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三,一份由英國政府委託進行的評估報告,再次敲響了NHS危機的警鐘。
英國首相施紀賢(Keir Starmer,又譯施凱爾或斯塔默)隨後發出嚴厲批評,稱報告中的發現是不可原諒的,人們完全有理由對此感到憤慨,英國的醫療服務要麼改革,要麼消亡。
多方民調顯示,英國民眾對醫療服務的滿意度已經降至歷史最低點,而NHS的糟糕狀況正是許多人在7月份投票支持施紀賢領導的工黨上台的關鍵原因之一。
隨後,施紀賢宣佈他正在制定一個10年計劃,該計劃可能是自1948年NHS成立以來,對英國國家衛生保健系統最大的重塑。
2012年,倫敦夏季奧林匹克開幕式,在麥克·歐菲爾德的演奏演奏聲中,來自全英醫院各地醫院的1200名志願者於舞台上歡快起舞。場地中央NHS白色的標誌亮起,這一刻,全英國人民對於NHS樸素的自豪之情顯露無疑。
僅僅相隔12年之後,全英國關於NHS的討論就只剩了超長的等待名單、史無前例的罷工和日漸嚴重的財務赤字,曾經被英國人稱為「全世界最好的政治遺產」的NHS,是如何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完成了口碑的驚天逆轉呢?
這一切還得從1948年說起。
「讓自由主義市場決定人民健康的觀點是海市蜃樓」
「如果他是個基督徒的話,他現在已經是聖人了。」
這是一名英國人在BBC拍攝的紀錄片《一個艱難的開端》下面的留言,評價的對象正是NHS的締造者安奈林·貝文。
1948年,時任英國衛生部長的貝文(Aneurin Bevan)做出了莊嚴的政治承諾,到該年的7月5日,所有的英國公民都能享受到免費的醫療服務。
英國剛剛在1947年經歷了極其嚴重的寒冬,很多人因此患病,喪失了勞動能力,而看病所需支付的費用又過於高昂,讓他們無法承擔。
接連參與兩次世界大戰對英國工人階級造成了巨大的打擊,除了青壯年男性喪身戰場外,期間傳染病(白喉、麻疹、猩紅熱、肺結核等)肆虐導致兒童的存活率低得讓人揪心。
醫療資源分配極度失衡則是另一個嚴峻的問題。在貧民窟,每18000人才擁有一名全科醫生,而在富人云集的市郊,這一數據則為250人。對醫生來說,他們要在貧民窟工作20個小時才能賺到在富人區工作3小時就能拿到的酬勞。因而,在上世紀30年代到40年代,英國的醫生們追求的是金錢,而非滿足國家實際的醫療需要。
此時的醫療被籠統的歸結為慈善問題,人們定期在街頭舉辦募捐活動來建立慈善醫院,好為窮人提供基本的醫療服務,而真正全面的醫療服務始終是為權貴準備的。直到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左翼思潮在全世界蔓延,人們這才意識到社會需要對此做出改變。
工黨提出了全面的社會改革,其中建立為全英國人提供免費醫療服務的NHS就是重要的一環。此舉當然遭到了以前首相丘吉爾為代表的保守黨的猛烈攻擊——而這一行為日後也被演化為更隱秘的方式,持續了75年。
貝文是艾德禮(Clement Attlee)內閣中最年輕的成員,他來自威爾士的礦區,父親是一名礦工,後死於塵肺病。貝文從不避諱自己左翼人士的身份,多次在公開演講中宣稱自己是來自威爾士的炮彈和一名「無恥」的社會主義者。
他認為,全民醫療服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將社會主義的功能引入資本主義國家中。他的政治哲學之一便是「讓自由市場決定人民健康的觀點是海市蜃樓」。
然而NHS最大的敵人並非是意見相左的政敵,而是整個英國醫學界,他們秉持着一種古樸的精英主義:醫生像律師一樣,有着自己的堅持和邊界,這個圈子不是任何人想進就能進的。這是一個截然不同的階級,在運作良好的大醫院中,獨立性和等級制度貫穿了整個行業。
被稱為「中產階級」衝鋒隊的BMA(英國醫學會)迫不及待地同貝文的「社會主義實驗」開戰,並開始遊說全英國的醫生都參與進來。
日復一日,BMA高喊着類似「政府對醫療的控制是不可接受的,國家會把醫生困在系統中」的論調。在當時,醫生們被稱為獨立承包商,獨立經營着業務,他們拒絕成為政府的僱員。
BMA在報紙上登文怒斥貝文是工會主義者和馬克思主義者,並宣稱工黨的醫療改革計劃是社會主義陰謀的一部分,一旦他們得逞,他們就會向着將英國轉變為社會主義經濟的目標繼續推動。為了渲染恐慌的氣氛,更有甚者將貝文和希特勒相提並論。
然而,貝文並沒有因此屈服,在他看來,在考慮國家的醫療問題之時,應該將病人的福祉放在所有的考慮之前。
令人欣慰的是,年輕的醫學生們對貝文的改革很是支持,他們中的很多人在1948年加入了社會主義醫學會,因此被醫學界認定為叛徒,戴上了共產主義者的帽子。
為進一步對貝文施加壓力,BMA在內部舉行了一次要加入NHS的投票,85%的醫生投出了反對票,並要求貝文辭職。與之形成對比的是,民眾對貝文的支持呈現出壓倒性的優勢,只有13%的人認為醫生們的訴求才是正確的。
在英國,大型的慈善醫院一直被皇家學院的顧問們掌控,很難被吸納進入政府的健康體系,但這些醫院由於收入不穩定(主要是慈善捐款)都存在着嚴重的虧損問題,有的甚至瀕臨破產。貝文敏鋭地嗅到了這其中的可能合作機會,如果他能通過政治交易(加入NHS可以為這些慈善醫院注入資金),獲得醫學界中皇家學院的支持,那麼同BMA的戰爭會更加輕鬆容易。
於是貝文修正了他的法案,承諾除非推出新的法案,否則他永遠不會讓醫生們成為公務員或者工資奴隸,醫院的顧問們既可以在教學醫院獲得薪水,也能私下行醫。他的這一舉動獲得了皇家學院的支持,至此協議達成,而惱羞成怒的BMA對此的反應是反抗加劇,威脅要進行罷工。
此情此景和2024年的韓國何其相同。
貝文無視了BMA的抗議,他繼續在全國範圍內加大對NHS的宣傳。只要公眾的需求增加,那麼醫生們的抵抗必然會減少,因為NHS的賣點是:一切都是免費的。
站在民眾對立面的BMA必須面對這樣一個艱難的場景:如果加入NHS的民眾數量足夠大,那麼和NHS簽約的醫生就會獲得更多更穩固的酬勞,沒有加入的醫生的業務範圍會不可避免的減少,這一損失是他們不能承受的。
第一輪的宣傳結束後,全英國有2000萬人註冊了NHS,這距離貝文的90%英國公民加入的目標還比較遠,於是在第二輪的宣傳中,貝文着重強調兒童、婦女、老人和失去工作的公民同樣可以享受。五周後,75%的英國公民完成了在NHS的登記。
意識到大勢已去的BMA不得不宣佈放棄抵抗,讓剩餘的醫生們加入到NHS中。貝文的政治承諾如約在1948年的夏天得到了兑現,在隨後的半個世紀內,他的這一政治遺產被英國媒體反覆歌頌,認為是本世紀最大的政治成就。
NHS取得了非常良好開端,在第一個10年內,英國嬰兒的死亡率降低了一半,國民預期壽命大幅增加,感染病的致死率下降了80%。
然而,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裏,隱患也被悄然埋下,匆忙上馬的NHS在開張之初就出現了嚴重的人手短缺,少了近3萬名護士和4萬張病牀。大量病患湧入醫院,造成了病例的堆積。政府為NHS設定支出上限,從第一年的1.79億,上升到第二年的2.4億,成本逐年高漲,公共資金緊張。
直到75年之後,這些暗雷全部被引爆。
蒙塵的英國寶藏
歷經多年的發展,現在的NHS已經變成了一個極其複雜且細緻的系統,為英國公民提供醫療保健服務,超過150萬人被NHS僱傭,在全球排名第五。
NHS由成百上千個組織構成,工作人員可以直接受僱於NHS,也可以是服務提供商自僱。其核心主旨沒有改變,即為英國公民提供醫療服務,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免費。
在資金來源上,NHS主要由納稅人供養,每1英鎊的稅款中,有24便士用於健康和社會醫保,而英國人每人每年平均醫保支出為3000英鎊。NHS的大部分收入來自一般稅收和國民保險繳款,以及一小部分的預算通過患者費用籌措,如支付處方、牙科護理費等。
因為NHS是國營的醫療保健系統,政府擁有對NHS的最終控制權,誰上台誰就可以制定它認為的適合NHS的政策,主導對NHS的改革。
而這就是NHS現如今陷入崩潰的根源所在。
2023年,作為英國福利國家驕傲象徵的NHS即將迎來75歲生日,但卻處於其歷史上最嚴重的危機之中:被年老、衰弱的病人所淹沒;缺乏設備和設施方面的投資;醫生和護士人手不足,其中許多人精疲力竭,要麼加入罷工,要麼離開英國去國外工作。
數據顯示,在英國,超過740萬的人正處於等待醫療救治之中,從髖關節置換到癌症手術,比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之前的410萬幾乎翻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