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少年》：繼續活著，見證和訴說本應存在的故事
她沒有擦去積滿在眼眶中的熱淚，只是睜大雙眼，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說脣語的男孩面孔。 — — 韓江《少年來了》
韓江《少年來了》記述南韓1980年的「光州事件」，及許多強迫扭轉的人生。我在2020年看這本書，最深刻不是軍隊鎮壓，子槍貫穿少年心臟的一幕，而是倖存者。倖存者之一，思淑當了出版社編輯，和身份敏感的劇作家合作，被警察審訊連打七記耳光，劇作遭塗黑刪改，彷彿一切沒有光明。
她哭了。作者卻說：沒關係，首映如常演出。思淑看見舞台的演員，張嘴欲言，沒有任何聲音，擺動象徵痛苦和死亡的肢體語言。她卻懂得，知道這些本應存在的對白。大音希聲，缺乏反成了最有力的展現。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2tfKhDfkiQA
作品誕生，投身於整個世界，但有些謎語，只有少數指定的人知道答案。任俠、林森執導的《少年》，自2021年金馬影展首映，2022年臺灣正式上映，這部電影一直未能在香港出現。2024年12月21日，製作單位「豐美股肥」，在這灰暗喪志的當下，經其YouTube免費公開播映，香港人終於能夠看到了。
這不是完美的電影，如結集劇本、日誌、專訪等《少年》一書，陳慧序言所說：「《少年》的製作注定步步維艱，最後是傾盡所有，也只能將陋就簡。我卻只想到，寧拙毋巧，因為，情真。」資金、政權、疫情⋯⋯這部由2019開始，2021年完成的電影，本身的局限即與香港同步，亦與抗爭歷史彼此呼應，成就秘密。
電影以八十七分鐘，聚焦講述不同界別的抗爭者，齊心搜救意圖自殺的少女：女主角YY在2019年721被捕獲釋後，好友何子悅即將移民、家人政治立場相反、香港政府無視市民訴求等加諸，使她留下遺書，企圖像梁凌杰般以死明志。此時，一眾少年少女，連結其他抗爭者，為了拯救YY四出奔走，搜尋她的去向。
我們對於人性的想像，往往容易落入「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自私自利。所謂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總要懷著最惡的打算應世。但《少年》建基現實 — — 實際上你我都知道比電影更離奇，甚至不用Story-telling的因果關係，全無個人連結 — — 因阿南721時連累了YY被捕，成為他決意阻止其自殺，堅持到底的動機。
基於現實，揭開現實淺層的面紗，不止於單純拯救YY的故事，而是藉由這傳統情節，發掘少年少女的眾生相，提問：為什麼要阻止This city is dying，看似不可逆轉的趨勢？可以如何嘗試？怎樣面對哀傷和喪失？
抗爭不好說，容易落入口號、立場的單一扁平。電影首幕別有巧思，YY和子悅手機自拍，記錄她們美好的青春歲月，在夾公仔鋪為了蠟筆小新、超夢夢歡呼與失落，成為YY自殺企跳前最後留連的地方；阿南女友Bell不解他救YY的執著，連接到兩人背景差異，離去與留下的掙扎痛苦；俊B的警察家庭、眾人對救一人還是投身抗爭現場的抉擇等，都嘗試展示少年少女的立體生命。
這是《少年》的野心，不容易達成，但對早已置身、知道這世界的你我，總能從現實私密的經驗補足一切，看見更多（那些如在現場的鏡頭視角：雨中遊行時，層層雨傘堆疊的燈光及天空；由銅鑼灣希慎廣場外牆電梯，玻璃窗俯瞰的街頭行人；葵盛西邨、葵涌廣場和旺角⋯⋯）。
例如主線最核心的對立：多人以死明志，「請你們代我走下去」的背景；YY被補獲釋，聽見另一抗爭少女控訴被警察性侵，YY蹲下來對她說，「做鬼都唔好放過佢」，以至最後企跳的控訴，「既然佢哋無諗過回應，我哋唯有用更加激烈嘅方法迫佢哋回應」。
對比眾人齊心搜尋YY下落，東奔西跑，拿著手機相片不斷問路人，在公屋冒險爆門，以至遭警察拘壓打鬥，最後無數手掌拉扯手掌的結局。這些敘事，都一再對抗死亡、自暴自棄的做法，極力拓展其他可能，求生自強的道路。
這很可能 — — 在過去或當下 — — 或多或少存在你我心中的角力。《少年》最著力、精妙的伏筆，在於救人即自救。（無獨有偶，2023年《那年盛夏我們綻放如花》結構類近，同樣訴說相同想法，正因何晞賢救了楊悅盈，楊悅盈才能救回何晞賢。）
如果YY沒有奮不顧身，在721現場嘗試拉起阿南，阿南也就不會在之後給她糖果，在其他少年都選擇投身現場抗爭之際，執意留下來繼續找尋她。如果阿南沒有這樣做，也不會出現那幕阿南和Bell在街巷哭著互訴真情，解開了兩人心結（任俠：「從這個鏡頭開始，我們終於拍到一些永恆的東西」）。
「《少年》來到這刻，自是有她的生命。她看來朝氣勃勃，也渴望自主獨立；她卻有困頓迷惘的時候，甚至會感到沮喪。但，她身後還有千千萬萬的人，把她抓緊，重新賦予她一份生的堅定意志。」
從香港《少年》到現實世界，說到底，我們都不過是想伸手拯回一些事物，像夾公仔的單純快樂、不想成為討厭的大人、昔日未能達成的理想等。這些一切的良善，種種加諸起來，電影結局轉化成一隻又一隻的手，拉停了下跌的人。
救人的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被救的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你我都知曉謎底，懂得這所有都有厚實的站足之地。
電影結尾看似俗套的金句：「縱使徒勞無功，決不無疾而終。」人生在世，短暫看不見成功的事，實在太多。即使如此，我們都應謹記原來的起點，那伸出手掌的渴望，畢竟，唯有生者才能繼續訴說，才能見證塗黑刪改，本應存在的故事。
May You Stay Forever Young。
巴打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