低啞。

「到了你就知道了。」羅蘭微微一笑。「據我所知,議會的人恨不得把你丟進無底深淵,再也不見天日。」

域陀的眼神微微一動。

他的身份、聽過的秘密、看到過的文書,全都足以讓他成為一個不該存在的人。

失了勢的貴族,還能期待什麼?他一直以為,自己離開了那個圈子,便能從那些算計與謊言中抽離。

但現在,他發現自己錯得可笑。



羅蘭似乎心情不錯,安慰道:「放心吧,如果你乖乖回去,憑著你的家世,或許還能保住小命。」

域陀輕笑了一聲,那笑容裡帶著某種說不清的意味。

「你認為我會在意這個嗎?」

羅蘭歪了歪頭,嘴角微微上揚:「不在意?那你這一路上還掙扎什麼?」

域陀的手指輕輕擦過冰冷的鎖鏈,金屬碰撞聲在寂靜的馬車內顯得格外清脆。

「你以為自己逃得掉嗎?」羅蘭慢慢地說,目光如刀般銳利,「真的認為能擺脫自己的出身,不再是大順的臣民?」

「不是這樣的,」域陀淡淡地說,語氣中帶著一絲自嘲,「我只是……太疲倦了。」

「疲倦?」羅蘭冷笑,「一個養尊處優的議長之子,會知道什麼是疲倦嗎?」

域陀的目光透過馬車的縫隙,望向遠方荒蕪的土地。他臉上浮現出一抹淒然的笑意:「三十年了,在那個地方,每一天都在演戲。時時刻刻要算計別人的心思,揣摩每個人的表情。連最親近的人都可能在背後捅你一刀。就連呼吸,都要考慮是否會得罪什麼人。」

他輕輕歎了口氣,「就算是最敬業的演員,也該有休息的時候吧?」



「休息?」羅蘭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看看你周圍的這片土地,看看我的家鄉!」他指著窗外,「要是我們能像你一樣只需要演演戲就能吃飽穿暖,我的家人就不會餓死了。」

他的聲音微微發顫,「我那美麗的姐姐,她才是真正的演員。為了一口糧食,她不得不在那些人面前...」

「什麼…怎麼回事?」域陀的聲音中帶著驚訝與困惑。

「不用說什麼了。」羅蘭冷冷地說,眼中閃過一絲痛苦,目光落在窗外掠過的荒地上。「這不是你的錯,是新安那些該死雜碎的罪孽。」

他咬牙切齒地說:「我的家人們太過弱小,無法跟上至高神使的計劃,無法通過衪的考驗...也許我們本就該死。那年冬天特別冷,糧倉裡的存糧所剩無幾。我還記得母親最後一次摸著我的頭,

說要去城裡找活路...」他的聲音顫抖,「她再也沒有回來。」

「新安...」域陀的眼中閃過一絲領悟,「你說的是那次為了對新安戰爭的大徵糧...」

「沒錯!」羅蘭突然激動起來,雙手握成拳頭,指節發白。「那一年,我們村莊為了大順的勝利貢獻了一切!我們可是全國十大供糧村之一!」他站起身,在搖晃的馬車中踱步。「你知道

嗎?我們村的老人們甚至把祖傳的農具都熔了,為的就是給前線打造更多武器。我父親...」他苦笑一聲,「他把自己的手臂摔斷了,就為了多幹一天活。」

作為一名間諜,羅蘭這樣強烈的情緒波動算是罕見了。



「要不是那個該死的波哈家從中作梗,我們早就攻下新安的首都派雅了!我那時還很年輕,親眼看著我們村的大哥哥們,一個接一個被徵召入伍,卻連一具屍體都沒能留下……」

「波哈家...」域陀輕聲說,回想起父親提起過當年朝廷中的明爭暗鬥。「他們不過是一群替罪羊罷了。那時的政治風向變了,他們只是...」

「住口!」羅蘭猛地打斷他,眼中燃燒著憤怒的火焰。「你竟敢為那些背叛至高神使計劃的叛徒開脫?你這種人怎麼可能明白!」

他定了定神,試圖平復情緒。當他再次開口時,聲音中帶著一絲冰冷的憐憫:「我忘記了,你現在也算是叛徒。你們這些人,怎可能明白至高神使的慈悲?」

域陀凝視著對方,內心泛起一陣苦澀。羅蘭口中的「計劃」不過是議會的妥協決定,只是在平衡與會者的利益罷了。

那些高位者,每日在朝堂上舌劍唇槍,像獵犬般嗅尋著彼此的破綻,將昨日的盟友踩在腳下。這些爾虞我詐,又何談神聖?

但他不願再與羅蘭吵了,他能感到面前這個人的信念與那些不顧疼痛握住燒紅的鐵器的金教信徒一樣堅定。



能投入信仰,多好呢……

「是啊...」域陀輕聲說,語氣中帶著深深的憐憫,「希望你永遠都能忠於大順,如果這份信仰能滿足你的話。」

羅蘭的嘴角揚起一抹諷刺的微笑:「瞧瞧,這種才是議長的兒子要有的口吻。」

域陀沉默不語,目光投向車窗外飛逝的暗影,靠著車壁,一宿無話。

沉重的寂靜在車廂內蔓延,只有車輪碾過砂石的聲響在黑暗中迴盪。他再次被迫走上一條既定的道路,或許是最後一次了。
風閒 2025-08-04 05:08:29
第13章 親密驪歌

馬車繼續前行,天邊的雲層逐漸泛白,晨曦的微光灑落在地平線上。

醒來後的這一路上,他一直在思考。

「我們的一切,土地、糧食、士兵、人命……甚至連權勢,都可以度量——控制了多少人,多少資源,多少疆土……?如果沒有界限,人類不過是無止盡地累積而已……那麼意義何在?」

馬車內,他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膝蓋的布料,心中回蕩著那些疑問,卻無人能回答。

不知何時,他的心境似乎因為羅蘭的故事漸漸開始變化了。



羅蘭的姐姐,羅蘭的家族,還有那些無數在帝國的數字遊戲裡被犧牲的家庭。這些數字背後是真實的血與肉,是一個個看似與他無關卻是實實在在的痛苦。

他不確定這意味著什麼,但某種模糊的情緒正在內心深處攪動——也許,這場數字遊戲並非毫無意義,其中確實蘊含著某些重要的東西。

然而,馬車外的變故無聲地襲來,將他的思緒打斷。

馬蹄聲驟然一停,輪軸也嘎然而止,域陀感覺到車身微微晃動了一下。羅蘭警覺了起來,聲音低沉地說:「怎麼回事?」

沒有回應,只有朝陽初升時的微風,吹拂過為荒漠帶來一絲翠綠的仙人掌,帶來一種不尋常的寧靜。

然後,他聽見了腳步聲。

緩慢而沉穩,一步步從晨霧中逼近,像是一頭潛伏在曙光裡的野獸,正以獵食者的姿態,向他們的馬車靠近。



「下來。」外頭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帶著命令的口吻。

羅蘭沒有動,他的手指已經暗暗扣上了機關,目光銳利地掃向四周。晨光微熹,在朦朧之中,隱約可見騎士的身影閃爍,他們披著黑色披風,披風邊緣滲透著銀白色的紋路。

「從現在起,囚犯由我們接手。」

羅蘭依舊沒有回應,他的視線落在領頭者手中的密令上。他伸手接過,視線落在上方的標誌,指尖微微發白。

這封命令,不是來自他的上級,而是來自……更高階。

「這是什麼意思?」他的聲音毫無感情,壓抑著警惕。

「命令變更了。」領頭者語氣冷淡,「你應該知道,這不是你應該關心的事。」

——但羅蘭沒有動。

他抬起視線,直視著對方,目光沉冷而危險。

「你從哪裡來?」

領頭者沒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帶著一種無聲的嘲諷:「這不重要。」

那一刻,羅蘭的瞳孔微微一縮。

他手中的密令忽然被拋向空中,下一瞬間,他已經拉動機關,袖劍瞬間彈出,劍光如電,直刺對方的咽喉!

對方的劍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揮出,金屬撞擊聲在晨光中炸裂開來,火星四濺。羅蘭腳步一錯,劍鋒瞬間偏轉,直刺對方肋側,卻被一記精準的側步化解。對方反手一擊,劍刃幾乎擦過羅蘭的頸側,他翻身後退,腳步沉穩,重新架起劍勢。

然而,那名領頭者並沒有立刻再攻擊,而是輕輕側過頭,平靜地道:「讓開。」

話音剛落,晨霧中響起了一陣細微的聲音——箭矢上弦的聲音。

羅蘭的心猛地一沉。

不知何時,周圍的霧氣中已經被騎兵包圍。朝陽下,銀色的箭頭反射著晨光,每一支箭矢都對準了他們的方向,只要他再動一下……

羅蘭的手指顫了顫,最後還是鬆開了,劍鋒緩緩收回,發出一聲微弱的’喀’聲。

——

馬車再次啟動,域陀的束縛被解開,只留下手銬。

清晨的涼風吹拂進車廂內,他睜開眼,看到對面坐著的一名騎士,那人目光冷靜,神情從容,一如晨霧般深不可測。

「你們是誰?」域陀開口,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

「我們的主人想見你。」

域陀嗤笑了一聲,偏頭望向窗外漸亮的天色:「主人?誰?」

「你肯定認識主人的。」對方語氣不變。

域陀沒有回答。

但在這沉默之中,他的心思卻緩緩流轉,他似乎猜出了那人的身份。



馬車在黃沙大地中前行,遠方的天際線被朝霞染紅。

域陀倚靠在車壁上,手腳被束縛,卻未見掙扎;他的眼神早已沉入內心深處的孤寂。對面的座位上,坐著他的妹妹——愛莉嘉‧親歌。

朝陽透過玻璃窗,溫柔地灑在愛莉嘉精緻的側臉和修長的手指上,那些在爐火旁與他共讀的回憶,如今已隨風而逝。

如今,她的面容變得冷靜而堅決,宛如權力遊戲中的棋手。

「哥哥,好久不見了。」愛莉嘉低聲說,語氣平靜。

域陀沉默片刻,目光落在她手中翻閱的書頁上,心中浮現幼時她依偎在身旁的畫面。

他緩緩開口:「是你讓他們帶走我的?」

「抓人不是我的命令,」愛莉嘉微微一笑,「但得知消息後,我便順手處理了,小菜一碟。」

「你知道嗎⋯⋯你完全可以光明正大來山南,像我這樣隨便找個理由,乘坐豪華馬車,帶著侍從。誰敢攔我們親歌家的人?」

「你知道我不會回去的,對吧?」

「是啊,但這樣一來起碼你不用觸犯那擅離首都的死罪!」」她依然微笑著,「你只要去綠衣池港然後……」

「是啊,然後呢?我本來計劃在那裡找船逃去新安,如果我以議長之子的身份出現,那裡會有多少士兵部署?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再說謊了,我只是想離開……」

「哥哥,你累了嗎?」她突然問道。



這突如其來的關懷讓他呆住了。

「你一直在逃,逃離我們的世界,逃離父親的影子,逃離你的身份,甚至逃離你自己。」愛莉嘉的語調帶著探究,「但你逃成功了嗎?」

「在家時,你總是在談意義意義的,把我悶得耳朵都長繭子了,」她輕嘆一聲,「到頭來,什麼都沒有。你這個傻瓜,在綸殿臨哪有人會關心這個…」

域陀沉默片刻,低聲道:「至少,我沒有選擇沉淪。」

「沉淪?」愛莉嘉輕笑,眼中帶著戲謔,「哥哥,你覺得我是在沉淪嗎?」

「你接受了這場遊戲,甚至樂在其中。」域陀直視著她,「你明知這個國家是怎麼一回事,明知所有人都在演戲——但你選擇成為其中一份子。」

愛莉嘉的眼神驟然變冷,如寒冰般刺骨,「你說得真輕鬆啊,哥哥。你明明比我聰明,卻為何不明白?就是因為你沒有責任感。」

「我…」

「你知道嗎?」她的聲音微微顫抖,「人本就無法選擇他們的出生,更遑論逃離了。而我們,生在這樣的家族裡,從呱呱墜地那刻起,就註定要背負這一切。」

她垂下眼,指尖輕輕摩挲著膝上的書封。

「你選擇不顧一切地拋下我們,拋下你的責任,拋下與生俱來的一切。」她的語氣漸漸升高,「你宣稱厭惡權力、厭惡這個世界,然後就這樣逃之夭夭,跑去尋找所謂的『意義』。」

「你一走了之,而我就要收拾殘局。」她的聲音在情緒的臨界點上微微顫動,畢竟她還沒有像域陀那般從小被培養控制情緒,「即使我們的父親是世上最有權勢的人,親歌家族也差點因此而傾覆。」

她緊握成拳的手背上浮現青筋。

「哥哥,你為何會心存僥倖,以為我們真有選擇?你可以拋棄家族,但我又能拋棄什麼?」

域陀沉默不語,心中泛起陣陣苦澀。他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自己的選擇為家人帶來了怎樣的重擔。



「所以現在,你竟然跟我談什麼虛無?」她的語氣漸漸透出憤怒,「哥哥,你可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無力感?你以為只有你看透了這個世界的本質嗎?」

她的眼中閃爍著痛苦的光芒,明明在這花季年華,她的舉止早已不像少女般天真。

「但我沒有選擇。」她的聲音忽然變得異常平靜,「我沒有追求自由的權利,沒有逃避的機會。我能做的,只有咬緊牙關撐起這個搖搖欲墜的家族,讓自己變得比父親更強大。」

域陀心中猛然湧上悔恨,他這才明白自己深深傷害了那個自小發誓要守護的妹妹。

「因為如果我不這麼做,」她的眼神變得銳利,「下一個被時代淘汰的,就會是我,會是整個親歌家族。你明白嗎?這就是我的宿命。」

域陀的指尖微顫,想要反駁,卻發現自己所有的論點在妹妹的話語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你說你害怕無意義,」愛莉嘉的眼神漸漸平靜,如風暴過後的深潭,「我告訴你為什麼——因為你選擇了自由,而自由最終讓你直視存在的虛空。」

她的嘴角泛起一抹複雜的微笑,「但我不害怕,因為我重塑了自己。哥哥,你只是塊頑石,而我已經超越了你。」
風閒 2025-08-04 05:08:56
第14章 分別之路

馬車內陷入短暫的沉默,只剩下車輪滾動的聲音。

「你打算怎麼處置我?」過了一會兒,域陀開口,語氣淡得彷彿在談論別人的生死。

「你走吧。」愛莉嘉淡淡地說,似是早有準備。

「不殺我?」

「「哦,不愧是議長的兒子,連殺自己都眼睛不眨一下,」她搖搖頭,「但你是我的哥哥……我不想讓你在綸殿臨被公開處決。」

「你就不怕你的政敵有朝一日會用我來反對你嗎?我死了對你更有利。」

「哼,沒人能猜到我在想甚麼。」愛莉嘉睥睨了一眼窗外。

「你……留戀所謂的親情嗎?」域陀低聲問道,語氣中帶著一絲嘲諷,他怎會不明白妹妹手下留情了。

「親情?」愛莉嘉微微歪了歪頭,笑了,「哥哥,你有資格問我這個問題嗎?」

「當初你離開的時候,不也認為親情毫無意義嗎?」

域陀沒有立刻回答。他的視線落在她的眼睛裡,彷彿試圖尋找某些隱藏的情緒。

「即使你把血緣看得一文不值,我也不會對你出手。畢竟,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就是權力的好處啊。」

這時候,域陀才第一次認真地審視眼前的妹妹。她的眼神看似冷靜卻帶著幾分狂熱,語氣仍舊平穩,彷彿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大家都說你待人接物簡直完美,我知道,你甚至能記住所有只見過一次的人的名字。」她微微一笑,「但你知道嗎,記住他們情婦的名字才更重要哦。」

她會成為一個出色的政治家,域陀心想,或者說,他希望。

「我很好奇,」沉默良久後,愛莉嘉忽然問道,「那時候你明明還需要進入太綸殿,面向晉臺。那時候,你是如何避免讓至高神使發現你的小心思的?」

域陀一愣。

愛莉嘉說:「是啊,我也進過去了。我們家總要有人負責面見至高神使吧?」說到「負責」二字時,她刻意加重了語氣。

「我……我從未想過要背叛至高神使,背叛大順,我只是……只是不明白這一切的意義。」

他記得當時仰望那高聳純白的晉臺,直視那團白光的感受。儘管他能感受到那股偉大的壓迫感讓自己顯得渺小且無所遁形,但他就是不能像其他在場的貴族那般五體投地,將自己完全臣服於至高神使面前。

「那麼,當你面對至高神使時,你看見了什麼?你感受不到那種神聖感嗎?感受不到至高神使肩負著從神那裡獲得的天命和沉重使命感嗎?」愛莉嘉激動地問道。

「愛莉嘉,我……」域陀沉默半晌後輕聲問道,「你真的相信那些嗎?」

「我不質疑,」她沒有正面回應,「如果我這樣做,我連唯一的存在意義都沒有了。」

兩人都沒有再問下去,也沒有再說話。



馬車繼續前行,太陽正攀升至天頂。

「愛莉嘉,你要帶我去哪裡?」域陀的聲音中帶著一絲不安,他凝視著妹妹平靜的面容。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愛莉嘉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容。

「你說要放我走的。」

「是的,」她緩緩地說,眼神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但我沒說過會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她輕輕地降下車窗,外面的風呼嘯而過。遠處,羅蘭的馬車已化作地平線上的一個小點,漸漸消失在視野中。

「距離越遠,對你越安全。」她的聲音中帶著難以捉摸的情緒。

「我會帶你去一個最荒涼的地方,那裡沒有人能找到你。」她停頓了一下,「對外,我會宣布你已經死了。我會說我為了帝國,親手處決了叛徒——即使那是我的親生哥哥。」

域陀冷笑一聲,「把我扔在沙漠的中央?這不就等於殺了我,只是你不願意親手動手罷了。」

愛莉嘉的眼神變得深邃,「也許吧,哥哥。」她的聲音低沉,「畢竟,你不僅背叛了家族,更背叛了我啊。」

她從精緻的絲質衣袋中取出一個散發著淡淡香氣的綢布小包,「如果你能活下來的話,」她的語氣忽然柔和了一些,「這個東西,你會用得著的。」

域陀接過,打開後發現裡面有兩樣東西。

「這是給你的『傳』,這次是真的。只要你安分守己,就沒人能追蹤到你。」

「什麼?我原來的那個……」

「你去辦假身分時,那個接頭人、辦證的老頭……全都是假的。看吧,當你手中有權力時,也不懂得運用,親歌家果然還是由我來掌控比較好。」

他拿出新的『傳』,看著上面寫的名字。

西西弗斯.歡德。

「名字……多麼無意義的東西。不像你的名字,我的名字不過來自一朵花,也許只因為我不是長子吧?」愛莉嘉的語氣帶著一絲情緒,「但我會向所有人證明,我可不像花朵般柔弱無害哦。」

他又拿出原來的『傳』想比較一下差異,愛莉嘉見狀,立刻搶了過去查看。

「穩定部還真是不惜工本啊……這做得真逼真……安土安.何降誕?」

愛莉嘉的臉色一凝,明白了哥哥心中所想。

「安土……」愛莉嘉諷刺地笑道,「那時候,把那麼一大塊黃金扔出窗外,這就是你對待最愛東西的方法?」

域陀沉默不語,臉上閃過一絲痛苦,不願被拖回那段回憶。

「果然……綸殿臨裡的每個貴族,每個人都很好奇,為什麼那個天之驕子——那個從不曾、也不應該違反任何規則的人,會做出這種事。」

愛莉嘉這樣說著,語氣中卻毫無困惑,彷彿一切她都了然在胸。

「沒人知道,就連父親也看不出,」愛莉嘉輕輕咬著銀牙說道,「大順軍標誌的創造者,那個『安土』黃金雕像的主人,在家時只會把目光放在那塊閃亮的垃圾上。除了必要的社交外,從不把目光放在周圍的人身上。」

她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幽怨。

「安土……」域陀輕聲問道,聲音有些顫抖,「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給他取這個名字嗎?」

『安邦定國,開疆拓土。』

「別在我面前說那些穩定部的廢話!」域陀憤怒地吼道,即使身陷囹圄,語氣仍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

「『安定的土壤』,」他低聲道,語氣忽然變得柔和,「每當我從那些勾心鬥角的人際關係中脫身,能有一點時間專注在雕像上時,我才終於感受到一絲掌控感。」

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懷念的神色,被銬住的手摸上了脖子上的金項鍊。

「那裡有些東西能讓我感到意義,」域陀溫柔地說,「每一次,我拿起雕刻刀時,每一刀細微的改動都能帶給我平靜。」

「但你不必把他塑造成一個美少年吧……」愛莉嘉吃味地說道,「貴族圈子對此頗有微詞……」

「隨他們去吧,」域陀不屑地說,「反正他們只相信穩定部的說詞,不是嗎?『安土乃大順軍之未來』⋯⋯」

「自從用於宣傳之後,加入軍隊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了。」愛莉嘉意味深長地說,「我想他們都把自己想像成那個完美英俊的少年吧?」

域陀想要抗拒,臉上掠過一絲痛苦,卻無法阻止自己回憶起那時的傷痛。



「別說了。」他虛弱地說。

「畢竟,」愛莉嘉尖刻地說,「你把它摔壞了,不是嗎?不過你還在用著他的名字……」

「住口!」域陀怒吼道。這一刻他的憤怒衝破了一切——衝破了對死亡的恐懼,衝破了那顆本因虛無而碎裂的心。

以愛莉嘉的地位,她不必畏懼任何人、任何事,可這一次,她選擇了停口。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政府要利用我的作品?」域陀想起什麼,忽而問道。

她輕輕嘆了口氣,眼神閃爍了一下,語氣忽然放緩:「你現在應該想辦法活下去,而不是在意這些。」

她續道,「包裡還有一個虛錢包,登記在西西弗斯的名下……裡面的錢足夠你度過餘生。」

「……謝謝。」

她轉過頭,望向車窗外。太陽正在天邊沉降,黃昏的光斜斜地灑在她的側臉上,映照出一抹淡淡的輪廓。

「下輩子,別生在這樣的家族了。」她說,聲音輕得彷彿一陣風就能吹散。

「正神教教義裡,哪有什麼下輩子⋯⋯」域陀自言自語,愛莉嘉刻意忽略了他。

馬車停下。荒漠之中,空氣寂靜得令人窒息。

域陀下了車,冰冷的手銬被解開,掉落在沙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在這裡,就連和諧部的軍隊也找不到你。」愛莉嘉說道,「連晉臺那兒的熱力都能忍受的你,這片沙漠想必也不在話下。」

域陀想起在太綸殿深處,還未走到晉臺前就能感受到的那股令人煩躁難耐的烘烤。他心中暗暗為妹妹感到難過,往後她將要獨自面對這一切了。

「所以沒人會來幫我收屍了。」

愛莉嘉沒有回答,只是轉身,準備回到馬車上。

「我希望你永永遠遠滾得遠遠的,西西弗斯先生。」

域陀的指尖微微顫抖。他忍了又忍,終於還是開口——

「愛莉嘉!」他喊道,「至少……讓我最後看你一眼。」

她沒有回應,只是輕輕攀上車廂,揚手示意車夫駕車離開。馬蹄聲響起,揚起漫天黃沙,逐漸吞沒她的背影。

這個決定,她在餘生中都後悔不已。

即使到了她已白髮蒼蒼,在主持那場影響大順國運的歷史性會議的時候,她仍會想著同一個問題——

「為什麼我沒有轉身,最後看一眼哥哥的樣子?」
風閒 2025-08-04 05:09:25
第15章 落難王子

正午烈日高懸,馬車在這被時間遺忘的廢棄村落邊緣遺下了這個虛弱的男人。

破敗的屋舍、倒塌的圍牆和斑駁的石板路,皆默默訴說著昔日的繁華如今只剩殘垣斷壁。

域陀拖著疲憊的身軀,緩緩前行,獨自踏上這條漫長的求生之路。生存的壓力如排山倒海般襲來,無比沉重,他的每個念頭都被這原始本能所佔據。

毒辣的陽光直射得他睜不開眼,口乾舌燥,皮膚如砂,身體被烈日烤灼。

荒野無人,只有無盡的塵土與熾熱的風聲交織。他一步步艱難前行,唯一的依靠是那條似乎通向希望的回頭路——走回山南的話,那裡起碼有人。

循著依稀可見的馬車痕跡前行,轉眼便過了兩天兩夜。

身體已瀕臨極限,他無數次懷疑自己是否能夠活下去。



「你為何還要堅持?為了什麼?」

即使幾乎所有精力都用來維持生存,大腦的某個角落仍在偷偷消耗著能量,不斷質問著自己。

「畢竟,你都找不到繼續存在的意義,不是嗎?活六十年或多活六十秒,西西弗斯先生,告訴我,有什麼區別?」

他灌鉛的雙腿仍在艱難地向前邁進,酸痛的手臂顫抖著,加入了這場與大腦的無聲抗爭。

「存在沒有意義,但痛苦是真實的。」他喃喃自語,「而真實,就是我們僅有的一切。」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擊垮了他最後的防線。他的膝蓋一軟,跌坐在一塊巨大的黑色岩石旁,試圖躲避那依然毒辣的夕陽。石頭滾燙的表面灼傷了他的手掌,但他已經麻木到感覺不到疼痛。

「好熱……原來是這樣的嗎…」

在這片荒涼中,記憶如潮水般湧來。他想起從前參觀勞改營的經歷,那些囚犯空洞的眼神,他們日復一日重複著無意義的勞動。

當時的他無法理解那痛苦,如今卻感同身受。



他閉上眼睛,再次睜開時,他彷彿成了一個冷漠的旁觀者,注視著自己的掙扎。

「看啊,一個垂死的人躺在無邊的沙漠裡,像隻脫水的蜥蜴,只能寄望於某個迷路的商隊能偶然發現他。」

名為域陀的敘述者冷眼旁觀著西西弗斯的徒勞,嘴角泛起一絲嘲諷的微笑。

「存在,不過是宇宙中的偶然。生與死,本就無所謂對錯,西西弗斯,你真以為你能推動這塊巨石嗎?」

他看著垂死的男人的那顫抖的手指摸索著他前方粗糙的岩石表面,試圖支撐起自己搖搖欲墜的身軀。

那沙漠中的大岩石不言不語,默默地支撐著這名不速之客。

「為什麼還要掙扎?」那個聲音繼續質問,「你還想被救,還想繼續活下去。告訴我,這一切值得嗎?你真的會快樂嗎?」

想到快樂,他的思緒飄回羅蘭打斷他之前的想法。



「快樂…還有幸福,都不是能量化的東西。這片沙漠中的每一粒沙,每座死城,每具被黃沙掩埋的枯骨,都只是冰冷的數字。但幸福……」

他的思緒開始渙散,西西弗斯的腦袋被狂風吹得暈眩難耐。全身的痛楚卻在這一刻化作了一種奇異的平靜,他緊貼著那塊滾燙的岩石,試圖讓自己好受一些。

狂風呼嘯而過,捲起漫天黃沙。在這永恆的輪迴中,他已分不清時光的流逝。直到漆黑的夜色吞噬了整個世界,再沒有一絲光線。

「這就是終點了嗎?至少……很寧靜。」

在一片黑暗中,一道金色的光芒乍現。



域陀想起了一個遙遠的古老傳說:當人將死之際,會有一隻金色的鳥兒現身,前來收集垂死者的靈魂。

「想不到是真的……我忘了,你的名字是什麼?朱雀嗎?還是以……算了,都無所謂了。」 他閉上雙眼,等待靈魂被收割的那一刻。

「有生必有滅,亙古不移…」他認出了這句他早逝老師的口頭禪,只是不知道這是來自迎接學生的他,還是自己的夢囈。

但那金光卻越來越亮,或者說,光源正在逐漸靠近。

那不是一隻鳥,而是一個男孩。域陀立刻認出了那個身影。



「安土!」

那尊他以前傾盡全力製作,之後又使盡全力從窗外扔出的純金男孩雕像,此刻竟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他的衣角微微飄動,赤裸的雙足踩在滾燙的沙礫上,卻絲毫沒有露出痛苦的神色。他流金的雙眼清澈得彷彿能看透一切。

他看起來不屬於這個世界,像是被風雕琢出的幻影。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域陀,目光裡沒有憐憫,卻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理解。

然後,他開口了。

「幫我造一個身體吧。」

他的聲音輕柔而平靜,彷彿這是世上最理所當然的請求。

域陀眨了眨眼,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什麼?」

「幫我造一個身體。」少年重複道,小巧的雙頰微微鼓起,似乎對他的反應有些不滿。

域陀愣住了,他肯定自己脫水得太厲害了。



「不……這不可能……我早就把你摔碎了。」

那雙金色的眼睛只是無聲地注視著他。

片刻之後,域陀拗不過他,忍不住輕聲一笑,「這裡可是沙漠啊……而且我快死了,安土。」

少年歪著頭,像是認真思考了一下,然後淡淡地說:「但是……這是你欠我的。」

隨著他金色的光芒,沙漠周圍開始閃耀著金光。域陀伸手一攥,眼前的沙子化為金砂。

「那時候,你摔碎了我,是因為你覺得我被做得不夠好嗎?就像詩人對自己的作品不滿意,就將它吞掉一樣?但是,你又把我的碎片掛在頸上……」

域陀此刻思緒混沌,無法回答這個複雜的問題。

「好吧……」域陀低聲說,眼眶卻漸漸模糊了,他本來還以為自己體內早已沒有任何水分。



「你為什麼在這裡?」他問道,這是他一開始時就想問的問題。

「這裡是我的小小領地呢。不記得我的名字嗎?」

「安定的土壤……是嗎?」域陀說,「我在這裡,是不是代表我已經死了?」

「不是這樣的。」

「為什麼不是?我摔爛了你,所以你一定已經死了。」他想起當初憤怒地將最愛的作品扔出窗外的情景。

安土沒有馬上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域陀用金砂塑造著雕像的雙足。

「最大的悲劇不是長大,而是遺忘喔,」安土說,「你忘記我了嗎?域陀?」

「不,我怎麼可能?」域陀連忙搖了搖他的金項鍊,上面懸掛著一小塊碎片,是屬於那被摔碎的金像的。

「我不過是一塊五十釐米長的金子,在大順的宮廷中,這樣的金子還少嗎?」

「你是獨一無二的,我幾乎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花在你身上。」

「為什麼,域陀?那時候很多人都想認識你,想討好你。你不是最擅長交際的嗎?」

「我……我不想成為一個只對數字感興趣的人。」

「真的嗎?最近你不是對數字很著迷嗎?」

域陀沉默,專心地把手上的工作完成。

「我的腿做好了!太好了!」安土突然歡呼道,像個小男孩一般雀躍。他輕輕地邁出一步,然後又一步,金色的雙腿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現在,讓我們用我的新腿去散步吧,域陀。我有好多不懂的事情想要問你。」安土伸出手,向域陀示意。

「在這片荒漠中散步?」域陀苦笑道。

「誰說我們必須留在這裡?」安土神秘地眨眨眼。

他們雖然沒有移動,但周圍的景色開始如夢境般扭曲變形。
風閒 2025-08-04 05:09:52
第16章 顱內回音

沙丘融化,天空旋轉,一切都在重組。

過了一會兒,域陀發現自己回到了大順首都的房間裡。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照在他正在製作的金雕上。現在的他,手仍在下意識地製作雕像。

「我記得這一天,」域陀低聲說,「這是我離開前的一個月。」

他看著過去的自己埋頭工作,時不時停下來,後退幾步觀察作品,然後再次靠近,做出細微的調整。

「你總是那麼認真。」安土站在一旁,「但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創造我?」

「那是因為……你值得。」域陀腦海中有千言萬語,卻突然只能說出這句話。



場景突然跳轉到第二天。

「那天,你非常沮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這樣生氣。」安土指著正在和一群官員爭執的年輕域陀說道。

年輕的域陀站在自己的作品前,像一隻保護幼崽的獅子。

「這只是一件藝術品!」過去的域陀憤怒地說,「不是什麼政治宣傳工具!」

「親歌先生,請理解,」一位穿著正式的穩定部官員平靜地說,「您的作品具有深遠的社會影響力。『安土』這一概念正是我們帝國現在最需要宣揚的價值觀。」

「親歌先生,」另一位和諧部的官員微笑著說,「如果您的作品命名為『安邦定國,開疆拓土』,它將成為帝國團結和力量的象徵。這是一種榮譽,不是嗎?」

「況且,」他的眼鏡閃過危險的光芒,「這世上的一切都屬於至高神使,我們此次前來只是因為對親歌家族的敬意。」

「我……我應該更強硬的……」現在的域陀低聲說,聲音中充滿悔恨,「這樣你就不會被帶走,你也不會被扭曲……」

「我活在你心裡的哦,不是嗎?」安土微笑著說,「那才是真正的我。無論他們如何解讀,真正的我始終在這裡。這就足夠了。」

他指了指域陀的心口。



域陀看到過去的自己最終屈服了,接著房間被湧入的更多官員淹沒。他們爭先恐後地圍繞在金雕周圍,有的畫畫像,有的做筆記,有的則開始討論如何將這件作品納入募兵宣傳中。

「那天父親認為受到這兩個大部門的關注是很光榮的事,就讓他們都進來了。」域陀說。

「是啊,我能感覺到他們都愛我,穩定部的宣傳人員,傳承部的那些年輕教師們……」安土說,臉上帶著孩子般的天真。

「但是……」域陀嘆了口氣,「他們並不是真的愛你,他們只是愛著穩定部為和諧部製造的徵兵宣傳。他們愛的是你代表的象徵,而不是你本身。」

「每個人都能看見光芒,但對不同的人來說,它們代表的意義並不相同。」安土說,他的金色眼睛閃閃發光,「而且,每個人對他人的愛,不只是愛著自己心中對方的形象嗎?域陀?」

域陀不語,默默加快了手上的工作,很快就完成了一隻手臂。

「快點吧,我們得趕路了。」當域陀完成右臂時,安土揮動著它,示意他們該移動到下一個地方。



場景再次改變,眼前是一個寬闊的廣場,軍隊正在那裡集結,為進攻佛朗機做最後的準備。

「這些叛逆的地方勢力,妄圖挑戰我們的統治和神聖使命。他們的反抗只是徒勞,注定是場可悲的錯誤!」將軍站在台上慷慨激昂地演說著。

「當你被帶走的時候……我為了安慰自己,曾經幻想你至少能夠鼓舞年輕人,給他們指引方向,但是……」

「佛朗機的年輕人因為一些虛構的理由,必須回到故鄉殺死自己的親友。」域陀沉痛地說,「這全都是因為我……我不該創造你,安土。」

「看這座『安土』雕像!這位年輕英雄的名字,象徵著我們帝國的理想!安邦定國,開疆拓土!」

「安邦定國,開疆拓土!」士兵們興奮地大聲呼喊。

「奇怪?這是我的名字嗎?」安土歪著頭,可愛的臉上流露出困惑的表情。

「他是最完美的身影,是每一位新兵的未來!這就是你們應有的樣子——強健、無懈可擊、無所畏懼!這是至高神使賦予你們的使命,是你們最崇高的理想!」

「為什麼他們讚美我?我……又不是他們期望的那樣。」安土語氣中帶著些許害羞。

「安土……這些只是宣傳的鬼話,為了一些毫無意義的權力和控制他人而已。」

「讓我們以不屈不撓的意志,撕開他們的防線,徹底消滅他們的希望,讓叛亂者永遠無法翻身!」將軍的聲音再次蓋過了他們的對話。

安土指著將軍說,「他這麼有權力……不能直接讓那些人投降嗎?一定要喊這麼大聲?」



當安土指著將軍時,將軍開始了新一輪的演講。

「士兵們!」他的聲音像敲鼓一樣響亮,「讓我們的喊聲震驚敵人!」

人群立刻跟著他的節奏大聲喊叫,士兵們的聲音像打鼓一樣,在廣場的牆壁間迴響。

「將軍萬歲!將軍萬歲!」

安土抬頭看著台上的男人。夕陽下,將軍看起來特別高大,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好像這些歡呼聲比即將到來的戰爭更讓他高興。

將軍慢慢舉起手,示意大家安靜,嘴角的笑容更深了。

「這還不夠!」他的聲音充滿自信,「如果我們要讓敵人害怕,那麼——每個人,向我敬禮!」

台下的士兵們幾乎沒有猶豫,整齊地舉起右手向將軍敬禮。

將軍點點頭,目光慢慢掃視整個廣場,好像在欣賞一件件無比美麗的藝術品。

安土歪著頭,小聲問:「他……似乎很高興。」

域陀站在旁邊,帶著一絲微笑說:「比起打仗,他更喜歡這種場面。」

域陀想起那場戰役的結果,那位將軍憑藉家族的權勢逃脫了慘敗的懲罰,仍然保有將軍的頭銜。



安土的目光仍盯著將軍,像是在思考什麼。

「那如果沒人向他敬禮呢?」他問道,語氣中帶著好奇,「如果他在那裡大喊,但所有人只是看著他,什麼都不做呢?」

「那肯定滑稽到極點了。」

「還有還有…」安土接著問,「如果他一個人就這麼厲害,為什麼還需要這麼多士兵?」

台上的將軍突然眯起眼睛,像是發現了什麼,抬起下巴,聲音帶著威嚴問道:「你們崇拜我嗎?」

廣場又爆發出熱烈的回應:「崇拜!我們的將軍最英勇,最聰明,最偉大!」

安土側過頭,小聲說:「好吵……我的耳朵好痛,但我應該是沒有耳朵的……?」

他望向域陀,發現他已經完成了手中金色雕像的頭部。

「哈哈!我快完成了!現在讓我們去最後一個地方吧,我還有些不太明白的事情。」

域陀打算不再說話,只是靜靜享受著與他的傑作相處的每一刻。
風閒 2025-08-04 05:10:16
第17章 就是這樣

房間裡燈火搖曳,牆上掛滿了字跡工整的標語。角落裡,一台古舊的雕版印刷機發出規律的吱嘎聲,日復一日地印製著同樣的宣傳文句,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運轉著。

在沉重的書桌後,一位疲憊的宣傳部官員埋首於公文之間,翻閱著剛下達的命令。

安土變成一個樸素的小男孩,站在桌前,靜靜望著這位官員。

有人來了,那官員連頭都不抬一下。



他天真地問道:「早安,先生,您在做什麼?」

「安是安邦定國。土是開疆拓土。安土是軍隊未來的象徵。早安。大順是永恆的。至高神使是真正的主宰。我沒時間解釋。嶄新軍團是唯一贖罪之法。」

「象徵什麼?」安土繼續問道。

「呃?你還在這兒?嶄新軍團——我不能停……我有好多事要做!我只關心大順的事。我不浪費時間在沒用的思考上。愛大順就是愛真理……」

安土再問一遍:「為什麼安土是軍隊未來的象徵?」

宣傳官員皺了皺眉,不耐煩地看著他。



「我在這個職位上服務了二十年,只受過三次干擾。第一次是十五年前,一個白痴問我為什麼至高神使的教義是人生目的,害我忙了整整一週向教會解釋。第二回是八年前,有人把新安的經文和宣傳帶進來,結果被帶走了。我不喜歡這種事。我沒時間懷疑衪的偉大。第三次——噢,對了!我剛才說,軍隊的未來——」

「是安土嘛,他有什麼特別?」

宣傳官員嘆了口氣,他知道,這孩子不問個明白,是不會離開的。

他整理了一下思緒,語氣帶著自豪,說道:「他代表——完美士兵的苗子。我們全國人民,都應該了解這點。」

安土眨了眨眼,重複了一遍這個詞:「苗子?是指……農民嗎?」

官員眉頭一跳,幾乎要從椅子上站起來。「不,不是農民!」他停了一下,耐著性子解釋,「是指年輕男孩。男孩!懂嗎?」

「年輕的農民?」



這回官員真的撐著桌面站起來,胸口起伏了一下,但他又坐了下去,像是在壓抑某種疲憊的火氣。

「你聽好,不是農民。是我們國家的未來,是模範。我要讓那些……那些懶惰的人民知道,孩子應該要有怎樣的樣貌,要怎麼為國家奉獻。」

他的語速漸漸加快,但聲音中卻多了點激情的力道。

「我要確保,他們明白我們有多偉大,明白他們在我們的——擴張中,應該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安土仰起頭,好像有點認真地想了一下。「擴張……你是說,變成士兵?」

官員點頭,「是的。我們需要更多士兵。未來的士兵。」

他停頓了一下,眼神望向遠方像是腦中計算著什麼,然後語氣變得堅定:「我們總共需要讓二千六百萬零一人明白這一點。」

安土眨了眨眼,有些困惑地重複道:「二千六百萬……零一?」

官員驕傲地挺起胸膛:「對!我鄰居昨天剛生了一個孩子。國家人口變動,我可是第一時間掌握的。精確,是我們穩定部的標準。」

安土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問:「那……你要怎麼讓這麼多人都知道?」

「很簡單。」官員揮了揮手,「穩定部會由上而下傳達給每個人。每一級指令、每一份標語、每一次宣講,最終都會抵達他們的耳朵與心中。」

他稍微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等待安土的讚歎。



然而孩子的聲音緩緩飄出來:「是用士兵打他們嗎?」

官員表情僵了一下,語調有點發硬:「那是和諧部的工作。我們這裡,是教育,是引導。」

安土似乎沒有聽出他話語中的不快,只是繼續問下去:「那麼,讓大家都知道這些……有什麼好處呢?」

官員的語氣恢復了一些慣常的神聖感:「因為,這樣至高神使的光,就能照耀到更遠的未開化之地。」

「然後呢?」

官員一愣,有些被問住。但他立刻回過神來:「然後,大順就能擴張,把至高神使的榮光,帶得更遠。」

域陀心想:「可憐的人,這一切毫無意義。」這是他第一次對一位大順的官員感到同情。

安土卻還沒打算停下,他依舊天真地追問:「但為什麼……至高神使要一直擴張下去呢?」

這句話落在官員耳裡,彷彿是挑釁。他猛地拍了一下桌面,幾張文件從邊角滑了下來。他瞪大雙眼,聲音像打雷一樣:「你!我問你,這世界屬於誰?」

安土有點被嚇到,睜大眼睛。「我……我不知道。」

「一切——都屬於大順!」官員的語氣像宣告聖旨般堅決。「屬於至高神使!這可是寫在每一部法律、每一本教義、每一塊牆上的標語裡!」



他喘了口氣,似乎以為這樣已經足夠了。但安土還是輕輕地說:

「可是……」

「沒有可是!」官員猛地站了起來,眼裡甚至有一點狂熱的光。「這些是真理!我們人類太愚蠢,根本無法理解背後的原因。你能想像一隻貓能明白一整個商港的複雜運行嗎?不能!」

他的手指猛地指向窗外,像是真的在指著晉臺似的:「世界屬於至高神使!他的光榮目的是人類的唯一指引——而安土,就是我們孩子的未來,是那光的象徵!」

安土只是吐了吐舌頭,回到了那尊熟悉的小雕像模樣。

「我第一次來這裡時,整天都聽他嘮叨個不停……我還是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域陀眨了眨眼,回神過來。「你以前來過這裡?」

「嗯哼。這位先生呀,整天都在嗡嗡嗡地說個不停呢。」

域陀問道:「但你明明是被和諧部征用了,又怎麼會來到這裡的?」

他手中的雕像已經完成,但他緊緊握著,不願放手。
風閒 2025-08-04 05:11:06
第19章 讚頌生命

他踉踉蹌蹌地走進廢墟小鎮。

街道上那些路牌和標語幾乎都剝落了。域陀讀出其中一條:「偉大計劃——遷往新城,共創繁榮未來!」。

在破損的街道上,在那些空蕩蕩的公園中、破舊家具上布滿沙塵的老房子和商店中,他看到的只有頑強的生命力——青苔、野草、仙人掌。

在主街的輪廓中,城鎮中心的廣場上,依稀可見舊市場的形狀,攤位上還留著幾件生鏽的器具。

在一切的中心,佇立著一棵樹。域陀學過建築,知道市中心的樹的品種該能長得更為高大的,因為它原本設計為市集的遮陽樹,讓人們乘涼避暑。



儘管如此,即使失去了所有枝葉,即使不再結果,這棵樹依然屹立在這裡。對抗著這裡的一切危害,抵禦著所有惡意。

域陀不知道這棵樹為了什麼繼續佇立於此,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對它的敬意。

更重要的是,這種樹只能生長在水源充足的地方,域陀明白他有救了。他繼續向前走,在路的盡頭發現了一處綠洲。

在這生命之源前,域陀沒有著急地撲向它,而是跪了下來。他面向清水,迎著強烈的陽光,身後是那棵堅韌的老樹。



哪怕存在再無意義,活著本身便是一種奇蹟,生存本身就是對這殘酷世界的抗爭。

他張開雙臂,緩緩倒向眼前的小池塘。沉入水中的那一刻,他感到生命力重新注入體內,這股悸動讓他當即下定決心。

他要創作一座新雕像,取名「木朔」——象徵著在新月的黑暗中,生命依然能夠破土而出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這是他欠安土的。



「安土……這就是你想要我做的,對吧?」他一邊將在廢墟中找到的瓶子裝滿水,一邊輕聲自語。

有了水,域陀那被沙漠耗盡的身子總算有了點氣力。

那只破水瓶裝著從綠洲盛來的清涼,灌進喉嚨時,乾裂的痛楚像被硬生生撕開又縫合,勉強撐起他繼續這條看不到盡頭的路。

只是,飢餓像條甩不掉的野狗,死咬著不放。空虛的胃在哀號著,每邁一步都腿軟軟的,隨時可能倒下。

他咬緊牙關往前挪,目光掃過荒地,瞥見幾株蔫得沒形的仙人掌,歪歪斜斜插在沙土裡,像被烈日榨乾了最後一滴生機。

他喘著氣蹲下,從口袋掏出那支不再發綠光的筆,手抖得像風中殘葉,小心地用筆剝開那層扎手的硬皮。

汁液酸得牙根發麻,喝下去時嘴裡苦得像吞了藥渣,但他還是硬逼自己咽下幾口。它無法填飽肚子,但至少能讓他撐著再走一段路。

那天夜裡,他半夢半醒間似乎又見到安土了,他遠在天邊,話語如星辰般在對他低吟。



自那之後,他的運氣似乎沒那麼糟。

一支商隊竟然經過這片連鳥都不願停留的荒地,看見他癱在地上,嘴唇乾裂出血,便順手將他救起,帶到綠衣池港——山南國的首都,這個國家最大的港口城市。

他喘著氣,明白那個舊的城鎮再也不能回了。他得再找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

內城一定不行的,那兒靠海,是個熱鬧的港口,滿街外國商人進進出出,在那兒,大順的衛兵隨時可能盯上他。

外城區雖然雜亂,但也勝在這點,至少偏僻一些,能讓他藏住這張臉。

跟商隊的人道別時,他沙啞著嗓子說了聲「多謝」,轉身就踏進了外城區塵土飛揚的街道。



綠衣池港是大陸南方商業的重要交匯點,隨著歷史發展,港口區域不斷擴張,成為山南的核心。

相比之下,外城區更像是一個專門發展來被內城淘汰的角落。

外城區的市集永遠是騷亂的。沙土在靴底踩得嘎吱響,濃烈的鹽與燒肉味道充斥空氣。人們嘶吼、爭價、偷竊、搬運貨物,整個空間都像充斥著咆哮的野獸。

域陀走進去時,人群像潮水般讓開,又在他身後關上。他穿著褪色的長袍,背上揹著早已乾裂的水瓶與破袋,樣子以這裡的標準來說也太過憔悴。



沒過幾天,關於這個新來的怪人的傳言就滿街傳開了。

有人說他冷漠無情,因為市場裡有人摔倒了,他只是站在一旁看著,既沒有伸手幫忙,也沒有露出一絲驚訝或關心的表情,彷彿這一切與他無關。

有人說他奇怪,因為當攤販熱情地向他推銷水果時,他只是淡淡地說「隨便」,買了也不挑,吃起來也沒有表情。

有人說他坦率,因為當別人討價還價時,他從不計較,老闆開多少他就付多少,不像那些斤斤計較的人,每次最快結帳的都是他。

域陀也不在意,他認為大家離他越遠越好,他越孤獨,處境就越安全。



市場天一亮就熱火朝天,攤販扯著嗓子喊價,鐵匠鋪傳來刺耳的敲打聲,空氣裡混著濃濃的煤灰味、烤肉的油香,還有一陣熱氣蒸騰的汗臭。

域陀低頭鑽進這片人聲鼎沸的混亂鬧市,破草帽壓得死死的,遮住他瘦得稜角分明的臉。他慢慢地走著,對周圍的喧鬧毫無反應,一心只想找到需要的東西。

他在賣廢鐵的攤前停下,伸手摸了塊滿是鏽斑的鐵條,手感冰冷粗糙,像是這個區域的鐵匠舖中收集而來的廢品。

他眯起眼,想著能不能把它敲成「木朔」的底座。

金屬勝在硬實,能頂住風吹日曬,又比木頭耐久。他喜歡那種冷硬的質感,覺得它能代表著生命的頑強。

攤主是個滿臉絡腮鬍的壯漢,見這個怪人難得地表現出興趣,咧嘴問:「帥哥,很少有人像你這樣專門挑這些殘次品啊。」

「就隨便看看。」他想起了廢墟中那些被遺忘的鐵器。

「你要這些廢品來幹什麼?要自己做工具嗎?這裡的鐵匠什麼工具都能打。」

「不,我想自己做一座雕像。」他的聲音漫不經心。

壯漢愣了一下,隨即大笑,嗓音粗得像白天打雷:「雕像?金教神殿裡面不是多得很嗎,去那裡轉一圈包你看到不想看。」

「不是神像,我有個靈感想要做出來。」

壯漢笑聲止住,眼裡多了些警惕,低聲道:「用金屬造雕像?兄弟,別搞。金教可是管得很嚴的,金屬做的雕像只能是他們的神像,不然教士們會帶人來你家砸東西的。」

域陀聽到後,默默從鐵條上收回手,轉身離去。壯漢在後頭喊了句什麼,他也置若罔聞。

他不願被金教束縛住。既然鐵不行,那就改用木頭試試。

「這樣也算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

走過幾個攤子,一把清亮的聲音飄入耳裡。



那是個叫姬詩婷的女孩,約莫二十多歲,穿著淺藍色布裙,頭上別著朵野花,手提一個竹籃,裡面塞滿五顏六色的雜花。

她是外城區的小販,靠在荒地上撿花賣點小錢過日子。瞅見域陀時,她眼睛一亮,快步走過來,笑得溫暖而明快:「先生,買朵花嗎?便宜得很哦,別走那麼快啦。」

他低頭瞥她一眼,搖頭淡淡道:「不用。」

姬詩婷沒有退縮,笑著跟在他後頭走了幾步:「你天天都來這裡閒逛,還總是冷著一張臉,是在找什麼寶物嗎?」

他停了下來,回答得乾脆:「在找材料。」

「材料?要種花嗎?這些是我剛摘的,但都快枯啦。」她瞄了一眼自己籃子裡的花。

「不是。」

「那你找什麼?」

他沉默了一會,說:「能刻成形的東西。」

女孩「喔」了一聲,沒問下去,只是歪頭看著他,笑意未減,低聲說:「怪人。」隨即轉身跑去別處向其他途人招手去了。

域陀看著她的背影,心裡沒什麼波動。

沙漠裡活下來的那一刻,生命的感受是如此深刻,他很在乎這件事——或者說,現在他只在乎這件事。



小屋窄得差點轉不了身,屋子破得像個廢墟,桌子歪斜,窗戶漏風,但他都不在乎。

踏進出租屋後,他坐下來,注視著那堆剛買來的木頭。

「木頭也不錯,配得上『木朔』這名字。」他想。

他拿起一塊,從懷裡掏出小刀試著削了幾下,木頭紋絲不動,反倒震得他手發麻。

他換了塊輕些的,刀子是下得順暢了,但木屑卻像沙子般散開,毫無結構可言。

他靠著牆,閉上眼,心裡彷彿壓著塊大石。這地方的木料糟得很,要麼重得離譜,要麼脆得不堪,沒一塊能派上用場。

他又跑了幾天市場,攤子上的貨色來來去去都是看過的那幾樣。

一個賣木材的瘦子見他又來了,也懶得招呼,隨便指著一堆木材說:「這些吧,木質夠硬。」

域陀摸了摸、掂了掂,覺得這木材重得過分,搖頭道:「太重。」

瘦子又翻出另一塊木頭,他拿刀試著削了幾下,就放下刀走了。

這幾天他幾乎把市場翻遍,都是相同的情況。當他走出市場時,隱約聽見身後有人低聲議論,但他既聽不清,也不想知道。

域陀的生活簡單而重複——出門、尋找材料、回家、睡覺,日子平淡如水。攤主們私下交頭接耳,說他挑剔得過分,每天在市場奔波到筋疲力盡,最終還是兩手空空。

夜深人靜,他冷眼凝視著那堆無用的木料,心中依然熊熊燃燒著熱火。
風閒 2025-08-04 05:11:30
第20章 威脅來襲

域陀已經找了快一個月,日子悄然而過。

這天黃昏,他推開破屋的門,晚霞如熔岩般湧進來,把整個天空染成血紅色。雲層被燒得通紅,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熔化。

他跑遍了外城區的每個角落,腳底早已磨出層層疊疊的厚繭,手指也被木屑割得滿是傷痕,但仍毫無結果。

那個瘦子說,港口新到了一批木料,或許能找到他想要的。但他的語氣懶洋洋的,不知是真的還是只是想打發他走。

港口在綠衣池港內城區的核心,是山南的經濟命脈,佈滿其宗主國大順的耳目和衛兵,他本不該再踏足半步。

可「木朔」這個念頭像是扎在心頭的一株仙人掌,刺得他受不了,讓他再也顧不得那些危險。

轉身往港口走時,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快得發痛,不知是興奮還是緊張。



港口熱鬧得像個沸騰的大鍋,人聲此起彼伏震得耳膜發麻。碼頭工人們滿身大汗,扛著麻袋在狹窄的石板路上互相吆喝。汗水滴落在燙熱的石板上,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芒。

空氣中混雜著腥甜的魚味、鹹濕的海水味,嗆得人喉嚨發緊。

來自各地的商販擠在一起討價還價,爭得面紅耳赤,尖銳的叫喊聲幾乎要刺破天際。

這裡人來人往,既有大順的商人,也有新填地區的小販,甚至連海外的懿美岩學院和敵對的新安都有採購人員在這裡忙前忙後,這樣的貿易場景似乎是常態。

域陀將草帽壓得更低,謹慎地融入熙攘的人群中。

雖然這裡看似甚麼地方的人都有,似乎是大順控制的地方之下難得自由的地方,但其實賞金獵人如毒蛇般潛伏在暗處,無處不在。

他塵封多時的想法又冒了出來:當初想來這個港口城市,就是想找艘前往新安的船跳上去碰碰運氣。

但他隨即搖了搖頭,想起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轉了幾圈,在一個老木匠的攤子前停下。

老木匠叼著煙,手指抖了抖煙頭,懶洋洋地開口:「這種木材硬得很,又重得要死,是鐵匠們用來焠火用的,沒人會拿來雕東西。」

域陀伸手摸了摸,皺了皺眉頭。

老人吐了個煙圈,又補一句:「我說哪,不如去那南邊林子瞧瞧,那兒的木頭說不定能用。」

「南邊?」域陀抬了抬眉毛。

「對。」老木匠咧嘴笑了笑,像是在逗域陀玩,「老頭子在這裡什麼都看過聽過了。在那邊林子多的是,可沒人敢去那兒砍柴,那裡的廢城鬧鬼鬧得可狠了。小弟弟,你敢去嗎?」

域陀沒吭聲,腦子裡卻閃過沙漠的畫面。

他轉身離開港口,打定主意明天去南邊碰碰運氣。



這時,一隊商旅迎面過來,馬蹄踩得塵土亂飛,車輪壓在石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域陀低頭讓路,走得不快不慢,擦肩而過。隊伍中有個人忽然停下,盯著他的背影,眼珠縮了縮,如同獵狗嗅到了血腥味。

「喂——」那人壓低聲音,碰了碰旁邊的同伴,「這傢伙有點眼熟。」

「眼熟?」

「我在哪兒見過他……」那人皺眉,手不自覺地摸上刀柄,腦海中閃過大順懸賞令上的臉,卻怎麼也想不起具體是誰。

「別愣著,快走!」旁邊的人粗聲吼道。

那人咬咬牙,跟著隊伍前行,目光卻仍緊緊鎖定在域陀背上。



天剛亮,域陀背上破包,直奔南邊的樹林。

地圖上能看見樹林就在海邊,域陀心想如果找到的木材太多,到時可以找艘小艇運回來。

天空中雲海翻滾,透著灰紅的不祥氣息。風刮過樹梢,葉子抖動得厲害,像有什麼東西藏在暗處,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樹冠交錯如織,幾乎將陽光完全遮斷,只有幾束斑駁的光線像絲線般灑落在地面。

域陀低頭撿起一塊枯木,敲了敲,覺得不太滿意。他又撿了幾塊,結果都一樣。

「那老頭,滿嘴跑火車…」

太陽漸漸爬到半空,他咬牙撥開矮灌木,往林子深處走去。

空氣裡充滿了濕泥味,域陀想起了從前在家中森林裡採蘑菇的往事。這地方比起他大宅的花園差遠了。

忽然,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他渾身一僵。



那是一連串節奏一致的腳步聲,不只有一個人——步伐亂中有序,似乎是一群訓練有素的人。

他沒回頭,屏住呼吸躲在一棵粗壯的老樹後。腳步聲漸近,他聽見幾個人在低聲交談。

「這片林子太大了,那傢伙跑哪去了?」一個粗啞的聲音問,手裡的刀在昏暗的林間反射著冷光。

「你急什麼?」另一個帶著外地口音的獵人咂了咂嘴,「那小子跑不遠的。想不到,大順那麼大,他竟然會出現在這裡,真是我們的運氣。」

「大哥說得對,」第三個聲音插進來,「我昨天回到港口時,就想起那傢伙是誰了。想不到,他居然往這林子跑,哈哈,死路一條。」

「幸虧蘇達大哥見過他真人,不然憑那幅畫像,鬼才能把他認出來。」

域陀的心跳加快,原來是賞金獵人,怪不得他已經瘦了那麼多卻還能被認出來。

「哼,」粗啞聲音冷笑,「你看過大順通緝令上的那銀碼了嗎?抓到他的話,那賞金幾個虛錢包都裝不完,咱們下半輩子都不用愁了。」

「說起來,」外地口音的人壓低了聲音,「如果今天找不到他,明天我們都要揭不開鍋了。不如我們回港口那兒抓幾個懿美岩的人交差算了?我知道…」

「你是餓瘋了?」粗啞聲音打斷道,「我寧願得罪新安也不想得罪那些神秘兮兮的傢伙,誰知道他們會用什麼妖法?」

「別廢話了,再不快點,天就要黑了。這鬼地方,我可不想過夜。」



他們繼續往前走,域陀小心地往樹後縮了縮,但就在這時,一縷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照在他掛在頸上的金吊墜上。微弱的反光在陰暗的林間格外顯眼。

「那邊!」有人大喊。

「找到你了。」低沉的嗓子猶如鐵錘,砸進域陀的心窩。

域陀猛地轉身,六個賞金獵人從林子裡冒出頭來,他們手上的刀刃映著微微的紅光,眼裡貪婪之色畢露。

他沒廢話,掉頭就跑。樹影刷刷掠過,風聲割著耳朵,枝條抽過胳膊,留下一道道紅印。

腳下的枯葉被踩得粉碎,呼吸粗重得像要把肺都脹破了。後面的腳步越來越近,獵人們似乎比他跑得更快。

域陀衝過矮林,靴子突然一沉,陷進泥坑,拔出來時拖出一坨濕土,動作慢了半拍。

「別讓他跑了!」身後有人大吼。

域陀咬牙提氣猛衝,前頭樹稀了,他瞥見一條小路,立馬鑽進去。



在那窄小的林間小路裡,他左穿右插,身形如同穿梭在針縫之間的線頭,幾個靈活的變向讓追兵一時失去了他的蹤影。

雖然他的筆已經耗盡能量沒法用陣法,但憑藉腦中對陣法的理解,他知道只要沿著某種特定的路徑,就能輕易甩開追隨者。

域陀蹲在一棵粗壯的古樹後,屏息聽著獵人們的動靜。他們分散開來,腳步聲散落在林間各處,呼喚聲此起彼伏。

「見鬼,他去哪了?」

「分頭找!往懸崖那邊搜!」

他抹了把額頭的冷汗,心跳漸漸平復。但他隱約感到不對勁。

「懸崖?不是海邊嗎?難道…」

他小心翼翼地挪動身子,準備從另一個方向突圍。但這片林子他完全不熟悉,跑了幾步便發現出問題了——前方樹木漸稀,空地上雜草叢生,無處藏身。

「該死…這裡應該是海灘才對!」

域陀暗罵一聲,放棄了隱蔽,轉身便跑。他一開始就選錯了方向,現在根本沒有足夠的空間施展那些躲避的路徑。

而更糟的是,前方不遠處居然是懸崖!

「小子,你跑不掉了!」一個賞金獵人從側面撲來,手中長刀劃破空氣。

域陀矮身閃過,但還沒等他喘口氣,另兩個獵人已經從前後夾擊。

他試圖找出一條逃生路線,但前後四方都被堵住了。向左,三名獵人正在逼近;向右,一名魁梧的獵人揮舞著大刀;後方,懸崖深不見底;前方,另外兩名獵人正手持兵器靠近。

「我看你還能逃到哪去!」為首的獵人冷笑道,「跳崖?那也是死路一條!」

域陀咬緊牙關,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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