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燭火虛弱只怕我們的視野太淺 - - 讀陳滅〈劇痛春啼〉
紀念六四的詩歌甚多，寫得好的卻稀少。
稀少者，如香港詩人陳滅的〈看不見的六四〉，反覆吟誦「再說一次那簡單的數字，六四」，堅持訴說之必要，少數讓人一讀再讀的作品。
翻開陳滅最新出版、闕隔十七年的詩集《離亂經》，收錄了另一首悼念六四的作品〈劇痛春啼〉。此詩作完成於二〇一三年，晚於〈看不見的六四〉四年，呼應許翔威的現代音樂作品《六月詩》之〈劇痛〉。
〈劇痛春啼〉
槍響淹滅斷續春啼
盡量憶記，憶記又總錯誤
哪怕生命已幾番臨遇坦克在面前
難掩怯懦也唯有搔頭再上迎
詩題「劇痛」與「春啼」並列，語義交纏，盡見哀悼、失語和撕裂的張力。
「啼」是哭泣，也是嬰兒初生的啼號，希望的象徵；然而這場生命陣痛卻遭槍聲淹滅。仍然悼念的人，這麼多年，自己又何嘗未曾「臨遇坦克在面前」？
「憶記又總錯誤」，到底誰在篡改？詩人不諱言各類坦克充斥現實，記憶面對阻礙仍「盡量憶記」；即使怯懦，也只能搔頭再上迎，展現的並非英雄式抵抗，而是人之常情的誠實面對。
嘯聲不在這時代應和
這時代先進更先進地和諧
啼鳥不知怎地分飛更分化
不協和地互唱成就這時代願見的和諧
對的，我們都知道這是一個沒有嘯聲的時代。
沒有竹林七賢式的反抗，無從笑傲江湖。當代遺忘的機器多麼先進，一切似乎和諧得不可挑戰。即使啼鳥仍願高唱，亦只能分飛、分化，唱出彼此不協和的斷裂 - - 而這，正是所謂「和諧」的真貌。
槍響淹滅斷續人語
盡量遺忘、遺忘又總重見
生命中每一趟掙扎也許都不像
那一刻坦克臨近的愕然
詩中重複的「槍響」、「斷續」、「遺忘」、「重見」，構成極具節奏感的詩性拉鋸。陳滅善於以語言的重複形成節奏，也在其中注入「嘯聲」、「鳥語」等自然意象，與「人語」形成對照張力。
記憶的困難在於：「盡量遺忘、遺忘又總重見」。我們竭力遺忘，卻總是再度看見 - - 不只看見過去，也看見現在與未來；不只坦克臨近的一刻，更是那無盡延續於日常掙扎的每分每秒。
為甚麼禁聲？為甚麼嗚咽？
時代喧囂卻噤若寒蟬
電視致力降低我們的心智
網頁刪去文字如更多急遽的拆遷
詩人的知性批判，直指當代媒體生態。娛樂至死的年代，雖聲音不絕於耳，卻真正「噤若寒蟬」。電視麻痺心智、網頁刪除真相，記憶的清拆就像城市的拆遷 - - 快速、徹底、連根拔除，歷史無處安放。
嘯聲何妨響遍直至我們相見
朋友，鳥語是否只是我們重播的驪歌？
廿多年遠去再有更多疾首相近在目前
詩的末段再次出現「嘯聲」、「鳥語」、「驪歌」，詩人詰問：悼念除了儀式，還有什麼意義要記得？又有多少朋友，讓你我痛心疾首呢？幸好，我們至少聽到詩人的呼嘯。
六四的「劇痛」延伸至廿多年後，延伸至各有各坦克、生命掙扎的當下。權力清拆悼念和追憶，連根拔除歷史。事實如此，詩歌珍貴在於提醒：記憶是誰的責任、聲音如何消失？
〈劇痛春啼〉以詩為聲，拒絕煽情與空洞宏大敘事。語言節制，意象層層推進，表述歷史的哀悼，更是展現了個人與歷史、現實交戰的過程。
不怕燭火虛弱只怕我們的視野太淺
燭火象徵記憶延續、微弱而堅持的抵抗。不怕到只怕，回到你我的認知和抉擇。言語可以隱晦，但最可怕是放棄看見，放棄看見，燭火照亮與不亮的事實。
〈劇痛春啼〉
槍響淹滅斷續春啼
盡量憶記，憶記又總錯誤
哪怕生命已幾番臨遇坦克在面前
難掩怯懦也唯有搔頭再上迎
嘯聲不在這時代應和
這時代先進更先進地和諧
啼鳥不知怎地分飛更分化
不協和地互唱成就這時代願見的和諧
槍響淹滅斷續人語
盡量遺忘、遺忘又總重見
生命中每一趟掙扎也許都不像
那一刻坦克臨近的愕然
為甚麼禁聲？為甚麼嗚咽？
時代喧囂卻噤若寒蟬
電視致力降低我們的心智
網頁刪去文字如更多急遽的拆遷
嘯聲何妨響遍直至我們相見
朋友，鳥語是否只是我們重播的驪歌？
廿多年遠去再有更多疾首相近在目前
不怕燭火虛弱只怕我們的視野太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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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記：本詩題寄許翔威的現代音樂作品《六月詩》之「劇痛」。該作品為長笛與結他二重奏，2013年6月6日晚於香港大會堂劇院演出時，我與另一詩人洛楓參與詩歌朗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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