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風雪三尺泥(一) 是咁的,我比人戴左綠帽……

黃道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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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道吉日 2025-07-02 01:01:56
第二章

天光未亮,霧氣還掛在田埂與屋脊之間。

泥路濕得發亮,偶爾有幾聲雞鳴從遠處傳來,還有狗聲、水車轉動聲,都在半夢半醒之間。

三粒屎腳下套著草鞋,肩頭鋤頭一晃,像是沒睡夠,腳步卻不慢。

他的手有些粗了,天氣轉暖,掌心的繭也軟了些,捏著鋤柄時仍舊覺得生澀。

他往田邊去,經過小巷時低頭一看,牆角還有昨晚洗衣沒晾乾的布,一截垂著,邊緣硬了,掛在磚頭上。

正出神時,忽聽身後有人招呼:「哎喲,這不是三粒屎嘛!」

聲音從他身後傳來,粗粗的,帶點笑意。

他回頭一看,是張老三,街口賣米的,那張圓臉上總是油油亮亮,一雙小眼睛笑起來像是擠進了臉縫裏。

「早啊。」

三粒屎打了個招呼,腳下沒停,肩上的鋤頭一晃。

張老三也沒走,快兩步湊上來,說:「我說你這人那,好久不來找我喝酒,是不是種地種到把朋友都忘了?」

三粒屎笑:「上回不是你掏的錢麼,虧我還記得清楚,不好意思總要你付帳。」

「呸!」

張老三啐了口,咧嘴笑著罵道,「那是我看你臉色不好,怕你憋壞了才請的。結果你喝完還賒了我兩升米。」

三粒屎低笑一聲,沒接話,腳步稍稍慢了些。

張老三又湊近一步,聲音壓低:「我說句話,你別當我多嘴。」

他眼神略帶試探。

三粒屎嗯了一聲,並未作態。

張老三看了看他,又忽地壓低了聲音:「我說……你家那位,最近跟張公子走得近。」

三粒屎腳下一頓,沒轉身,只是低頭看了一眼地面,腳邊的泥水裏倒映著兩人身影。

他沒急著答,只是輕聲笑道:「你別聽街坊胡說,她那樣的人,張公子能看得上?」

張老三聳了聳肩,裝作不在意:「你信不信隨你,我耳朵可不聾。那日你上山去,她說是要去染坊買布,我碰巧在對面舖子歇腳,親眼看見張公子站在那,兩人後來一起走的。」

三粒屎面上不顯,心裏卻像有東西沉下去。

霧氣還在,太陽卻升了些,光從屋角斜斜照過來,把牆角那一片苔痕染得發亮。

「你也清楚,那位是什麼人……我就一句,提防著點,別回頭難看。」

張老三話說完,摸出煙袋點了起來,一口煙吐出去,眼神飄著,不知看著那裏。

他像是怕三粒屎問下去,也像是說給誰聽的。

三粒屎沒回話,眼神落在路邊的一灘水上,裏頭倒映著幾片天光。

他的手指緊了緊鋤柄,卻仍舊笑著:「你這人,真會挑時候說話。」

「我這不是看你還算厚道,才開口嘛。」

張老三笑,煙袋在他指間轉了兩下,像在緩著氣氛。

「你看她那樣……也不至於吧。」

張老三看了他一眼,像是想說什麼,又沒說出口。

半晌後,他掏出煙袋點著,噴出一口煙:「我這人,嘴碎。你別放心上。」

三粒屎拍了拍他的肩,像是謝他,又像是在叫他別再說了:「回頭我請你喝酒。」

「你上次也這麼說,結果還是我掏的錢。」

「這次一定記著。」

張老三笑著擺手:「得了吧,等你那天寬裕了再說。」

兩人又說了幾句,張老三才慢慢走開。

張老三轉身走了,腳步有些緩,像是還想再說什麼,但最後還是沒回頭。

三粒屎往前走,一路踢著小石子。

那段話像是卡在喉嚨裏的一根刺,不痛,只是不舒服。

腳步踩在水氣裏,稻田邊的露珠濕了他褲腳,風過來時,像有股冷意掠過後頸。

不遠處,是稻田邊的小路,兩旁泥土濕軟,稻苗已拔節,葉片帶著露,一陣風吹過,連成片地晃。

他正想快點趕去田頭,卻猛一抬頭,見前方有一隊人迎面走來。

正中一人身穿銀紋藍衫,腰繫緞帶,頭戴軟巾,背負雙手,步伐穩重。

兩旁各有一名隨從,身形壯碩,黑布褂上繡著紅色的「張」字。

張公子。

太陽斜照下,那一身打扮明亮得刺眼。

他走路時不快不慢,每一步都像要讓人記得。

稻田間本不寬的路,這下更窄了。

三粒屎側身讓了一步,語氣平靜:「張公子,今日這麼早?」

張公子斜睨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三粒屎,還勞你問?」

這笑意不重,卻足夠令人不舒服。

他那眼神裏有一種不屑,也有種無聲的占有與宣示。

他不回話,只拱了拱手讓開路。

張公子也沒多留,轉眼走遠了。

「這樣的人,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也……也不至於吧?」

他低聲念著,像是想說服誰,也像是說給自己聽。

那聲音落在風裏,一下子就被吹散了。

他咬了咬牙,快步穿過田埂,腳下踩進泥水裏,水花濺在腿上也不理會。

太陽已升得更高。

他走到田頭,農人老張正彎著腰在翻土,見他來了,揚手打趣:「你再慢一步,我可要幫你把地翻完啦!」

三粒屎笑了笑,沒多話,只是把鋤頭從肩頭卸下,扎進泥裏,腳一蹬,鋤頭應聲翻起一塊濕土。

泥水混著草根,散發出一股春天的氣息。

他一鋤頭一鋤頭地翻著,沒人催,他也不慢。

鋤頭落地的聲音沉悶,每一下像是把心頭那點悶氣也一併砸進土裏。

田邊的水渠裏有青蛙叫,岸上幾隻小鳥在爭食稻蟲。

村裡的晨聲也漸漸起來,有人推開柴門,有人喊小孩,有狗吠聲、雞啼聲。

三粒屎沒說話,只是埋頭翻土。

背上的衣服早就濕透了,緊貼著皮膚,像是要從裏頭擰出水來。

可他不在意,鋤頭翻土的節奏沒變,像是一種默默的堅持,也像是把心事壓進土地的一種方式。

泥土裏,有根、草、蟲,還有他的沉默。

他低頭再翻一鋤,像是在心裏種下一句話:

她是什麼樣的人,他最清楚。

可就算這樣,也還是怕。

怕有一天,連那點確信也要被人拿來試。

他不想信,可就是不自在。

日頭漸高,霧氣散了大半。

他一鋤一鋤地往前翻著,背影被陽光拉長了,汗水沿著臉頰與脖頸往下流,被泥水裏的反光一照,像是也在閃。

沒有人說話,只有土地聽著。
黃道吉日 2025-07-02 01:08:00
第三章

飯終究沒送來。

三粒屎咬緊牙關,肚子裏早已空得貼在脊樑骨上,胃像一個破布袋,晃一晃就酸水直湧。

他清早就下了田,挖地除草,日頭從頭頂轉到西山,卻連口水都沒喝上。

腳下的土路早曬得像鐵板,腳掌踏上去,彷彿能聽見鞋底滋滋地響。

他低頭看,鞋子邊緣已經裂了,汗從額角一路淌下,滑進領口裏,與後背那顆瘤子混成一片,又黏又癢,襯衣濕透,黏在肉上,每動一下都像有千針萬蟻在鑽。

可他沒伸手去抓,只把鋤頭扛在肩上,踉踉蹌蹌地往家走。

一步步像踩在火炭上,汗水混著泥塵在臉上結了痂。

他往家走,一路上,他咬著牙,不快也不慢地走著。

終於到了門口,他喘了口氣,伸手去推門,卻發現木門紋絲不動。

他一怔,又推了兩下,還是動也不動。

像是……從裏面反鎖了。

「鎖了?」

他喉頭一緊,隱約有什麼東西從胃底翻了上來。

太陽烤得他眼皮發脹,心頭也跟著燒起來。

他皺著眉再試了兩次,終於抬腳就是「砰」地一聲,把門板踹得晃晃悠悠撞在牆上,門閂也跟著脫落,發出「喀啦啦」的脆響。

「鄧玉筠!」

他叫得不算大聲,但字字發顫,像是從肺底擠出來的。

他抬腳跨進屋內,屋裏靜得像空了,只有風穿過門縫時帶起簾子的聲音,還有廂房裏一聲輕輕的響動,像是有人翻身,也可能是椅子被碰倒。

他腳步一頓,眼神猛地一沉。

鋤頭從肩上滑下來,落在地上,發出低響。他沒撿,只是轉身快步走向臥房。

房門關著,門縫下透出光。

「娘子?」

他語氣變得克制。

沒人回。

他伸手推門。

「吱呀——」

門開了。

日光從門後斜射進來,屋內的景象頓時攤在眼前。

張公子半躺在床沿,衣衫不整,赤裸上身,一手還搭在女子肩上。

女子身上只披了一條薄被,頭髮凌亂地垂落,半掩著臉。

她沒有驚慌,只是冷冷地回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裡沒什麼情緒,像看見誰不小心闖入,與己無關。

三粒屎怔在原地,連呼吸都慢了一拍。

他看了她一眼,又看張公子。

兩人目光對上,張公子懶洋洋地笑了,伸手往腰間拽了件衣裳。

三粒屎沒說話,只是站著。

張公子理了理衣襟,笑得閒適:「喲,是三兄啊。這麼快就收工了?」

鄧玉筠緩緩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不帶驚恐,只是厭倦與冷漠,像看一個被敷衍太久的熟人。

鄧玉筠終於開口了,聲音很平,很冷:「看見了,那又如何?」

三粒屎的眼睛紅了,嘴唇發白。

這一句像是一盆冷水澆在火上,卻沒澆熄。

「你說什麼?」

「我說,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什麼樣子?」

她將被角拉了拉,遮住肩膀,「整日早出晚歸,一身汗臭。」

三粒屎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來。

張公子卻撐著身子坐起來,慢條斯理地說:「這駝子也不容易,娶了個美嬌娘,不如讓給懂得疼人的人。」

「你怎麼進我家?」

張公子笑:「你不在,我便來照應照應嫂夫人。」

「你滾。」

三粒屎低聲說。

「滾?」

張公子眼神一寒:「你算什麼東西,叫我滾?」

他話音未落,三粒屎已撲上前去,一把揪住對方衣領,拳頭如雨落下,張公子一個反手肘擊,將他撞到牆上,三粒屎胸口一悶,卻死命抓住不放。

「你敢進我屋!」

他吼著。

張公子推開他:「你這駝子,也配娶她?」

鄧玉筠仍不言語,只是低頭拉緊被角,臉上閃過一絲細微的愧色,但轉瞬即逝。

三粒屎愣住了,腦中轟一聲像炸開了,所有聲音一時間都聽不清了,在耳邊鼓鼓直響。

他胸口起伏如鼓風爐,眼前一陣發黑,怒火燒得腦門通紅。

他低頭,看見門邊倒著一把掃帚。

他撿起它,手掌顫得發抖。

「你今天,不走不行。」

他語氣平靜,卻帶著逼仄的決意。

張公子冷笑:「你信不信我一句話叫人抬你出去?」

「你試試。」

他舉起掃帚,一掃砸在對方肩上,張公子吃痛怒罵,兩人扭作一團。

屋裡很快亂成一鍋粥。

椅子倒了,瓷碗碎裂,木桌撞翻,一地狼藉。

張公子是練過的,招招有力,肘擊、直拳、膝頂,打得三粒屎渾身是傷。

但三粒屎像條瘋狗,死命咬著不放,臉上早被打腫,嘴角流血,卻不退一步。

鄧玉筠終於驚了,從床邊跌跌撞撞走過來,哭喊:「別打了!住手啊!」

她拉住三粒屎的胳膊,卻被他一把甩開。

他轉頭看她,眼中那種滲著血絲的恨意讓她一怔。

「你到底要什麼?」

她終於喊出聲,帶著一點尖厲。

三粒屎啞聲說:「我不要什麼……我就想過個平常日子。」

這句話說出來,他自己都驚了一下。

他慢慢低下頭,看著掌心的血。

張公子倒在一旁,大口喘息,嘴角也是血。

屋裡陷入短暫的靜默。

鄧玉筠終於說:「我配不起你這種日子。」

「從我進你屋那天,我就知道我不會幸福。」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眼淚,語氣像談天氣。

「你以為你勤快些,種田、挑水、下地,日子就能往前過?」

她緩緩搖頭。

「你不懂的,我從來沒想過要過這種日子。」

她眼神望著他,沒有一點波動。

「你以為你撿到了個女人,實際上,是我無處可去罷了。」

三粒屎沒說話。

他知道她說的是實話。

張公子笑了,咳出兩口血:「看到了吧?你就是個笑話。」

「姓張的,這是我家!」

三粒屎終於怒吼,聲音嘶啞發顫。

張公子還沒答話,便是一拳砸來。

「砰!」

拳頭結結實實地打在三粒屎肩上,將他撞退至門邊。

他一聲悶哼,捂著肩,卻又迅速撲上來,扭住張公子的脖頸。

兩人頓時扭打成一團。

屋裡狹小,桌角撞翻,椅子掀飛,瓶子碎了一地。

掃帚、矮凳、甚至臥房的衣架全成了武器。

張公子拳頭有力,動作狠辣。

三粒屎幾度被擊倒,又掙扎爬起,像是身上根本沒骨頭,只剩一股死撐的力氣。

鄧玉筠在床角驚叫連連,後來聲音啞了,只剩斷續的哀求:「別打了……別打了……你們要殺人嗎……」

三粒屎沒聽見。

他耳中嗡嗡作響,眼前一片發黑。

他只知道那人碰了自己的女人,踩了自己的尊嚴,踐了他這些年卑微過活的體面。

張公子正要拔出牆角的環首刀,他一腳踹過去,「砰」,那人摔倒,刀掉落,他緊跟著撿起掃帚,狠狠砸在張公子後背。

「砰!」

這一擊砸在後背,聲音沉悶,像是用鐵棍砸在牛骨上。

張公子哀嚎一聲,刀甩了出去,整個人滾進床底。

「你敢睡我老婆?你還有臉說話!」

他一把將張公子從床底拖出來,像拖條爛布,拽到房間中央,一腳踩在他胸口上。

張公子咬牙吐出兩字:「老子就睡,怎樣?」

他又是一腳,張公子吐出一口血,整個人滾進床底。

三粒屎上前,又把他像死狗般拖出來。

「你不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嗎?怎麼跟我這駝子搶女人?你看得起我啊?」

張公子喉嚨哽住,臉色鐵青,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三粒屎抬手,拾起了那把環首刀。

寒光閃過,他的手指顫了兩下,還是穩住了。

「三番兩次欺負我,還睡我妻子。你們當我什麼人?」

他轉頭看了鄧玉筠一眼。

她仍蜷縮在角落裏,雙肩顫抖,眼中充滿驚懼。

「你也不過就是被我撿回來的。」

鄧玉筠想說什麼,但嘴唇動了幾下,終究沒開口。

三粒屎轉過頭來,看著張公子,眼中早無光采。

「我低聲下氣,就連這點臉面也給你踩了。」

他舉起刀,刀鋒反映著窗外的光線,在牆上劃出一閃鋒芒。

張公子發出一聲含混的哀嚎,雙手撐地欲爬起。

「唰——」

寒光乍閃,刀劃破空氣,聲音清脆如裂帛。

那一刻,屋外的蟬聲似乎也頓了下來。
黃道吉日 2025-07-02 01:57:02
第四章

張公子瞪大雙眼,驚恐未定,眼神裏閃著倉皇與怨毒。

他抬手欲擋,動作卻慢了半拍,那刀光已帶風掠至,刀尖直取咽喉。

「不要——!」

尖銳的女聲自旁響起,破空而來。

鄧玉筠不知何時撲上前來,一手抓住三粒屎的手臂,瘦弱的力道竟將那原本致命的一擊稍稍偏開。

刀鋒擦肉而過,斜斜劃開肩頭與上臂接合處,直至肘彎。

刀刃入骨之聲悶響如斷枝,「咔嚓」一聲。

張公子一聲嘶吼,猛地後仰,整個人像被鉤住的魚甩在地上,右臂從肘下斷落,斷口鋸齒般翻卷,鮮血汩汩湧出,澆在地板上,如潑漆一般。

那血熱燙,沾了鄧玉筠的臉與髮,她渾身一顫,卻沒有退縮,只是死死扣著三粒屎的手腕,聲音顫抖:「別……別再砍了……我求你……別再動手……」

三粒屎氣息粗重如牛喘,胸口起伏劇烈,刀還握在手中,血滴順著刀鋒落下,啪嗒啪嗒,在地板上漸漸匯成一攤。

他垂眼看著鄧玉筠,那一眼裏頭沒有怒火,只有空洞與倦意。

那是一種深沉的疲倦,如長年在風雨中耕作的人,終於發現土地從沒長出過東西。

「你還護著他?」

他聲音發啞,喉頭像卡著沙石。

鄧玉筠的手還扣著他的手腕,顫抖得厲害,卻沒有放開。

那血濕濕地黏在一起,不知是誰的。

她咬著唇,臉色慘白:「他……他是我命中……註定的人……」

她話沒說完,三粒屎已經抽回了手。

他慢慢後退一步。

他當然知道張家當年退婚的事,也不是沒想過,鄧玉筠心裏還掛著那個曾經的人。

他站了許久,才喃喃開口:「原來……你從沒忘了他。」

鄧玉筠想說什麼,唇動了幾下,只吐出一聲微弱的:「對不起。」

「對不起?」

他苦笑,眼神落在地上的斷臂。

「對得起的是他,不是我。」

這時,她的手輕輕摸上自己的小腹,停了片刻,像下了極大的決心,低聲開口:「郎中說……妾身有喜了……」

三粒屎身子一震,手中的刀險些滑落。

孩子,會是他的嗎?

他低頭,彷彿要看清這場荒唐的局面,腳步緩慢地走到張公子身邊,那人翻滾著哀號,咬牙切齒。

「三粒屎……你這駝背蠢貨……你給我記住……我不會放過你……斷我一臂,我張家……」

他話未說完,便被一腳踹在胸口。

三粒屎低頭看著他:「還敢說?」

張公子臉上淌著血,扯出一抹扭曲的笑:「你以為她肚子裏那野種……是你的?」

鄧玉筠猛地抬頭,瞳孔縮成一點。

「是……是他的。」

她聲音細如蚊鳴。

「你說什麼?」

三粒屎步伐有些踉蹌。

「妾身……懷了……八成,是你的……也……也許不是……」

她說得結結巴巴,眼神閃躲,說完便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小孩。

三粒屎沉默了,良久。

「八成?」

三粒屎一步一步退後,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他胸口爆開了,熱氣沖進腦門,又在耳邊嗡嗡作響。

「你……竟連自己懷的是誰的都不確定?」

鄧玉筠哭了,顫著聲:「我不是……不是有意的……那夜我只是想見他一面……他喝了酒……」

「你以為你解釋得清?」

三粒屎的聲音沉下來。

他看著她,像是第一次認識她。

「你真不要臉。」

鄧玉筠抱膝坐在原地,哭得像孩子:「死窮鬼,虧你還有臉說話。」

「那我算什麼?」

沒人回答。

他明白了,那成親那夜,她的冷漠與疏離不是因為害羞,也不是怯生,而是厭惡與拒絕。

她從未真正把這個家當作過家。

他緩緩轉過身,走到屋角,把那把環首刀重新拾起。

刀刃還帶著餘熱,濕滑的血痕還未乾。

他沒有說一句話,也沒再看她一眼。

刀光驟起,如電如雷。

張公子張口欲喊,卻只來得及瞪大眼。

喉間已被鋒刃一分為二,鮮血噴濺如井噴,洶湧湧濺在地板上。

他雙眼瞪大,像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見,雙手掙扎著想按住傷口,卻只能撫上一片濕熱。

他撲通倒地,抽搐兩下,便沒了聲息。

血從脖頸湧出來,很快滲進地板縫隙,腳下已經一片濕滑。

屋內一片靜。

血氣翻騰,似有腥味升騰到屋樑,籠罩整個房間。

鄧玉筠呆呆看著地上的屍體,那雙眼早已失了光,她像才意識到,這不是吵架,也不是做夢,而是真死了一個人。

三粒屎把刀扔在地上,彷彿那不是凶器,只是累贅。

他靠著牆,緩緩坐下,手還微微發抖,臉上滿是血污,呼吸卻平穩下來。

鄧玉筠緩緩移動膝蓋,跪行過來,小心翼翼地坐在他對面,聲音顫抖:「你……你怎麼辦……你殺了人……」

「不是我要殺的。」

他聲音低啞,「是他非死不可。」

他望著窗外,陽光從破損的窗棱灑進來,在地上鋪出一塊明亮的光斑,映得血更紅。

「你走吧。」

他忽然道。

她一怔。

「你走得遠一點,最好別讓我再見到你。」

「為什麼……」

「因為見到你,我怕自己還會動手。」

他聲音很平靜,像是在說一件日常瑣事。

她沒有說話,低頭看著地面,過了好一會,才輕聲道:「你信我嗎?」

三粒屎沒有回答。

她把手按在腹部,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就算你不相信……我也會生下來……」

他沉默片刻,忽然站起來,走到張公子的屍身旁,從那染血的長衫裏摸出一個鼓鼓的錢袋,沉甸甸的,裏頭銀兩碰撞作響。

他搖了搖,丟進懷中。

「這錢,是我該拿的。」

他推門而出,陽光刺眼,風聲略過耳際。

他一步步走下門階,鞋底沾著血水,在石階上印下幾個暗紅腳印。

門板撞牆的聲音回盪在屋內,震得牆角灰塵紛飛。

屋內仍舊安靜,只餘血跡未乾,與女人低低的啜泣聲。

她望著那扇緊閉的門,喃喃自語:「怎麼……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窗外蟬聲響起,田野仍在夏日的陽光下微微顫動。

一切如常。

屋角的牆面濺著血,窗外陽光明亮,一切如常。
黃道吉日 2025-07-02 11:03:16
第五章

張府那盞燈,亮了一夜。

風不大,卻冷得刺骨。

像是從地縫裏滲出來的陰氣,一點點攀上牆角、檐下、門框,把整座宅子都包得發寒。

春夜本該安靜,卻像是被什麼東西扯裂了。

張家的獨子,張文魁,被人殺了。

不是死在自己家,而是倒在別人家的床前。

那是一間破敗不堪的房子,窗紙破了幾個洞,牆根還積著去年冬天沒掃乾淨的灰塵。

床鋪髒亂不堪,角落堆著幾個用舊的瓦罐,一條沾著酒漬的破被單被踩在腳下,像被拖動過。

張文魁就橫在那張床前,臉色灰白,雙眼睜著,像是死前驚懼到了極點。

他的頭側插著一把大刀,刀柄上刻著他的名字「文魁」。

那刀是他最愛的東西,說是從平陽城鐵匠那裏訂製的,鋼淬三次、削鐵如泥。

他生前最愛在朋友面前顯擺,還曾拿它當著酒友的面剁過豬骨頭,還真是一劈兩段,嚇得旁人驚呼連連。

如今這刀卻躺在他腦袋邊,血早乾了,黏著髮絲和塵土,刀身在燈下泛著冷光。

靈堂設得匆忙,張家人手腳雖快,卻怎麼都遮不住那股混亂。

哭聲斷斷續續,像是壓不住的嘶吼。

幾盞黃燭擺在案前,火苗不安地顫動,燻得堂中滿是淡淡的煙味。

張老爺坐在堂前,頭髮亂了,鬍子沒刮,兩隻眼睛紅得像滲了血。

嗓子沙啞,問出來的話像是從喉骨裏磨出來的:

「誰殺了文魁?」

「誰殺了文魁!」

僕人們誰也不敢回,只低著頭,像風一吹就會散掉的雜草。

有的打哆嗦,有的連大氣都不敢出。

燭火跳動,張老爺一會坐著,一會站起,酒盞握在手裏,一會滿了,一會空了。

他像是想把酒當水灌進肺裏,好壓住那股悶氣。

但始終壓不住。

他忽地一拍桌子,盞子摔地,瓷片四散,響聲驚得香燭都抖了下。

「這點地方,竟讓兇手給跑了?」

「說話啊?一個個領銀子時這麼積極,現在卻啞了麼?」

他目光轉到縮在一邊的管家,一步一步逼近。

「平日裏你最會管事,什麼柴米油鹽、雞毛蒜皮都要過問。如今真出了事,怎麼就成了啞巴?」

管家嚇得一個激靈,腿一軟就跪下來,雙手顫著貼地,聲音發抖:

「老爺……昨夜有人見三粒屎從那邊林子裏跑過……怕是他……」

「三粒屎?」

張老爺眯起眼,像是什麼陳年舊事被翻出來,臉色瞬間沉下去。

「那窮鬼還真敢下手?他也敢?!」

「聽說……聽說公子和史家那姘頭好上了……」

管家硬著頭皮補了一句,像是在刀鋒上行走。

「哼哼,好得很,好得很!」

張老爺猛然站起,見管家仍在地上傻跪,怒氣上湧,一腳踹過去,力道狠得讓那人連滾帶爬撞在堂柱上。

「給老子找人!還有姓鄧的婊子,給我拉去沉塘!」

他的聲音炸開,傳到門外,連站崗的家丁都愣了下。

———

三粒屎的名聲,說不上臭名遠揚,卻也絕不是好聽的。

他原名叫史使市,他爹叫史思事。

他爹在的時候被鄉人叫「一大一小三粒屎」,後來他爹死之後,便剩下一個三粒屎了。

他沒正經行當,早年在磚窯做過苦工,一年到頭灰頭土臉,吃飯都得看班頭臉色。

那時他還年輕,手上有勁、脾氣也大。

有一年窯場欠薪,他一氣之下拿磚頭砸了帳房的門,硬是從屋裏搶出幾吊錢來分給工友。

那事一傳十、十傳百,有人說他是個夠義氣的,也有人說他就是個蠻子。

他脾氣實在太沖。

誰說他半句閒話,他當街就敢打回去。

酒桌上若是有人佔他便宜,動手也是常有的事。

鬧得最兇那回,是酒後跟宣紙鋪的掌櫃打起來,只因那人喊他死去的娘一聲「婊子」,那掌櫃當場被他咬下一塊耳朵,滿地打滾。

從此那人見著三粒屎就繞道走。

還有一次,鄉里人排隊打水,有個油頭粉面的中年人插了隊,穿得體面,自稱是縣衙當差的遠房親戚,說話酸得很,動不動就「你們這些下等人」。

三粒屎當場火起,一腳踹翻他的水桶,罵他是「狗仗人勢的癩皮狗」。

那人當場被罵得滿臉青白,只敢悶頭走人,後來寫了狀子要往縣裏告。

好在村裏人知道這告狀人的德性,沒人真信,這事才沒鬧大。

他靠過零工過活,打過短工、抬過棺材、賣過水果,還在廟裏當過幾天香火工。

結果被人發現他悄悄喝別人上供的酒,三天不到就被轟了出來,無奈之下才當了張家的佃農。

張文魁從不把他當人看。

三粒屎耕地時,曾無意驚了張文魁養的那匹馬,馬掙脫韁繩跑了,張文魁當場就揍了他一頓。

後來還散播說三粒屎是故意的,想要謀害他。

三粒屎沒辯解,也沒動手。

那是少有的時候,他什麼都沒做。

但張文魁卻不打算放過他。

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張文魁便對三粒屎咬牙切齒。不是讓人半夜踹他門板,就是叫人放狗咬他養的雞。

他一次次忍下來,也一次次被逼退。

直到昨日。

———

天還沒亮,消息已傳遍小鎮。

「三粒屎殺了張文魁。」

這話就像夜裏的風,沒有聲音,卻四處蔓延。

有人震驚,有人竊喜,也有人冷笑:「這狗東西終究還是出事了。」

可也有人不信。

街頭那些賣糖的瞎子、收破爛的老瘸子,都說他不是壞人。

那年寒冬,他還幫過乞丐抬棺下葬,沒要一文錢。鄧氏過去生病,他天天送湯送藥。

只是這樣一個人,活得彆扭、說話難聽,身上還總帶點火氣。

久而久之,鄉里人也懶得理他。

大多數人見著了,不會打招呼,也不會多說話,只當他是路邊一塊礙眼的石頭,繞著走就是。

他也樂得這樣,誰也不求,誰也不靠,一副「爺樂意」的樣子,活得孤僻又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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