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雖然碩士是讀歷史的,但卻從沒有批評過別人不懂歷史,因為讀歷史學第一件事就是知道,我們所知道的一切歷史,都只是透過各種被稱為「史料」的二手資訊,一代又一代的流傳到今天,我們再從這些史料當中拼湊或推論出歷史上發生過甚麼事。像我們這些讀歷史的人,第一件事就是要意識到,我們所知的一切歷史,都不一定是事實。
書讀得比別人多,只是代表學費交得比較多而已,不見得知道的比較接近事實,其實,你越讀得書多,你就越會意識到自己知道的少。
玩過傳聲筒遊戲的朋友,就會知道,一個資訊經歷過很多人轉述之後,通常都會面目全非。而史料就是一個重災區,從一件事發生,目擊者說出來,然後再轉述,寫成文字,然後寫成文書的竹簡或者紙張又保存不了,所以要不斷的拷貝抄寫,抄寫者心血來潮自己又會改寫,傳頌者加油添醋或忘掉細節,或者政治宗教力量介入而修改了內容,然後再流傳到今天。你就知道,史料這種東西,和事實相去甚遠,並不是甚麼罕見的事情。
如果中間有一些史料是虛構或者被誤傳的,很坦白說,我們很難查證,而且我們會被這些虛構的史料,誤導出一個完全錯誤的方向。在文藝復興時期,馬丁路德就發現了原來歐洲用的聖經一直都譯錯了,某些關鍵的內容跟大家一直相信的不同,最終導致了整個歐洲的基督教被震憾,最終引爆了一場摧毀了德意志地區三份一人口的宗教戰爭。我們所知道的各種流傳下來的「事實」,就是如此不可靠的東西。
所以史料這種東西,就像是法庭上的線索一樣,我們就像偵探,透過所有真真假假的線索,盡可能推理出事實與全貌,而且必須對每個資訊都保持足夠的懷疑態度。越遠古的歷史,他的扭曲程度自然就越嚴重。比方說三皇五帝時代的歷史,最早的留下的記載也是周以後的「尚書」,而尚書跟他所說的三皇五帝時代,至少相隔六百年,可能已有相隔千年的歷史。
六百年是甚麼概念呢?從今天數回去,六百年前聖女貞德還健在,哥倫布還未發現北美洲,東廠剛剛成立,而尚書所說的「夏」,就是那麼遠距離的事情。那在之前六百年,商朝之前的故事是怎樣留傳下來?又經過多少手的改造?
後來儒家追認尚書為儒家經典,尚書的內容就被當成事實,日後儒家開枝散葉的作品都以尚書的記載為基礎,而孔子自己已經將尚書的內容給過搞過一次。我們之所以會相信有夏朝,有三皇五帝,有大儒治水,是因為儒家尊崇尚書,孔子要主張效法堯舜,但很可能打從孔子版的堯舜開始,已經跟不真實歷史事件簿一樣是一種二次創作。後來去到西漢的司馬遷,再在史記將他發揚光大。然後我們再跟隨這個說法,我們今天在中史課本上讀到的上古史,就是從這樣的脈絡來的東西。
但那個時代的歷史,卻並非只有尚書一個史料。
因為描述那時代的有另外一個史料,因為散失得比較早,也沒有儒家政治力量的背書,所以流傳程度遠低於尚書那個版本,可是他講的是同時代的事情,而且講的內容跟現存尚書的內容有巨大的分別,也因為這樣的原因,這本書就就更被固執的儒家信徒打壓而埋沒於公眾,那史料就是「竹書紀年」。
在西晉時期,有個傢伙盜了戰國時代魏王的古墓,當然為的是財寶,可是他卻意外的讓一堆古代的文字再見光天,那堆文字是戰國時期的魏國的史書,因為是竹簡的歷史紀錄,所以當時的人就將這些竹簡的內容編成一本叫「竹書紀年」的書。然後竹書紀年在五代十國期間就散失,但是從至宋代留傳的文獻與引言,我們知道有這本書存在過,去到近代終於透過努力的研究與搜集,重組了不少內容。
竹書紀年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他跟尚書同代,記載的也是相同一段歷史,對於該段歷史來說是跟尚書同等級的史料,但他對同一件事的記載卻和尚書與史記有極大出入。
在竹書紀年中,一樣也有三皇五帝,但是我們都熟知的那種和平接出權力,儒家不斷吹捧推崇的「禪讓」神話並不存在,舜沒有禪讓給禹,禹是用我們所知正常的方式,也就是武力去奪取政權的。這個巨大的差別,使竹書紀年被某些人相當排斥,特別是中華世界中儒家在歷史上的霸權地位,竹書紀年的事情一旦平起平坐,就會瓦解那個從禪讓開始的史觀與政治觀。
如果考慮到禪讓神話也真的只存在於儒家版本的歷史中,在之後幾千年的中國根本就不切實際,竹書紀年中的方式反而比較合乎情理,又或者,事實可能是誰都不知道一千年前那些政權是怎樣轉移的,儒家與魏國都各自創作一個對自己政見有利的解釋。
相信竹書紀年的話,那麼由尚書系統派生出來的我們的中史,可能就淪為一堆謊言,而我們自以為上知古今博學之士,實際上只是有人掰出來的。今天我們分得清三國無雙裡的東西全都是創作,但如果過了四萬年之後,我們留下的三國史料只剩下三國無雙,人類認識三國唯一的根據就只有三國無雙的話,誰又能知道根本沒甚麼孫尚香?
竹書紀年與史記的記載,出入非常的多,而且就像禪讓一樣,有些直接是有你無我的尖銳對立。例如對商代中宗的記載,考古學的證據就證明竹書紀律比史記可信。但有一點很肯定的是,不論尚書或竹書紀年,都只是多手資訊,他們本身流傳的版本就已經有很多誤傳,或者被修改的痕跡,而且也不是每個內容都經得起考古學的檢驗,因此竹書紀年的存在,讓我們知道我們所讀的史記版中史,很可能只是蠱惑我們思想的虛構之物;但竹書紀年本身,也是魏國政治觀下的上古史。
義大利歷史學家有一句叫「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也就是歷史這種玩意,最終還是被現代人按現代的政治需要解釋的。而戰國時期魏的竹書紀年,也只是按當年魏的政治需要去解釋上古,就像孔子可能只是為了推銷自己的補教班,才會搞出禪讓故事一樣。竹書紀年既然放得在魏王墓,就是為魏國政治服務的書,一樣是有河蟹過的,一樣可能是謊言。
畢竟我們連竹書紀年的作者是誰,是甚麼人,我們都不知道,就是一個在二千年前已經要從古墓出土,連當年也遺忘的古書,但有如馬丁路德,出土了一些過去散失的古書引發第三次衝擊是常見的事情。我們所知的歷史在我們有生之年不斷被推翻,本來就是常態,保持開放的態度就是上上大吉。
反正盡信書不如無書,書是用來看的,不是用來信的。有興趣的話,其實網絡上也多的是相關的文章去談。竹書紀年畢竟是竹簡文,本身也不長,所以要看完也是很快的事情。因為他是紀年體,所以很方便的就能和史記對照。
歷史這種東西,是無窮無盡的,我家裡塞了一大堆書,塞到連廚房都擺滿了書,書商又經常送我一堆書來書評,然後我每天看書都看不完,每天都有新的東西,然後又意識到那些東西可能又是謊言。我是覺得就當故事書看就好了,那樣會比較放得開不是嗎?