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又多走好幾分鐘後,終於爬到山頂上的埃及大道(Egyptian Avenue)。大道旁邊滿佈存放祖甕的密室,而廣場中間那棵著名巨大老樹卻已不復存在。我們沿著既定路線走了一圈,拍拍照,然後就離開了。反正,這一年內應該會多次再拜訪這裡吧。
終於是時候了,我決意擁抱這裡的根本原因,就在我們回去的路上。我執意要來這邊,就是要觀摩她「現任」的墓碑……不,應該說是「他們的」。
「願姐夫安息。雖然你已經離開我哋,但係你嘅靈魂,已經喺你哋嘅夢想鄉嚕。」
在那個意外發生後的不久,她妹在IG中發了一則關鍵的限時動態,那是一張墳墓的照片,而其位置確實是標了這裡⸻海格特墓園 (Highgate Cemetery) ;而從照片中可見,那墓碑的主人,確實是刻印著他的名子。
「家姐唔洗驚,佢就住喺妳隔籬,默默咁守護住妳。」
另一則限時動態卻是一張病房的照片,雖然那照片沒有拍到她的容貌,但畫面是如斯淒美的,而位置則標了附近的威廷頓醫院 (Whittington Hospital)。從那天起,我才明白到,那個曾經讓我體會到甚麼是幸福的松鼠,她的離開是讓我如何心如刀割,而她的離去卻無法彌補我的憂愁。
Welcome to our graveyard in autumn……
(歡迎蒞臨我們在秋天的墓園……)
In the fond days of yore,
(在久遠的、美好的日子裡,)
thy visage filled my glee.
(你的臉龐讓我的快樂滿溢。)
I therefore sensed shrivelled ruth,
(所以我感到那乾竭的哀痛,)
whenas I saw bygone trees.
(當我看見那逝去的樹木時。)
我走到他的墓前,看到這黑雲石製的長方墓碑十分簡潔,只刻有他的名字,還有他啟程仙遊的年份。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關於他的資訊,恰如我對他們的四季一無所知,卻令人生忌。
苡菇和晨還在較前的位置,於是我偷偷停了下來,閉上雙眼,雙手合上,微微鞠躬拜拜,然後默念 著:「安息啦,兆銘兄,我唔怪你,其實都唔可以完全怪佢,都係我嘅錯,無論喺任何意義上。你死咗,但仍然生勾勾;我仲生勾勾,但已經死咗。」
這裡,就是他們的墓園,他們的墓碑。說起來還真可悲,直到她瀕死之際,曾經一起走過漫漫長路的伙伴,竟不再具資格留在她的身邊。畢竟人家有才華嘛,不止是高富帥,還有有點背景的爸媽從事投資管理,收入穩定地高;他自己雖然是念金融系的,卻對建築方面有著濃厚的興趣,是她的師兄,跟她在興趣上好是投契。如此完美的男人,常人也懂良禽擇木而棲呢。我可是比不過來,我只是一介無能的失敗者。
如今,就算我們的情緣早已結束,我仍幾分以為那個墓碑應該刻上的,應是我的名字,這裡應是我們的墓園。
然而,就算在我們的墓園裡,屬於我的墓碑仍應當孤伶伶的。我所犯下的過錯,我那乳臭未乾、不成熟的態度,正正成就今日的絕境。
就算這個墓園屬於我們,我也只能在自己的碑上,寫下那些無盡的思過,等待無情的審判,然後默默地,在遠處瞻仰著、膜拜著,她那充滿花環的紀念碑。
In the yard of decree,
(在判决的庭園中,)
my tombstone limned with plea.
(我的墓碑刻畫我的求饒。)
I therefore roared with remorse,
(所以我用悔恨來哮叫,)
whenas I saw falling leaves.
(當我看見那些落葉時。)
不對,既然過往的一切都經已在肅瑟的秋日逝去,我難得卸下名為「責任」的囹圄,不再受所謂「既定關係」的束縛,其實我應該要逃離這個虛構的墓園,享受真正的自由。但是,我並不愛自由,我仍然把那經已解鎖的枷鎖,沉重地背在自己背後,然後試圖尋找所謂更適合自己的新枷鎖。這是於理不合的,對吧?所以,我都每每把剛萌芽的幼苗壓垮,然後怪罪於我們的墓園,卻又在我們的墓園中妄圖救贖。
In the bide mo’ of grief,
(在冗長的嘆息時光中,)
I shall flee and be free.
(我應當逃跑和享受自由。)
I therefore walked into our garden,
(所以我走進我們的庭園,)
whenas I saw spoiled seeds.
(當我看見那些變壞的種子時。)
「咩事啊?佢係邊個?有咩特別?」晨突然在我的背後出現,字字珠璣的,不斷好奇地問道。
我頓時被她嚇了一跳。
我回過頭,望著晨一臉疑惑的樣子,心想著該如何交代我的過去,總不能第一次見面就說自己不堪入目的歷史吧。
「唔……」於是,我決定故技重施,唬弄一下晨,而有些誠惶誠恐地說:「就…就隨機搵個墓碑拜拜啫。」
「唔好呃人啦。」晨收起那慣常的嬉皮笑臉,淡淡地說:「你識得嘅?」
「えと(啊)……」無意間,我也學起晨的說話方式來,中日夾雜。然後,我猶豫地說:「算係…啩?」
「唔好意思……」晨微微點頭道歉,眼神有點退縮,說:「我唔係特登嘅。」
「唔緊要。」我撒撒手,悠悠地說 :「畢竟人難逃一死,呢個係正常唔過嘅事。然而,嗰啲信誓旦旦嘅人,將承諾都帶埋入棺材,呢個就有啲過份。」
她沒有立即回話,而是輕輕站到我的左手邊,與我並列,然後像我剛才那樣子,閉上雙眼,雙手合上,微微彎腰鞠躬,對兆銘大哥拜拜。
「語言嘅力量可以好溫柔,都可以好殘酷。」她 望著石碑,小聲地自言自語。
「人都好容易唔記得自己講過乜嘢,跟住反過嚟,話自己係受害者,無論當初佢哋係『施虐者』定係『被虐者』嘅一方。」我 也在自說自話,不禁把心聲吐出來。
「我其實好鍾意英文同日文。佢哋都係好強調時性嘅語言,唔似中文,令我時時刻刻都記得『過去』同『依家』嘅分別。」她 也跟我一樣,繼續各說各話。
但是,兩者看似毫不相干的話,冥冥中卻像是十分了解對方的心意,彼此一唱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